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味】老君庙,那条红绸带(散文组章)
老君庙,那条红绸带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在纸媒上读到老子这些充满哲理的话语时,总是觉得自己是和老子有缘的人,或者说老子在几千年之前写出这些话语的时候,已经有意在度化一个迷惘女子。我的生活态度,很多暗合了老子的思想,譬如不争,譬如做人如水,你高,我便退去,你静,我便长守。七善中起码能做到坚韧,守拙。
真正走近老子,感受他鲜活的生活轨迹,是在单县的老君庙。抵达老君庙,寻求生活的道音,需背上不孝之名,需跋涉过山山水水,需披挂上星月风尘。
通往老君庙大门的台阶实在繁多,大约有五六十个或者更多的样子,这是哪位设计者的独具匠心,让来者在走向老子这位哲人的时候,停顿,醒悟,看看自己是否有着不平静的内心,看看自己有没有带着喧嚣世界的怨恨和恶。当你面对老君庙不起眼的拱形门时,尘世的一切皆可抛掷身后。大门是普通的庙门,朴实,不浮夸,涂着暗红色的油漆,符合老子的意愿。大门外黑色的牌匾上写着程颢的两句诗: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如果当时建庙宇的时候,我在场的话还应该把这首诗的前两句也写在庙宇的某个门口上: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我想老子也喜欢这样的情形:静观万物,都可以得到自然的乐趣,人们对一年四季中美妙风光的兴致都是一样的。道理通着天地之间一切有形无形的事物,思想渗透在风云变幻之中。
《史记》记载,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遂去”,骑牛路经单父孟渚泽畔的李新集,四周清幽古朴,碧水如绸缎流过,暗合九五之阳,天倾地陷之兆;望孟渚泽水,烟波浩淼云蒸霞蔚,鳞鳞水波通云汉,迭迭雪浪排碧空,“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认定了这得天独厚的桃源圣地,随安居李新集。
“老子常骑青牛来往于阡陌之中传道、授业、解惑、施药、除病。叫庶民百姓修桥铺路,开挖沟渠,铲除杂草,改良环境。进而又照九五之阳建设村宅,整个村寨自然生出浩然正气,神秘万象,威势无比。老君去后,百姓念其德高,建庙以祭之。李新集随称老君寨。”当我在单县宣传单页上读到“除病”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把这张单页悄悄地攥紧了,久久没有抬头,手握单页的位置,正是老君飘然的胡须。逐抬头,望向正殿的老君像,他面南背北,稳坐大殿,慈眉善目,宽脸阔鼻,须发洁白浩然,将浮龙湖刘新集苍生护佑怀中。老子的青牛,身体健硕,静卧一旁,头部微微朝着老君的方向转着,似乎是在听一种召唤,即刻起身,纵身单县体察民情。一股热流从我内心萦绕许久并向我的眼睛涌动,冥冥中感受到了一种召唤,我慌忙跪倒,双手合十,连着磕了三个响头。此时觉得身体通透,混混沌沌中许了好几个愿望,无非是希望我能写出更好的书,让我发个大财,早点摆脱房奴的光荣称号亦或者是祈求家人朋友都平安幸福之类的。那几分钟里,感觉老子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带着责备的目光,带着未完的询问,甚至能感觉到他老人家甩动佛尘,朝我狠狠打来,此时的我还是混沌的,还是没有想起重病在床的母亲,还是没有想着面对老子,祈求他略施神方,救母亲于绝望之中……
即使在济南长清学习结束,奔赴菏泽的路途中,我都希望能搭乘一辆去向故乡的列车,快点见到母亲,为她做做饭,洗洗衣服,端端尿盆。但是在这位先哲面前,我却忘了为母亲祈福许愿讨要良方。这是多大的不孝多大的错误。更为严重的是我明知道这样的错误,就是没有再次下跪,纯粹的为了母亲个人祈祷。而是随着人流慌张地走出了正殿。我是朝着西南方向斜着机械的走下台阶的。双腿绵软,内心狂跳不止,后悔自责交织在一起,逐向墙而泣。丽丽默默地站在我身边说,刚才在老君像面前,她为自己的父母祈愿了……她连着感冒吃药咳嗽,却没有想到为自己祈愿,而是想到了我们生命的本源——父母。母亲身患重病,时日无多,我不但抛下住院的她,为了文学做了一次远行,而且在能求得一线希望的时候,我却想到的还是我自己。
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责,我带上了墨镜,丽丽拽着我走出老君庙的大门。我脚步迟疑着,总是觉得我一定要在这留下什么或者带走什么才算完成自己的菏泽之旅。出门回望的时候,我发现正殿的老子朝着我瞪着责备愤怒的眼睛,连他的青牛也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咒骂,我很想折回去重新面对老君,深深地跪拜,交出我的罪责,重新为母亲祈求。可是我身体迟疑着,再没有鼓起勇气,去面对他老人家的拷问或者说去直面母亲。
大门东侧,一棵柿子树上的红绸带牵住了我的脚步。红绸带上印着南无阿弥陀佛,印着烫金的平安健康幸福的字样。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蓝布衣裤的男子,我就问他,这个红布条多少钱一条,他说十块。我停顿犹豫了下,重复了十块好几次,是觉得贵了点,李剑和丽丽就拉着我朝台阶下走,说太贵了,不能买。一阵疾走,我们的脚步像雨点落在老君庙门口的台阶上,单县政府专派的大巴车快要启动了,我猛然跑向了大门口,那个道士还在那等着我,他微笑着,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手里的红绸带在阳光里飘荡着,很是美丽,蛊惑着我的心。他对我说买红绸带不在于钱而在于心。他给我拿了笔让我在红绸带上写了母亲的名字,并写了祈求健康平安的话语。写母亲名字的时候,我的心和手是颤抖的,眼睛是含泪的,同时是欣慰的。我能感觉到母亲感觉到了她的孩子远在千里之外的行为,我也感觉到了老子赞许的目光。道士让我跪在他的偏殿里,祷告一番,让我带着红绸带回家后,给母亲拴在床头上,以求辟邪平安。当我最后一个跳上大巴车的时候,菏泽之行的同学老师们都已经入座,车子也已经发动,大家没有训斥我的姗姗来迟,而是都默不作声地望着我手里的红绸带。不但他们望见了,连同老君庙。我把红绸带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在向大汉村进发的时候,我几次偷偷地抚摸它,生怕弄丢了,让我再次背上不孝之名。
大汉村,三字真言
实在没有想到,在单县,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和我的村庄有着相同的名字,村子里的村民也有着和我的村庄的村民有着相同的面貌和姓氏。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故土。不同的是我的村庄坐落在黄河的臂弯里,日夜接收滔滔黄河之水的浸润和淘洗。而单县的曹店村得益于浮龙湖的灵性之水,繁衍生息。
那是怎样一个村落啊,全是我喜欢的样子。一条现代的柏油路贯通南北。两边是土坯的院子,杨树,槐树,杏树,柳树穿插在村落里,尤其槐树都长得茂盛高大,树梢上挂满白色的花串。清香透彻心扉,记忆从遥远的童年蹒跚走来。满是纯洁的足印,满是欢乐的笑声。
土坯,土墙,苇箔的屋顶,红瓦……净堂高不过七尺二,院子长宽几米十几米不等,从结构上讲和我的村庄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不同。但是在一堵墙上,我发现了这个村庄的不同,它和我村庄的不同,和我生活的城市的不同,和全国的村落城市的不同。
这堵墙长约三十米,上面镌刻了全文的《三字经》全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抚摸这些流传古今的三字真言,并感叹赞许这个小小的村落能在城市物欲横流的时期,替我们保存找回老祖宗的处事法宝。
横竖坚挺,撇捺生风,它们整齐地站在土墙上,替我们接上断了许久的脐带。站在这面墙前,无不心生敬畏,内心无不惭愧。
每一个院子我都想进去看看,找找我们家的马槽、驴桩、纺车、煤油灯以及童年的小人书。好似我是从这个村子长大,外出漂泊,老大才回来的,熟悉又陌生。而村子依然为我保持了朴素朴实的状态,以及为我保存着乳名。
走进五间大北屋里一直到午饭的时间,我的脚步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间普通而又承载非凡意义的屋子。
音乐响起,十几个曹店村的妇女为我们这些来自省城的作家跳起了舞蹈。所谓舞蹈,只不过她们跟着音乐穿插了几个队形,手臂朝左边的方向扬起,再向右边的方向扬起,翘起的兰花指也生硬缺乏艺术性。但是这舞蹈却是我平生看过的最美最具艺术价值的舞蹈。舞蹈的美不在于舞蹈本身,而在于跳舞的这些留守老人本身。她们的眼睛里全是曹店村晶莹的露珠,她们的眼角全是曹店村历史演变的沧桑印记,她们的布鞋上全是曹店村带着腥味的泥点子,她们的袖口挥洒着曹店村槐花的香气,她们的裤管沾染着禾苗绿色的汁液。她们红色的上衣更是曹店村晨起的朝霞,傍晚的夕阳。她们便是曹店村生命的载体,繁衍生息的源泉。尽管她们身上没有昂贵的彩绸,脚下也没有渲染气氛的烟雾,更没有恰当的配乐,我依然认为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舞蹈,是一场淋漓尽致的舞蹈,是一场朴实无华价值连城的舞蹈,是生命之舞,大河之舞,浮龙湖之舞,单县之舞,菏泽之舞,大善之舞,大美之舞。我都想穿过长长的走廊,加入她们的队伍,也跳出一段人生的舞蹈。此情,此景,怎不让人心动!
还有比这更美的篇章,但是对于生活在曹店村的她们就是平常。
音乐一停,她们来不及擦去脸上的腮红,也来不及坐下喘息一会,就跑去做饭的屋子端菜,端馒头干粮。我拿着手机,跟着她们跑向做饭的屋子,又跑向大北屋。在镜头里她们的奔跑是奔向田野的奔跑,是奔向大善的奔跑,是一种着急的也是平静的一种奔跑,也是以李先航先生以及诸许村民的奔跑。他们跑得古老而又超前,他们跑得内敛而又张扬。
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大北屋里就坐满了老人和孩子。这情形让我大吃一惊。这场景我只在小时候听说书,看电影时见到过,也在生产队吃大锅饭时见到过,可那都是万分久远的往事了。今天却出现在了眼前,让我感叹今夕何夕。热气腾腾的馒头上来了,能吃几个拿几个,白菜粉条炖豆腐上来了,能吃几勺要几勺。老人们全都白发苍苍,孩子们全都生气勃勃。都平静地吃饭,不争,不抢,不浪费,不喧哗,好像在自己家里吃饭一样。最后进来的是一位七八十岁腿部有疾患的老人,我把他从门外搀扶进来,并把他搀扶到一个方便起坐的位置坐下来。仔细打量他,多像我七十五岁患有脑梗塞后遗症的老父亲。但是我的老父亲哪有曹店村村民的福气,他还在黄河东岸的曹店村,拖着一条病腿,自己洗衣做饭,冬天烧煤炉子,有时把自己的胡子都烧焦了。如果我的父母能生在这个曹店村,该有多好啊,他们不用动手,就能吃上饭,一天两次,常年免费。这样他们就可以不把一分钱攥出水来,剩下的钱就可以买药吃。
哪里来的泪水?莫非我与单县这个曹店村的村民有着相同的祖先和血脉,我们只是在迁徙的途中走散了,而今天我来的一个目的是寻觅丢失已久的亲人。坐在最后一排低头吃饭的老人,慈眉善目,身体健硕,难道不是我的大伯吗?
为老人和孩子们拿馒头盛饭菜的还是那些跳舞的阿姨、妈妈们。此时,她们便是一道道彩虹。
一个坐在最前面的小姑娘让我好生爱怜。张存金老师问她:阿姨长得漂亮吗?她停下吃饭,看了我一眼,毫不含糊地回答:漂亮。她这一声漂亮喜得我回不过神来,随即向包里去摸索,看看有什么可以送给这个小姑娘的礼物,棒棒糖在湖西公园的时候,送给了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婴儿,一支圆珠笔也送给了一个正在吃饭刚上一年级的小男孩。拉开化妆包,摸索出了一把从单县宾馆带的梳子。那梳子细长,齿也短小柔软,正好适合这个小姑娘梳理她的发辫。我把梳子递到她的小手里,嘱咐她好好读书。她在辫梢上梳理了几下,就把梳子装进了衣兜。时隔几年后,我还能不能再次去一趟单县曹店村,去看一下这个水灵的小丫头长成了什么模样。
我是最后一个到省作家一行吃饭的饭屋的。并有幸和李先航先生邻桌。他是北京修德谷的创立者,也是正在筹建的大汉村的董事长,却朴实的如这村子的任何一个村民。着布衣,穿布鞋,言辞沉稳,内敛气度,没丝毫张扬。当我们询问时,他总是说光吃饭花不了几个钱,不但要让村子里留守的老人孩子吃好喝好,还要吸引在城市里打工的那些流浪儿回归故里。
看到李先航先生把餐盘里最后一点汤汁都用馒头擦干净吃了下去,我也赶紧效仿他的样子,怀着对于过去生活浪费的愧疚,第一次把餐盘吃得一滴不剩。
站在曹店新村即大汉村的城堡上,恍若隔世。刘邦和夫人吕雉也会叹为观止。灰砖,飞檐,城墙,长廊……无一不散发着古典优雅沉静的气息。楼与楼相通,道与道相连。哪一个楼层都能登高望远,哪一个楼层都能晨迎接朝阳目送晚霞。人与人是善的,心与心是通的,生命与生命也是相融的。
即使我们换上漂亮的裙衣,在大汉城堡上一再合影留念,也带不走大汉村的一块砖石。回首凝望,大汉村在一片绿树掩映中,平静的过着岁月,把善演绎地回到最初。离开曹店村的时候,村子前面一簇一簇的芫荽花在清风里轻轻摇曳着,似乎是挽留也似乎是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