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图写作】秀秀
1
鲁南群山之中有座叫尖峰岭的崇阿,峻峭挺拔,高耸入云。山上植被茂密葱茏,苍翠欲滴,山下沟壑纵横,怪石嶙峋。一条褐色山路牵着大山深处一个叫尖山沟的村庄,蜿蜒着从峰岭一侧的沟壑穿过,一直伸向山外的桐川镇一带。时近中秋,往日里宁静的山路逐渐喧嚣起来,尤其临近黄昏,出山采购或办事之人,连同外出打工返乡之人,远远望着流溢着深情的故乡匆匆忙忙往回赶。
夕阳西下,尖山沟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弥散着炒菜做饭的香味以及阖家团圆的欢声笑语,整个村庄被节日的喜庆所笼罩着。此时,刚吃过晚饭的虎子喜滋滋的闪出院门,手攥鸭梨,边吃边走,远远地望见村口槐树下立着一瘦弱身影,于是他快行几步凑了上去。
“秀,一猜就你,咋还在这儿站着?”秀,虎子打小玩伴,邻家妹子。
“虎子哥,俺在等娘哩。”听虎子唤,秀秀不免有些惊喜,忙回头搭讪。
“俺爹娘才从山外回来,给俺带来一大堆好吃好玩的,你瞅这身新衣,好嬲不?”虎子神气十足地支楞起胳膊,在秀面前来回摆弄姿势。
“人家爹娘都想着团聚哩,可俺娘咋就不念家?俺心里一直掂着她哩。”秀可怜兮兮念叨着,用羡艳的目光打量虎子,不留神那目光就落到自己露着脚趾的鞋子上,稚气的小脸瞬间布满了自卑与心酸。
“虎子哥,你说俺娘为啥就不回?她到底去了哪儿?她是不是丢下爷奶和俺就不管了呢?”秀的小脸憋得通红,泪蛋一个劲在眼里打转。
“你娘一准要回,到时你就有了新衣和新鞋穿。”虎子见自己无意间惹秀伤心,就有些后悔,伸过衣袖就想帮秀抹泪。
“谁用你抹来着?看弄脏了你那袄袖!”说罢秀调转身子掩面哭泣。
虎子不知如何是好,呆愣片刻,忽然想起随身之物,便一个劲儿献着殷勤,一会儿掏出一把糖块,一会又递上吃剩半拉的鸭梨:“秀,莫哭,你尝这糖和梨,甜着哩。”
夕阳渐渐沉落,大山黑黢黢的身影自西而东压了过来。见天色渐晚,虎子沉默片刻劝道:“秀,爷奶等你回家吃饭哩,咱回吧。”
“不回就不回。若等不来娘,俺天亮就出山!”说罢,秀才止住了泪水复又哗哗往下淌。
一阵清风掠过,天际几盏星斗不停忽眨着眼睛。虎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就提了下嗓门,颤颤地说道:“秀,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本想找你转告好消息,而且跟你娘有关。”
“胡说,我不信!”一听有娘的音讯,秀立马止住哭泣,泪眼汪汪瞅着虎子。
“不信就算了,你傻等着吧,看一会儿狼来了把你叼走。”虎子撂下话扭头就走。
“虎子哥我信我信,你等等!”秀画了花儿的小脸掠过一丝笑意,紧随虎子而来。
“俺娘咋的?你倒说呀!”秀喘着粗气,一个劲催问。
“听俺娘讲她曾在外面碰着过你娘一回,说是你娘眼下挣钱手头营生吃紧,八月十五不回,过大年一准要回。”
虎子有板有眼地说着,秀将信将疑地听着,一路唠着就到了家门口。
分手时,秀仍不放心追问:“虎子哥那话当真?俺明天要亲自去问你娘。”
“不信就问,明儿见。”说着两人就各自进了自家院门。
2
“秀儿,你又上村口等娘了不是?爷奶早就跟你说过,你娘该回来时一准要回来的,你老杵在那儿,娘就能回来了?”一进屋,早已等不急的爷心疼地责备着孙女,点着灯泡,摆开桌子,将早已备好的孙女喜欢吃的香椿炒鸡蛋、泡拌山野菜和贴饼等端到跟前。
这时,奶颤颤巍巍摸着炕沿下了地,她一手拄着杖,一手凭空划拉着摸向孙女:“秀儿,秀儿,我的宝儿啊!”说着就将孙女揽在怀里,腾出一支手哆哆嗦嗦地抚摸着孙女的面颊,当摸到孙女眼窝时,奶的手就停住了,急切询问:“这睫毛咋就湿乎乎,谁又欺负俺秀宝儿了,告诉奶,奶要不抡上他几杖让他哭爹喊娘才怪呢。”说着用拐杖将地板搥得咚咚响。
“谁的眼里不都蓄着水,看奶的眼窝不也潮乎乎的。”说着孙女挣脱奶的怀抱,用稚嫩的小手去婆娑奶那枯井般的眼窝。
“奶眼里的水早就枯了,哪里就湿着。”说着扁起嘴巴孩子般咯咯的乐了。
一想起娘就要与娘团聚,秀心里像灌了蜜,吃过饭就踩着凳子,小心翼翼的去探取悬挂于躺柜顶端墙壁上的那副相框。她将相框端在手里,用衣袖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借着昏暗的灯光可劲端详了一阵。这是自己四岁那年与娘的合影,也是母女俩唯一留念。半尺见方的相片上,娘俯身掬笑,正欲贴吻怀内女儿,女儿乖巧地仰脸努起稚嫩的小嘴儿迎合着娘的爱抚,就在这若即若离的刹那,光阴顿然驻足,将美妙的一刻铸成永恒。从照片里,秀分明抚摸到了那温暖无比的母爱。
那一夜,月儿透过蝉翼般的云翳探出半圆的脸,悄然窥视着熟睡中的山村。被窝里,秀搂着相框内的娘,听着窗外秋虫呢哝,很快就进入梦乡。睡梦中,秀变成一只美丽的蝶儿,随着丝丝缕缕的清风缓缓盘旋、升腾,忽忽悠悠的就掠过树梢,荡出山口,一路就来到了山外那座童话般的小镇。这时,秀瞭见前方不远处花荫里,一座尖顶华屋的窗户被推开,一位女性面带笑容深情顾盼,拼命舞动手中花束并不停呼唤:“秀儿,就要下雨了,赶快往娘这里来呀!”亲切的面容,熟悉的身影,那不正是日思夜盼的娘亲?秀喜出望外拼尽全力忽扇着翅膀想即刻投入娘的怀抱,可不知怎的,她拼命地往前飞呀飞,但无论怎样努力总是在原地打转。此时,头顶真就泼过一片墨汁般漆黑浓密的乌云,随着云端电蛇嘶鸣乱舞,刹那一场暴雨倾泻而下。秀秀惊恐万状奋力挣扎,但不听使唤的身子摇摇下坠,无助地滑向万丈深渊。“秀儿,我的秀儿啊!”黑暗中不时传来娘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声渐行渐远,最终被埋没在嘈杂的雷雨声中……“娘,快来救我!”悬在半崖的秀死死地攥住一根树杈,像挂罥在树梢的风筝无助地在风雨中飘摇着。
“秀儿、秀儿,快醒醒,快醒醒!”秀被奶推醒,这才发现天色已亮,自己适才做了场噩梦。回思梦中情景,秀不禁打了个寒颤,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而下。
3
秀的爹,王根厚,原本这一带赤脚医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职业生涯历练出他精湛的医术和众口称道的人品。自制秘方专攻疑难杂症是他拿手绝活,什么甲亢、热滞、风湿等,有时正规医疗无可奈何,到他手上扁鹊开药方——少有不灵验的时候,而且收费价格十分合理。
常言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主。”桐川镇有位叫高致清的老伯,早年当过中学校长,桃李逾千,声望在外。他膝下两儿一女,两儿先后考取功名并在外地安家落户。小女润桃高中毕业也想考学,但寻思二老年事渐高,身边不能没有陪伴,也就打消念头,一门心思照料起老人。
眼瞅爱女步入谈婚论嫁年龄,老伯听任媒妁之言给爱女许下一桩亲事。那未来婆家李姓,本地人氏,据说颇有些家资。那一年,润桃落下寒症,气滞血瘀,月信紊乱,四处寻治,虽多破费,但见效甚微。李氏闻听此事,二话未说,绝情的撕毁婚约,并很大气的转告老伯订婚彩礼就不用再退。瞅瞅自己可怜的闺女,再想想那不可一世的李氏,平日斯文有加的老伯就忍不住动了回粗:“奶奶的,这叫啥人啥世道,临了还拿彩礼羞辱老夫!”愤罢托人将彩礼掷了回去。
正当老伯两口又气又急,愁眉不展之时,就有族人上门安慰:“就凭咱闺女人品长相,哪里就缺个好婆家,尽管愁个甚!”接着他说桃女那病也不叫个啥病,只不过没有寻对大夫对症下药罢了。说起治病,他就提起赤脚根厚,并极力举荐,劝老伯不妨一见。
“闺女这病正规医院都没得治,一个山村泥腿郎中就能拿下?”老伯将信将疑将这事给应承下来。一日,随着一阵马达声响,赤脚根厚一溜烟就来到老伯宅院。
“高老伯在家吗?我山里根厚,给您闺女看病来的。”说着他下了摩托,挎起药箱。
“根厚大夫,辛苦你啦,快请,快请!”
老伯将根厚迎进屋。一边沏茶递烟,一边细细打量。只见根厚三十出头,仪表端庄,说话铿锵有力,为人落落大方,是一见面就让人十分待见的那种,怪不得十里八乡将他传得神乎其神。老伯当下刮目相看,庆幸爱女福分至矣。
“润桃,前日说下的根厚大夫来了,这回咱中了。”
老伯引根厚挑帘进了内屋。润桃见了根厚,愁眉舒展,不好意思的点头致谢,伸出秀腕,任由根厚拿捏。
一番望闻问切过后,根厚振振有词:“桐柏山风尖水硬,定是贪冷受寒所致,配上几味尖峰岭草药,保你药到病除。这样吧,眼下先用市面普通草药暂做调理,待日后我上尖峰岭配齐自家药方再做除根打算。”
说罢他打开药箱取出笔纸,唰唰几下开就药方,又安顿几句,便挎起药箱,起身道别。
“根厚大夫且慢,大老远赶来,茶饭未动这就走人,岂不让我老汉颜面扫地。饭我不留,但这巡诊费一定随身带上!”老汉追至门口想要递钱。
“不中不中,病治不好钱收不得。回见!”根厚不卑不亢,撂下此话,跨摩托扬长而去。
“看样子咱闺女洪福不浅,还真就遇上贵人,这下中了。”望着根厚远去的背影,老两口感慨着转身进了家门。
根厚登了几回尖峰岭,终于配齐那副灵药,润桃也因此病除灾消,愈发出落得水灵清秀,不知不觉中就对根厚产生好感。根厚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命运从此就有了新的转机。后来,在高老伯两口极力撺掇下,美如天仙的润桃就乖乖地嫁给了他,他也就堂堂正正成了高家乘龙快婿。分文未花就从镇上领回个漂亮媳妇,此事无异于天上掉下馅饼,在村里可劲疯传了一阵。
结婚第二年秋,桃女十月怀胎诞下女娃,也就现在的秀。月子期间正赶秋忙季节,家人出山的出山,下地的下地,有时屋里就只剩润桃和褒襁中的婴儿。一日天空乌云翻卷,雷声滚滚。桃女急着冲到院里去归拢晾晒的谷物,手忙脚乱之际,一场急雨携着雷声倾泄而下,瞬间将桃女浇了个湿透,连惊带吓,她月子中大病一场,一连多日不能康复,以致旧病复发,天天腰酸腿疼,严重时连地都下不了。
那时,尖峰岭的药材资源已被人们频繁攫取,时逢深秋几近枯竭。医治润桃病痛需配齐六副三个疗程的草药。为此根厚隔三差五就要登回尖峰岭,有一回他顺崖攀入云端,草药得手退崖之际,脚底一滑,就势跌入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涧。人们找到尸骨,只见他胳膊断成几节,掌内却紧紧攥着药材,无奈,人们只好将他手指搬断,才取下那珍贵药材。润桃用过根厚以命换来的草药,很快就恢复元气,一手带着娃,一手伺候着老人,含辛茹苦维持着生计。
唯一的儿子突然间说没就没了,秀奶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一残酷现实,整日以泪洗面,竟至哭瞎双眼,家中积蓄全都扔在奶治病的药罐子里。秀七岁头上,为了补贴家用,润桃就随乡邻一同外出打工去了。毕竟独身女子,人又长得俊俏,外出期间总有人穿针引线,从中撮合,她最终未能禁得住诱惑,忍心撇下一家老小,随了一生意人去南方谋生,这一走就是三年。桃女改嫁一事,总像一块石头压在老伯心头,总觉人前人后矮了三分,一气之下他就携妻兀自投奔远在他乡的儿子。
润桃这一走,家里所有营生就落在秀爷身上。秀爷苦不怕累不怕,就怕孙女哭着喊着跟他要娘。每逢孙女闹腾得厉害,爷就乖哄:秀儿莫哭,你娘外出打工挣钱,没准哪天就回。哄住孙女哭声,爷就带着山货去镇里赶集,用换回的钱买些穿戴、玩具、糖果之类东西送给孙女,并笑眯眯说道:看见没?娘一直惦着咱秀儿,这不她又从山外给你寄回了东西。乡亲们见秀从小没爹没娘真格可怜,也都不忍心将润桃改嫁一事轻易透露给她。就这样,秀在爷奶和乡亲们善意的谎言中,懵懵懂懂挨过一年又一年。每逢想娘,她就跑到村口槐树下,往尖峰岭那儿望呀望的。这不,中秋临近,眼瞅人家外出打工的爹娘陆陆续续往回走,可唯独不见自己娘亲身影,这怎能叫她不伤心落泪呢!
4
秀为梦里母女未能团员耿耿于怀,思母之情与日具增,竟至动起独自出山寻母的念头。秀打小出生山里,长到十岁出头还从未离开这里半步。她曾听大人们讲,山外的镇子离这五十余里,由于沟深路窄,一直没有修路通车,人们出行多以驴马车或较为轻便的摩托车代步,秀爹生前行医就是骑着幸福牌摩托来回驱驰,但这里偶尔也有不怕损车耗油的开着小轿车来探亲访友,不过驾车进山,这里一年也见不到几回。
此番,中秋已过,刚热闹过的村子和那条山路重归往日清静。那天清早,秀乘爷下地劳动不在家,背着眼盲的奶,揣了几颗煮的熟鸡蛋,带上水壶,趿拉着那双破鞋就悄悄上了路。
那条山路曲曲折折,一会儿穿丛林,一会绕石滩,一会儿蹚小溪,一会儿爬坡梁,其艰难程度就如当地赶车人唱的那样:“尖峰岭呦耸云端,出山探妹比登天;五十里山路三十道弯,剩下二十里转石滩;一天急走四十里,没等出山脚板板穿。”秀想着昨夜梦里的小镇华屋,惦着亲亲的娘,也就顾及不上行路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