柳翠记不起这是第几次独自坐在村东小土坡的老树下了。这棵树老得真丑，粗糙的树皮上狰狞的沟壑，沿着四五个大人才能合抱的树干如蛇般蜿蜒而上，遒劲而嶙峋的树枝指向天空，处处透着沧桑。村里人家的青瓦土墙屋就依着这土坡四散开去。坐在这老树下，能俯瞰大半个村子。每当很伤心的时候，柳翠就喜欢到这树下坐坐。
　　 这一次又和李大军吵架了，也算不上吵架。乡下人家吵架，哭骂声还伴随着狗吠猪叫声与锅碗瓢盆摔倒地上的哐当声，非惊动半个村子，可这柳翠与李大军就一问一答两句话。村里家家户户养蚕，柳翠家也不例外。前几天刚好卖完茧，这天早晨一起床，柳翠就觉得头晕目眩，只以为感冒，撑着做好一家人的早饭，吃了药就躺着休息。卖完茧的农村总要农闲几天，消除养蚕的疲惫，李大军也晃荡着出门了。不知过了多久，柳翠在狗吠猪叫声中惊醒。头好像没那么眩晕了，走出门一看，已是黄昏，圈里的猪因为没有喂食，直接从圈里跳出来，满院子乱拱。凳子四脚朝天，背篓里的猪草散一地……看着院子里一片狼藉，喊李大军没有回应，芽儿找伙伴串门一整天没见人影。柳翠忍着头晕，把猪赶进圈再喂食，最后把乱糟糟的院子收拾一下，此时已是连站也觉天旋地转。刚坐下，大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伴着愉快的口哨声，李大军回来了。“你去哪里做啥了？从早上到现在才回家？”柳翠有气无力地问。“是啊，不是闲着没事，就到村口打麻将了。今天手气不错，赢了几十块。”李大军用功臣般得意的语气回答，然后径直走到厨房找吃的。发现厨房冷锅冷灶，他气冲冲直嚷嚷：“至于么，不就打了麻将，又没有输钱，还就不留饭菜了？”然后就听到厨房里锅碗碰撞的声音，李大军该是自己煮面条了。一瞬间，柳翠只想出去，只想走出去。心里压抑已久的委屈一波接一波地涌上眼眶，化作止不住的泪，在和着稻花味道的晚风里飘洒。怕撞见村里人，柳翠专门捡了条偏僻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不喜欢把自己的烦、苦与人倾诉，能说出口的苦通常都是一冷静就能自我开导，何必在别人半是同情半是隔岸观火的语气里寻求慰藉？无法言说的苦，说了未必有人懂，懂的又何须说？
　　 柳翠坐在老树下，看着村子里的灯火，一边流着泪，一边在脑海浮现着这婚姻十几年的一幕幕。
　　 柳翠父母是极力反对嫁给李大军的。李大军为人老实本分，只会闷头做事，别人说啥就是啥，从不会变通。家里兄弟姐妹多，都另立门户安家了，只有他和七十多岁的父母一起生活，几乎可以是家徒四壁。柳翠是家里老大，父亲年老多病，没有劳力，还有个弟弟上小学，一家大小一直就靠母亲维持生活，现在好不容易熬到柳翠可以搭把手了。柳翠明白，全家都无声地指望着柳翠能改变一家人的生活。当时柳翠看李大军善良，有孝心，想着婚后还能帮着娘家，于是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李大军。婚后两年芽儿出生了，家里花销增大，日子更加艰难。别人家男人农闲时，还想着做点山货的小生意，柳翠也动员李大军去试试，但李大军总说生意哪有那么好做，他不会，才不去冒那个险。柳翠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就靠着土地春种秋收，养猪养鸡鸭，养蚕，省吃俭用地苦巴巴过日子。要是半夜柳翠生病了，让李大军找点药端个水，李大军翻个身说：“哎呀，我白天累死了，你自己去。”说完呼噜声继续。让李大军陪着去看病，李大军嫌两个人花的车费多，让柳翠自己去，还说：“自己生病了就自己去，那么大的人还不知道医院啊？”村里欺负李大军老实，分地总是分最远最少的，安排的义务工总是最苦的。柳翠气不过，让李大军找村长给个说法，李大军只会说：“有什么用，人家就这样安排的。”柳翠看着这样的李大军，什么话也说不出，也不想说，自己找村长理论，最后村长说不过去，重新做了调整。回到家，李大军说：“你又得罪人了，以后人家肯定记你的仇。”要是柳翠气极了，发火吵架，李大军就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闷着头吃饭睡觉。李大军也有让柳翠感动的时候，对柳翠娘家，无论大事小情，虽有怨言，但只要柳翠让他去帮忙，他一定去；对芽儿，无论多累，一定兴高采烈陪着玩耍。一日夫妻百日恩，看着眼前的芽儿，柳翠又叹口气继续过日子。自己选的人，能怨谁呢？此后家里的大事小情，柳翠再不指望李大军，一个人拿好主意去想办法，李大军依然下地种田，想办法让柳翠一起省钱。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着，渐渐地，生活一点一点好起来，村里人都说李大军老实顾家，柳翠会过日子。柳翠听了只是笑笑，日子自己知道就好，能说什么？
　　 很多个无边的黑夜里，柳翠总在想，婚姻就是找个没有温度的人一起在房子里共同挣钱养家么？要是哪天没有生活能力了，李大军会怎么对待自己？难道不抽烟不喝酒不乱花钱，不在外找女人就尽了婚姻的本分？柳翠一点一点地在生活中沉默。柳翠也反思自己，是不是要求太高了，心不安分？是不是自己太强势了，让李大军从心底里厌恶？冷静下来，柳翠和李大军好好说话，说自己对婚姻的想法。李大军听完，来一句：“哪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哪家的女人不是这样的？”柳翠所有的希望瞬间灰飞烟灭。在反复的失望、委屈之中，柳翠没有哪个时候如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就想所有熬的苦日子里能有情意，有温度，一直坚信，彼此体贴的粗茶淡饭也是有滋有味的。曾经熬苦日子的时候，就盼着能过好日子，所有的委屈、冷漠被自己自动忽略。而今天，日子好起来的今天，依然是最熟悉不过的画面，却如最后一根稻草，将柳翠的心压得千疮百孔。婚姻里需要包容，理解。没错，自己用那么多年的包容理解只是纵容了一个一如既往冷漠的人。这样的包容理解有何用？不包容不忍耐又能怎样？结束这样的日子，重新为自己活一回？那芽儿呢？无数次争吵中芽儿那婆娑的泪眼，拉着爸爸妈妈的手那欢天喜地的模样又浮现心头。婚姻可以自己选择，芽儿可以选择父母吗，她愿意选这样的父母吗？
　　 夜风里传来芽儿焦急呼唤的童音，擦去泪水，柳翠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默默地回了家。婚姻里除了自我，好像还有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