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你就别叫了，你那铅一般重的声音，叫我的耳朵怎么承受得了？夏日的一早，太阳还没有从这座城市的边沿的小山峦上升起，太阳还没有从树林子里钻出来，太阳还没有从江边的鹅卵石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太阳还没有从那些疲惫的梦中飞出来，太阳还没有从流经这个城市的发出阵阵恶臭的小溪旁经过，太阳还没有走过那一朵朵黑烟的身旁……你就开始叫了。昨晚，在依稀的星光里，你就开始不知疲倦地叫着，如弹琴，如鼓瑟，如老鼠磨牙。你似乎太寂寞了，你似乎要证明些什么东西，你似乎又不需要证明什么，你证明不了什么，这个世界也证明不了什么。在朦朦胧胧的星光里，你似乎是一团黑影，你连萤火虫的形象都不如。为什么我的头痛得这样厉害，你的叫声还在我的耳鼓里响着，吱，吱，吱吱，吱吱……永不停息，永远不知疲倦。
　　 窗外已经泛起一点点天光，太阳的影子已经来临，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哦，一袭白衣飘过窗前，她们是终日忙碌的护士。我怎么还没有起床，我怎么还没有去守早自习，这是违反学校规定的。我要立即起床，三分钟起床，两分钟洗漱完毕，十分钟赶到学校食堂喝一碗稀饭，外加一个馒头，一碟酸得掉牙的泡菜，又一分钟赶到809教室，也就是本人任班主任的高一（35）班，检查学生到班情况，点名，记录，训诫，告知，警告，警示，劝导。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我也管不了妻子怎样上班，儿子怎样上幼儿园，瘫痪的老母亲怎样吃上早饭。我每天睁开眼的第一要务是赶到学校，把我的班守好，让年级的流动红旗一直在我的班上飘扬。
　　 嘶，嘶，嘶……我总觉得我的后脑勺里在嘶嘶地响着，有如江流被地震的巨石所截断，发出砰砰砰的撞击声，我要冲破这阻碍，而这巨石又是坚硬的玄武岩，反击力更大了，作用力与反作用力较量的结果，是我的头脑更痛了，更混沌了。这是天地之初，混沌一片，盘古王还没有举起大斧把宇宙劈成天地两半。要是这个世界永远是这样就好，兴许我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白衣飘了进来，顺便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这些女生怎么这么大胆，你们就顺便来摸摸我这样的陌生男子。要是在我的班上发生这样的事，我是绝不轻饶的，一定要按照李校长所说的，严格按照我们xx中学的学生管理规定予以重处。白衣还顺手给我的腋下塞了一支温度计，我知道这是给我“烤”体温。烤者，考也。我是能经受住考验的。众人有所不知，要在有两万学生、七百多名教师的学校里当上一名班主任，该有多不容易。就如在战争年代里你要去炸碉堡，你就必须写下血书，写上保证完成任务，我必须用生命去完成，可惜我没有生长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没有创造出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我还是在满山知了吱吱吱的叫声里，写下这样的申请书交了上去，我是个血气方刚，才参加工作不久、结婚不久、小孩也才上幼儿园的青年，我还是希望干出一番事业，在那三尺杏坛上用我的青春，当然包括我的生命，笑话，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也许谈不上生命，那也不一定，另一个声音说，当然被我否决了。我只要争取年级组第一面红旗不倒，班各科成绩排列第一，那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奇迹就会创造出来。
　　 这就是xx中学在全县，全省，乃至全国创造的一种能充分调动我们积极性的X分制度的结果，最核心的是讲究你的单科（学科）的及格率、合格率、配合率。它的奥妙之处，在于把一个班的班主任和各科老师捆在一起，绑在一起，结成了严严实实的“命运共同体”，真的如《红楼梦》中的贾史王薛四大封建家族一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是不会轻易让一科掉队的。当然啊，我这一科是不会掉队，每次考试如周练月考中测（半期考试）终考（期末），我教的这一科生物，我的班都会是全年级第一，我就是不服输，我连生物都研究透了，你这几十号学生和十几位科任老师研究不透？
　　 嘶，嘶……我的后脑勺又痛起来了。这时，我感到白衣们早已取走我腋下的温度计。也不知我的体温升高了没有？这也没有什么。我们干的这样的事，与体温没有关系，你的体温高了低了都没关系，但你必须去上课，按时到班。按李校长所说的，叫“精细管理”，这是现代企业管理的方式，被这些“能力强知识丰”的领导移植到学校管理里，真是妙招也就是立竿见影，起到了极其良好的效果。xx中学十年前还是一所学生不满一千教师不满百的路边学校，五年前就成了学生上万教师近四百的“大校”，做强做大，打造教育“航母”，一直是xx中学（xx中学）人的梦想，前一个月，该校已经成为了本省屈指可数的省级一类示范校。“德才兼善，升学第一”被刻在大理石墙壁上，作为我们xx中学人的校训。所以，在这里工作学习吃饭睡觉你都会感到幸福的，包括生命甚至死亡。即使是劳累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死得其值，虽然没有什么国家领导人那样高的赞誉，你在xx中学的历史上会浓墨重彩地写上一笔，那些人经常对你这样说。但在平时的管理中，你即使开个例会教研会试题分析会，你都不能迟到早退，你的爹妈你的妻子你儿子你的女儿那就更不用提你的七大姑八大舅病了庆大寿你都不能请假，请一次扣五百元，迟到早退一次一百元，即使女教师产假父母的丧假一视同仁地扣，美其名曰阳光公平公正。像我这样的青年老师怎敢请假？我不能请假，为什么我躺在了医院？这如何得了？要是校长跑到了医院找我怎么办？我可是在血书写过的，我一定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绝不迟到早退，做好班主任工作！
　　 吱，吱，吱。窗外树上的蝉儿还在叫着。蝉儿，你弹奏的是什么音乐，让我这么心神不定，我的那些学生还好吗？这个时候他们全到班了吗？他们全在大声读书了吗？科代表已经站在讲台上了？语文或英语老师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吗？你看那边，迈着方步的李校长已经走了过来，他虽然年近六十，仍然步履稳健，身板挺直，居然这么早就爬到了8楼，还有9楼需要他去巡视，我们这些毛头小伙子还敢请假？躺在这暖暖柔柔的被窝里装病？这所xx中学，这几年着实叫人毛骨悚然。每年都有几位“癌”上了，而且走了，大多都是xx中学的“大师”“名师”，查一查这些老师的档案：每年都教毕业班；课时最重；没有请过一次假；开会没有迟到过；每学期X制所算出的分数最高，当然奖金也最高；评定职称最早等等。
　　 也许是白衣给我打了一针什么的，我的后脑勺的疼痛减轻不少，这让我有时间记起一些听说的往事。这些就像微信小视屏在脑子里放起来。图像和声音叠加，非常生动。我经常痛斥那些搞文学的，他们真是这个世界上的傻子，可怜虫，……问：这世界最不缺什么？聪明人答曰：最不缺诗人文学家。你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是什么？是垃圾是羊粪是狗屎，是人见人恨的黑状物，是人人痛骂的“雾霾”，是逼良为娼的东西。一节视频就完全胜过你在什么大刊发表的什么文学诗句。这时候，那些原生态的视频就在我头脑里放了起来。
　　 我才来xx中学的时候，教学经验十分匮乏，就要拜了一位“骨干”教师为师，学习怎样教书。我原以为教书是极其圣神的，也是极其快乐的。但不久，就对在师范里学的那些产生疑惑了，可以说完全是学非所用了，我觉得上师范完全是虚掷光阴，浪费钱财，你学那些干嘛？我们的教育，一言以蔽之曰，那是在学习怎样“抓分”，你在课堂上的每一句话，学生的每一个动作都与分数有关。xx中学的名师大师中不乏学历低者，但他们都是传授“抓分”的能手。高考分数高了，学生进了大学就好了，老师晋职评优就有戏了，xx中学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了，似乎xx中学人走在街上也显得格外高大了，你进菜市场也觉得有底气了，那卖肉的也会给你另加二两了（的确有啊）。我被彻底颠覆了理念，重新树立起xx中学教育观，那就是“拼死拼活抓分数，你来我往钻职称”。我的这位“导师”就像窗外的蝉儿一样，不知疲倦地给我讲啊指导啊，听我的课，分析我的课，哪些地方是多余的，哪些地方没有调动起学生的积极性。他说上课至少有两种：一种是“竞教课”，声光电化，栩栩如生，热热闹闹，如市场如吵架；一种是“平常课”，要实在，要灌，要让学生记住之后考试得高分。他经常说你看看某某老师教学文章写了几百篇，考试时学生得分倒数第一，快要退休了，中级职称都还没评上，可悲啊！你学不？坚决不学？我们教书就是渡船，你渡过一船人你还会问他的前程？你教了一班学生你还能包他一辈子？再说，我们吃饭的家伙就是学生的分数！你以为我蠢我笨，我可清醒着呢，但你我都是教生物的，我们是动物，懂得“物竞天择”的道理，你要在这五六百人中脱颖而出，非拼命不行。这位“导师”身体本来就不行，有一个慢性肝炎，但妻子没有工作，只有他一人有收入，八十岁的父亲还在山里劳作，他一周要上27节正课，15节晚自习，脸色成天都是青的，声音嘶哑，实在讲不出来。学生们凑钱给他买了一个“小蜜蜂”扩音器，这才让他好受些。就在他出事前的几天里，他反复对我说，小陈，记住啊，到了这里，就由不了你，只有死命了。我还说，命还是要保的，没了命，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学生物的都知道。一只蝉儿飞进了火焰山，它还会挣分数挣优秀挣职称？
　　 一年的大年初一，我接到了同组小林的短信，你的导师“不行了”。什么不行，大过年的。回：真的。我就给“刘导师”打电话，打不通！我给教研组组长打电话也接不通，回短信：在外地。大年初几头，谁人不想乐一乐聚一聚。初四接到了好友的电话，到某某殡仪馆。我被吓了一跳。谁啊，谁啊？刘导师！
　　 事情实在是你这样的。刘师早就该休息了，在一年前他就已经是“肝硬化”了，但儿子正在上高三，父亲也因摔下山岩下不了床，他最需要的是钱。听说他曾经向学校伸过手，发誓过年后就还，可那位李校长说，实在抱歉，我无能为力，我们学校有教职工660人，每人借100元，就是66000元，借一千元，就是660000元，你一开口就借一万元，其他人也有困难，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们学校又不是银行，我不能开这个口子，刘老师！他还是坚持上课，再等几个月儿子高考后他再请假休息。他腊月二十八上完课，回家看了一次父母，又回家准备正月初八学校复课的教案。哪知初一晚上病就发作了，被送进了县医院。一个小时后，就下了病危通知书，被要求家属转院。当他被送进了上一级医院时，就不行了。在省城医院的当晚，他就离开人世。辗转不过三四天，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我相信刘老师是带着遗憾离开xx中学和这个世界的。对刘老师这类人来说，这个世界就是xx中学这么大。成天只在xx里面转。清晨走进校门，在这封闭的围墙里，走进办公室备教案，改作业，上课，找差生谈心，上厕所，去饮水机边取水。放学了按时回家，睡上半个小时午觉，为下午上课做好准备。三十年如一日，从没有间断。他也不敢间断。如果他的生活被打断了，他的一家子会成什么样呢？最让他椎心的是他还没有评上高级职称。他想起xx中学制定的那些评职规定，他就会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是在有生之年不能“挣”完的。在xx中学，人人都明白一个铁的事实，那就是一切都要去“挣”：绩效要挣，X分制要挣，优秀要挣，职称要挣。挣者，争也。人人心中都有疑惑，疙瘩，时时让人沮丧。教书哪里有什么快乐？没有老师的快乐，又哪来学生的快乐！痛苦都会感染的。老师心里有了消极情绪，学生们也不会快乐多少。你想，带着情绪上课，会给学生好脸色吗？是的，我们老师应抛弃个人小恩怨，为了学生什么都应忍得。但老师也是人，也是普普通通的人，而且是极为敏感的人，听着违心的话，做着违心的事，他们心就不烦吗？他们可不是清谈的“教育家”，他们只是养家糊口的工具而已。
　　 刘老师不是不够资格，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了。什么软件什么硬件，让他这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摸不着头脑。领导们也为难，说每年就那么几个名额，“为了在全校营造积极的正能量”，只能割爱，或爱莫能助。为此，经过数代学校领导们的薪火相传，现任领导的通宵灯火，又经过全校教职工的热烈“讨论”，形成了xx中学历史上最完备的评职“法典”（x中发2016年30号文件《xx中学教师专业职务评审办法》，该文件分前言和五大条99款，每款又细分若干细则，如第三条第七款又分为10条细则，每条细则又分若干小细则），放之每位教职工都不会有偏差。
　　 请假，病，分数，学生，生命，这些意象和念头，在我的头脑里飞速地旋转。它们哪一个最重要？我似乎什么也抓不住！我后脑勺始终针刺一般疼痛。可知了仍在放纵地叫着，似乎这个世界离了它就不会出声。
　　 还有一位H老师，是真正的大师，给xx中学教出了几位清华北大，给xx挣足了面子，领导们都把他捧为神。可就在他生病的第一天起，就扣掉了绩效工资和固定工资，说是上级文件规定的（本人可以肯定地说，这是放屁），气得这位教师至死也谢绝那些领导的“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