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哎哟……”一连几天的肚痛让我呻吟不止，母亲抱起我来到巫婆堂祖母家里。
　　 堂祖母长得白白胖胖，小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眼角挂着一坨眼屎，手指尖始终捏着一块铁制的令牌，像是她心爱的玩具。她掐指一算，告诉母亲我被一个小鬼缠住了，需要做法才能消灾。母亲恭恭敬敬地呈上节俭下来的钞票和大米，虔诚地请堂祖母给我辟邪。堂祖母把一碗大米放在屋子正中的桌上，用一块红绸布把碗包起来，旁边再点上一盏油灯，她自己坐在上方闭着眼，一阵哭一阵笑，嘴里叽叽呱呱，祈求鬼怪放过我，突然大喝一声，把那令牌拌得“啪”地一声巨响，然后睁开眼睛，告诉母亲妖魔已经被她驱散了，我不日就会康复。母亲千恩万谢堂祖母，又给鬼神烧了一大堆纸钱，心里犹如得到神灵许诺似的放下心来。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好转过来的了，但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几个同伴通过这样的方法还是夭折了。可母亲和那些同龄的老妇人对堂祖母的施法深信不疑，家里不论是人，还是重要的牲口（如猪、牛），病了都是去找堂祖母“治疗”。堂祖母因人因事而异，有时候做这种大型的法事，有时候也只是在米或水上施一点小法术，她的心里是什么标准我不得而知，总之“破财消灾”那是必须的。
　　 我有一个在镇上工作的叔公，过年时他家里不知为何发生了争吵，叔公和叔婆把东西摔得东倒西歪，有的还打碎了，这在老家预示着来年的不吉利。父亲和几个邻居纷纷劝解都没有效果。母亲请来了堂祖母。堂祖母一到现场，脸色倏然变了，把那铁牌朝叔婆的脑后砸去，嘴里说道：“你还不给我滚远些，我就不客气了。”一群人大惊失色，叔公也被镇住了，两人终于安静下来。叔婆赶紧求她施法辟邪，堂祖母又像模像样地演练了一回，比往日哭得更凶，唱得更久，嗓子都嘶哑了。她入定了一阵，“醒”来后对叔婆说，叔婆吵架时身后站着一个女鬼，那女鬼在村里游荡好久了，她一直没逮住它，今天她终于成功了；又问叔婆吵架时是否六神无主心情烦躁，叔婆说是的。一群老妇人更加惊愕，对堂祖母崇敬得五体投地。
　　 村里一个女人在洗澡时被路过的队长听见了，他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把那女人强奸了。那女人觉得没脸活在世上，寻死了好几回，每次寻死前她都要哭泣一场，被邻居们听见后救了下来。她对母亲说，不知道自己哪辈子做了冤孽，这辈子才会碰上这么倒霉的事啊？母亲劝她去找堂祖母到阴间去查找她的前世因果，那女人听从了。堂祖母告诉她，自己到阎王那里查询过，她前辈子是个家境富有的男人，娶了几房姨太太，还在妓院里和很多女人鬼混过，这辈子她变作了女人，应该受到报应，下辈子就好了。女人心里竟然平静下来，在堂祖母面前不断忏悔。队长看这事就这么平息下来，胆子更大了，让女人在一次次的屈辱中祈盼下辈子的幸福。
　　 我在这样的氛围中也怕上了鬼，总觉得坟茔里有鬼，树上有鬼，竹林里藏着鬼，屋子后面躲着鬼，特别是夜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惊动了黑暗中的幽灵，平静美丽的山村带给了我一种莫名的恐惧。
　　 侄儿出生的时候嫂子难产，大哥找几个人把嫂子抬往医院，这时候母亲出来阻拦他们，说女人难产是小鬼作怪，应该找堂祖母施法，大哥没信这门邪。几个人一出门，母亲就到堂祖母那里去了，堂祖母又是一阵玄虚故弄，母亲自是花了很大一笔钱财。事后大哥和母亲争执，大哥说是医术高明挽救了母子，母亲说是巫术灵验驱除了邪恶。嫂子对大哥的话不置可否，但在母亲的再三要求下，还是当面向堂祖母致谢了一回，堂祖母欣然领受，把侄儿的美好未来又说了一大通。看堂祖母自信的样子，嫂子心里也泛起了嘀咕，对冥冥之中的另一个世界将信将疑。
　　 一把年纪的堂祖母那份白胖劲总不见减退，村里的一些老妇人对此充满了羡慕，向她讨教经验，她神秘地告诉人们，她的身体里有一股仙气在支撑着，这仙气让她延年益寿；即使入了土，她的坟茔还会自然长大，和别人的坟茔看起来不一样。这个说法让她超脱了平凡的人世，统领着人们的精神领域。
　　 出乎堂祖母的意料，电视机走进了山村。堂祖母是坚决不看电视的，不仅如此，她还说电视机里的人影就是鬼，会缠住电视机前的人，叫村民们都不要去看；一些老人还相信了她的话，对电视机唯恐避之不及。但是，一些年轻人看了以后安然无恙，每天还对电视剧的情节津津乐道，老人们的好奇心起来了，生活不再那么平淡乏味，脸上的笑颜也多了起来，对堂祖母逐渐淡忘了。
　　 堂祖母家里也安上了电视机，尽管那坨眼屎还在，但她的眼睛似乎比以前睁得大一些了，她对电视剧的内容基本看不懂，只是特别留意那些死人的情节，嘴里不停念叨说：“但愿不要变成恶鬼！”一些年轻人就笑她，说只要心里没鬼，这世上就没有鬼。堂祖母马起脸来，说，你们这不信那不信，总有一天闹鬼的时候我就不管了。老人们的脸上又严肃起来，任由年轻人在一旁哄笑。
　　 一日堂祖母也病了，她用自己的法子给自己“治疗”，总是不见效果，在孙子的强烈要求下，她被送进了乡医院，后又转移到县医院做了手术，她才康复过来。我问她是医术高还是巫术高，她嗫喏了几句，没有底气回答我的话，只说道，你娃儿长大了就忘了我的功德了。看她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我觉得又好笑，又有几分可怜。
　　 堂祖母去世那天，她的孙子终于为她洗掉了那坨常年挂在眼角的眼屎。她的坟茔位于村公路边，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特意瞧上一眼，她的坟茔在日晒雨淋中逐渐变小，与别的坟茔并无两样。
　　 我时常想，如果真有来生，不知堂祖母会选择怎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