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起父亲
父亲过世19年了。我从来没有写过有关父亲的文字。因为,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匠人。他最先学做毛笔,而后,做过泥水匠,种过果树,最终一事无成。晚年靠儿女供养,87岁离开人世,正所谓:悄悄地来,悄悄地去。
父亲是大理古城东门人,姓杜,名绍孔,因家庭贫寒,到古城南门苍屛街56号,做倒插门女婿,改名彭林。可谓:小子无能,甘愿上门;改名换姓,作别家人。
自己进入古稀之后,拿着一份温饱有余的工资,衣食无忧。常想到,父亲晚年,没有收入,靠儿女供养,生活拮据。想想父辈晚年的熬煎,倍感我们晚年的幸福。我想,这幸福,是社会给的,也是父亲给的。想着,由不住想起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的点滴往事——
父爱
父亲最初是一个手工做毛笔的匠人,我读小学五年级时,父亲他们毛笔社毛笔滞销、停产。家里生活十分拮据,常常揭不开锅。有时,中午放学回来,家里冷火、秋烟,没有下锅的米,只好饿着肚子去上学。
一个街天,父亲从家里找了几样旧衣物去卖,打算卖了以后,买几斤大米充饥。已经是中午时分,还不见父亲回来,弟妹们饿得肚子咕咕叫。直到下午4点多,只见父亲脚上穿着袜子走进来。手中提着一个小布袋,里面有几斤米。我忙接过父亲手里的布袋,问:爹,你的鞋呢?
父亲哽咽地说,我拿出去的几件旧衣服,没有人要。我只好把脚上穿着的鞋子脱下来卖,要不然,今天,就得饿肚子了。
听着,我的眼里流出了泪水。父亲卖掉的那双鞋,是母亲用手工做的布鞋,平时,父亲很舍不得穿,出门办事,才穿上。这鞋子一卖,父亲就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想着,我说,你从大街上走回来,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
父亲说,快淘米去吧!我走在路上,人家看着我赤脚打掌,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是顾你们的肚子要紧,还是顾我的脸要紧?
为了我们的肚子,父亲没有穿鞋子,走了近一里路,从大街回家。他心里想到的是我们几姊妹的肚子,而不是他的面子,这是多么真挚的父爱呀!我一边淘米,一边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天,吃着白花花的米饭,兄弟姊妹们并不开心。因为那饭,是用父亲脚上穿着的鞋子换来的。
为了维持生计,父亲便去建筑工地当小工,挣钱养活子女。用他的心血和汗水哺育我们长大成人。
上世纪的1958年秋天,我初中毕业后,考上中专。经过4年苦读之后,1962年秋天,中专毕业,参加了工作,有了一份收入,可以给家里补贴一点家用。之前,在昆明海口工作的大妹杜怀君,也给家里寄钱,父母的生活才有所好转。
直至多年之后,每当端起饭碗吃饭时,我的眼前,便浮现出父亲只穿袜子没有穿鞋,从街上走回家的画面。我觉得碗里的饭,是父亲卖掉脚上穿着的鞋,换来的。我不是在咀嚼米饭,而是在细细咀嚼父爱。
劝读
我小学毕业时,大理古城只有一所中学,多数小学毕业生都不能升入中学。那时,家中弟妹多,生活艰难,我只好在家帮着母亲卖米糕。每天一早便抬着米糕在大理古城的横街上,来回沿街叫卖。生意很难做,一天赚不了几文钱。沿街叫卖两年之后,父亲总在我的耳边念叨:“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他还说,看你瘦瘦、小小,不是干体力活的料,我想让你去补习补习,争取考上初中,另谋生路。
我说,闲了两年,书本丢生了。我没有把握。
父亲说,就知道把握不大,才让你去补习呀!不读书,没有别的出路。总不能一辈子沿街叫卖呀!
我尝够了沿街叫卖的苦头,有时一天走十几趟,还卖不了几块米糕。长此下去,出路在何方?于是,我说,真让我去补习,我一定努力读书,争取考上初中。
不久,父亲带着我去大理天主教堂、李植本先生办的补习班报名,参加补习。
经过4个月的补习之后,我于1955年秋天,参加中考,并以第36名的成绩,忝列200名初中新生之中。
初中3年,我丝毫不敢怠慢,认认真真读书,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供伙食的中等专业学校。又经过4年苦读之后,进入一家国营企业工作,找到了一只安身立命的饭碗。虽不成器,也能养活自己。
起初,我被分到车间当鍛工,成天挥舞12磅大锤打铁。7个月后,单位里搞“小三反”,我抽调到办公室,1964年7月,外出查案时,路过永平汽车站,在那里吃饭,见到一位成天为汽车驾驶员食宿奔忙的炊事员,我写了一篇题为《驾驶员的知心人》的小通讯,投到《云南日报》,刊登在当年8月下旬的《云南日报》上,之后不久,我被调到单位工会搞宣传,手中的大锤换成笔。这时,我才悟出当年父亲念叨“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的深刻含义。如果,我沿街叫卖米糕时,父亲不劝我去补习,准备中考升学,那么,我依旧是一个引车卖浆者,不可能成为一个手握笔杆的文化人。父亲的劝读,改变了我的人生之路。每念于此,我都打心眼里感谢父亲的谆谆教导。那时,一个小学生,哪里会知道文化是立身之本,哪里懂得知识就是力量?我只知道,识字,就是为了用钱时,能识别钞票的面值,别用错钱。哪晓得文化知识,关系到你端什么样的饭碗?
每当我坐在办公桌或者电脑前,写文章时,我总想,要是1955年秋天,父亲不送我去补习班补习的话,或许我一生,就是一个在大理古城沿街叫卖的小贩,断不会成为一个吃公家饭的小职员。晚年,也不可能有一份退休工资。父亲的劝读,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
弃职
我读中专的时候,父亲在当地驻军的果园当军工,种果树。上世纪1961年秋天的一天中午,我刚下课,正准备去伙食团打饭。忽然,有人喊我,我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父亲背着行李站在路边。我忙走过去,我问:爹,你刚来吧?
他说,到了一会了,你们没有下课。
我又问:您从哪儿来?
他说,我从宾川来,要回大理去。
我说,先吃饭再说。您在这儿等我,我去食堂打饭。
父亲在路边站着,我去食堂打饭。学校每顿一人一份饭,我身上没有钱,只好向食堂总务高鹤时老师,赊了一份饭,过后补交钱。高老师很爽快地给我多打了一份饭。
我抬着两碗饭,回到父亲身边,然后,和他一起去我的宿舍吃饭。吃完饭,父亲十分无奈地对我说:我和果园的管理员闹翻了。一气之下,便离开果园。我不想干了。因为,我不会把红的说成白的。
我立刻问他,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父亲说,别人没有干完的活,管理员硬说我没有干完,我不服气,和他吵起来。管理员说,不愿干,就滚蛋!于是,我半夜起来,卷起行李就走,我不吃这受气饭!
我说,爹,您不该这样做,你可以慢慢给管理员讲清事实真相。你这样一走,岂不丢了饭碗吗?
父亲说,哪里都是卖劳动力,靠力气吃饭?
我说,都干多年了,工龄也丢了!可惜呀!再说,再干9年,就可以退休了。这样吧,明天一早,我请假和您去果园,向管理员认个错,然后,好好在那里干下去。
父亲说,我根本没有错,我不会低声下气,就是饿死,我也不向不讲道理的人低头。你不要劝我了!我回大理另找活路吧!人活着,就是活一口气!
我说了很多话,父亲就是听不进去。他身上没有钱,硬是要背着行李,徒步走回大理古城。
我说,您从宾川到下关,走了几十公里路,现在别走路了,我去找同学借几毛钱,你坐车回去吧!
父亲说,不要紧,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了。
送走父亲,我心里很不好过。我知道,父亲一辈子实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就这样,因为父亲的倔脾气,丢掉了一只端了近20年的饭碗。不得分文,就自个弃职回家。开始了生计更加艰难的日子。
拮据
父亲年过花甲之后,没有退休工资,全靠在昆明工作的妹妹杜怀君和我,给父母生活费养老。我们寄的生活费,由母亲安排。父亲手上只有我另外给他的一点零用钱。买东西,要找母亲拿钱。
我外祖父一向信奉佛教。家里设有佛堂,供着观世音菩萨,沿袭一百多年。祖父过世之后,父亲一直给家里的观世音菩萨烧香。
有一个街天,父亲在大街上看中了一只紫铜香炉,讲好价钱之后,父亲连忙回家找母亲拿钱,不巧,那天母亲到感通寺敬香去了。父亲又跑到街上,告诉货主,香炉不能卖给别人,我到感通寺取钱,然后,再来拿香炉。
货主说,不怕,我等你好了,我不会卖给别人。
于是,父亲迈开脚步,步行到感通寺。他到感通寺,找到我母亲,拿了钱后,又从感通寺走路赶回大理古城。当父亲气喘吁吁地把钱交给货主,拿起香炉之后,他才轻松地笑起来。
那只香炉,只是7元钱,但父亲手里钱不够,才跑路,找母亲拿钱。买到之后,他爱不释手,每天烧香供佛,直到他离开人世。
一次,母亲说到父亲跑路到感通寺,找她拿钱的事。
我插言说,爹,我说过,您不该负气丢掉工作。要是您有一份退休工资的话,不至于跑两个多小时,去找我妈拿钱吧?手头拮据,可不好受呀!
父亲说,人生没有回头路,我知道,自己的历史,自己写,不过,低三下四的事情,打死,我也做不来。虽然当年我怒气之下,丢了工作,造成后来生活无着,给你们儿女增加了负担,但是,当时我就是忍不了那口气。我不能跟着他们颠倒是非,我有我做人的分寸。
听了父亲的话,我忙说,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再说,儿女瞻养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只是说,要是您手里有钱的话,就不消步行两个多钟头,去找我妈拿钱了。
父亲说,弃职的事,当时,我也想过,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但是,我生性就是日古,管不了自己。当然,作为后辈,你们应该引以为戒,不要再犯你爹犯过的错误。你爹是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员,古人说过,活到老,学不了。这话里有药呀!
我说,爹,今天,怪我多嘴,我刚才说的话,您不要往心里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您把我们抚养成人,没有父母的哺育,哪有我们的今天?我们会让您和母亲,衣食无忧的。
父亲说,晚年,有你们管生活,冷不着,饿不着,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