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无风的下午，我刚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准备回家时，接到了一位同学从升钟老家打来的电话。你在哪里？我回答，在县上，准备回家。你回升钟来吧，同学们都等你哪！等我有什么事呢？我问。何老师去世了，准备入棺，同学们一致要求要等你来了才行。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心中像有无数支利箭在穿梭，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感到阵阵寒意，不一会儿冰凉的感觉弥漫了全身。何老师的身体前段时间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走了？我有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来。显然，电话那边等得不耐烦了，就听见电话里喊道，怎么，不回来吗？我定了定神，装着镇定的口气说，不是的，我马上赶过去。
　　 我的恩师走了，正如他上课教我们写祭文所说的那样“驾鹤西游”了。
　　 我连忙拦了一辆的士就向升钟方向奔去。的士司机说，要一百五十元呢，我说，两百元也行，司机以为我在开玩笑，我立即就掏出钱来递给他，因为这不是别的，这是去为何老师送行，尽量快些，在安全的系数之内，我对司机说。司机似乎也懂了我的意思，接了钱，说了声，好，油门一踩，车子嗡的一声，便风驰电掣般在弯曲狭窄的小路上狂奔起来。
　　 我是原升钟乡最偏远的叫朝阳村村小考到升钟乡初级中学来的。后来听说我本来是被升钟区中学录取了的，被人换掉了，现在，顶替我的人胡须都快花白了，我今天仍不好意思把他说出来，以免他知道后会记恨我，所以我就被升钟乡乡小学初中部录取了。为了这件事，我的父母有些不平，我想，我的录取资格被换掉是不幸的事，也是最幸运的事，这对我的一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没有被录取到区中学，所以我与英语的接触晚了三年。而被录取到乡初中，却意外地遇见了何清泉老师，而且是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老师。
　　 其实我所就读的升钟乡乡小初81级2班也是刚刚临时组建的，何老师是在开学报名的前一天晚上，才接到通知当这个班的班主任的。由于那一年各村小学毕业生较多，乡小收一个初中班还不行，许多学生没有地方上初中，所以领导就决定再收一个班。由于我是第二次录取，没能赶上乡小初中的第一次正规录取，所以，我就上了2班的报到名册，安安静静地坐到2班临时凑集的旧桌椅上，发黑的颜色可以看出这些课桌有一二十年历史了。
　　 上课了，进来的是一个高个子老头，虽不是天气特别寒冷的九月，却穿着一件薄薄的青蓝色棉衣，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麻绳，但棉衣领衣袖已经发白，可以推知这件棉衣洗了多次了。脚上着一双老式布鞋，却没有穿袜子，看起来是一个典型地农民大爷形象。古铜色的脸庞，须发都已花白，颧骨高耸，眼睛圆而且大，炯炯有神，发出令人胆寒的光芒，令第一次见面的你会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威严感，也会让你尽量躲开他的目光朝桌子底下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看去。我遇到严师了，我心里这样想，身上还不住地打颤，把头矮矮地低下。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被。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慜臣孤弱，躬亲抚养。
　　 呜呼，时运不齐，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是什么文章?何老师是那么陶醉，就像鲁迅的三味书屋中的寿镜吾老先生一样，处于自我陶醉之中，这时的他完全沉浸在他自我的世界里。我的思绪也随着他那抑扬顿挫和铿锵有力的声音飞到了另一个世界，充实而丰满，奇特而张扬，有一种腾空欲飞的感觉。我屛住呼吸，静静地在那美妙的语音中飞翔穿梭，时而驻足枝头，时而栖息沙滩，时而又徜徉在绿茵场上，留恋忘返。
　　 古文，奇特的古文，让我对古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三天后，一次普普通通的作文课，我竟操起“文言”来，大言不惭写了一篇“古文作文”。我是连“小生初”的考试附加题中的两句“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都解释错了的，我就望而生训地解释为，学习不讨厌，教诲人不疲倦的，现在得知，句子来自《论语》，句子前半解释错了。惹得我们带队老师大笑起来。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把作文本交了上去，连正眼都不敢看何老师。
　　 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课时，就看见学校教导处主任在与何老师倾耳嘀咕着什么，何老师脸上不时绽放出难得的笑容，伴随着何老师爽朗的笑声，震得教室门口槐树上的小鸟扑楞楞飞起，直窜向老层山去了。
　　 下课后，我被何老师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那时的升钟乡乡小，条件十分落后，教室和教室都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教室是砖混结构，教师根本没有办公室，所以，当我走进何老师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的是另一番情景。一张老旧的办公桌，抽屉的小扶手已经磨得光滑，有一个抽屉匣已经破损，露出陈旧的断痕。一张简易的木床，床上铺有薄薄的崭新的花格布棉被，床栏上挂有一袭白色的防蚊子的罩子，还有一两初用白布打的补丁。挨近办公桌的墙壁上有一个简易的木柜，上面放有几本书籍和一双碗筷。
　　 我进去的时候，何老师一反课堂上的严肃，亲切地招呼我坐下，还给我倒了了半碗白水，并从办公着下面的抽屉里摸出半袋白糖，在我的碗里放了些诱人的白色蔗糖。我一股脑儿喝下了这碗糖水，糖水甜的我张不开嘴。
　　 何老师问，这篇作文是你写的吗？是，我战战兢兢而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你以前读过古文吗？读过一些。我说，我老家院子里有一位教过师塾的老先生，经常教我读《古文观止》。我们的谈话没过多久就结束了。这时，我发现何老师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如早晨天边的云霞那么美丽，也如二月的桃花般艳丽。好啦，你以后要更加努力才行啊。我使劲地点了点头，走出了何老师办公室兼卧室的屋子。
　　 不一会儿，何老师来到教室，满脸笑容，完全没有开学初的那种严肃，好像是一个快乐的小顽童。他抿住了他厚厚的嘴唇，用一种苍劲而严肃的声音说，我宣布，经我考察，任命杜伊同学为班长兼学习委员，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我怎么有资格当班干部，我只是个边远农村的一个放牛娃，什么也不懂，没有乡镇上的同学那样见多识广，他们怎么能服气呢？听到何老师威严的声音，没有哪位同学出来反对了。我就开始了长达三年的班长的任职历程，所以至今那些同学们仍然叫我“老班长”。
　　 所以，古来有“学而优则仕”的说法，何老师把它用在了我的身上，其实，我当时就根本没有多少古文根底，只是一阵涂鸦而已，而何老师却发现并加以扩大，这让我对古文更加倾心，我学习文言文的劲头更加充足了。我以后对古典文学发生了兴趣和热爱写作，何老师的教育和影响是不可低估的。但可惜是，我很少拿起笔来写我们这位老师，甚至长年很少给他写信和打电话。这不是我们对他不敬，而是我们感到何老师随时就在我们的身边，就如同我们的父母，我们不需要特意去表达，而且他也时常引以我们为自豪，虽然我并没有多大的成就。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得了急性胸膜炎的那一件事。有一天，我突感不适，剧烈咳嗽，头疼，发烧，一度昏迷。那时，我的家离升钟镇有十几华里山路，通信极为不便，通知家长肯定不行了，我的同学们都为我着急，他们赶忙就去找到了何老师，何老师正忙呢。何老师多才多艺，不仅上语文，还上学校里的美术课、书法课、历史课等，一天到晚都在忙，可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完的劲头，而且他还喜欢体育，每天清早带完了我们早操，他就与年轻老师一起打篮球，真是老当益壮，老而有为。在几十年后，我才对何老师的人生经历有所耳闻，后悔当年没有听说过。
　　 何老师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升钟地区伪政府何团总的儿子，1932年升钟寺起义时被当场打死的就是他的父亲，当时他年仅四岁，后来随母亲改嫁来到了庙岩头这个临近西河边落后的小村。虽然早就离开了地主家，但解放后仍脱不了地主成分这个帽子，大跃进期间，又因为他是解放前的老高中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读得一肚子滚瓜烂熟的古文诗词，时时都随口拿出来“显摆”，众人服而“一人”不服，就被当政者定为“右派”，安排到学校去搞卫生，扫地冲厕所。听说“文革”期间，他的一位好朋友被关在某地的铁屋子里了，他三更半夜里趁月黑天高，悄悄潜入武斗区域，找到了那间屋子，用手硬是掰开手指粗的铁栏杆，把他的这位也是右派的好友给救了出来，听说第二天红卫兵要下狠手批斗这位老师。他们最终成了莫逆之交，直到生命的结束。
　　 何老师急匆匆赶来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看来，他听到了这个消息很着急。摸头，触鼻，看舌头，听心脏。何老师本来就懂一点医术，那几年当“右派”和“地主成分”时，他就自学中医给家里人和其他老师以及其他“右派”看病，他有时自豪地说，他是就是一个典型的“杂家”。我想，如果排除了政治的影响，他的一生肯定会有成就的，而不是落到了这样的结局，竟老死在“穷乡僻壤”，他虽然读尽了圣贤之书，却没有做到像孔子所说的“扬名”。
　　 不行，马上得进医院，昏昏沉沉的我只听见他这样说。当时，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忽然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托举着我，我的呼吸才平稳了些，闷胀的心腔才舒缓了许多。我觉得耳边有微风吹来，那么惬意，有如春风拂面，一块块巨大的槐树影子在我身上飘来飘去，柔和的五月阳光轻轻地覆盖在我的脸上。哦，原来是何老师把我揽在背上，正向区医院跑出。你看，他的肩膀多么宽厚结实，好像是一堵厚实的带着亲切泥土气息城墙，遮挡住了墙外的暴风雨和令人不适的政治云翳，这时，这堵墙就成了我最好的庇护所。
　　 急诊室。挂号，拿药，找开水，给我服药，我吞不下，两个钢筋般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撬开我的牙齿，灌下，轻轻拍拍我的腮帮子，又用手绢擦拭我的嘴。
　　 询问医生。掏出钱，挂号，推进放射室，等待，结果：急性胸膜炎，有传染性，需隔离。回去一趟，端来稀饭一碗，让我喝下。人是铁，饭是钢，饭一吃下能握钢枪，他用铿锵有力的语言念道。我含着热泪喝下了这碗米汤（稀饭），我身上竟有了舒展的力气。
　　 你的父母我们已经与乡广播站联系了，晚上他们就可以听到通知，明天他们就可以来了，你就放心住在医院吧！何老师幽幽地说，似乎是芝麻大小的事儿。
　　 我被何老师送进医院的很多细节我早已记不得了，是那时医院的一个熟人后来给我父母讲的，我的父母又转述给我，但何老师从来没有给我讲过。
　　 我想报答何老师。怎样报答何老师呢？说来惭愧。在我读书的三年里，我父母送了他三把挂面，他还拒绝了多次。我参加工作以后，几乎没有给他送过礼物。这让我时时感到万分惭愧。每次回到升钟，总是来去匆匆，脑子里一下子就会想起这儿有一位何老师，就是抽不出时间去看看他。也许，他真的希望我们这些有“成就”的学生去看看他，他才有“成就感”，他也是人啊，也有自我实现的需要，往往我们就轻易地忽略了。当我们“懂事”，明白了这一切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他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无法用现实语言交流的世界，这只能增加我的惆怅和人生感叹。要是何老师还健在的话，我一定要去探望老师，像他的儿子一样给他削一个苹果，或是给他的嘴里送进一瓶纯牛奶或酸奶，可这一切都晚了，我们对着他的长满野草的坟墓什么也做不了，只留下满腔的幽思在西河边那个小山梁上，随着如血的残阳纷飞，让空中翻飞的小鸟把夜色拉向青翠的山野，这里曾留下了何老师无数的足迹，斯人已逝，飞鸿雪泥，俯仰天地，惟余茫茫，能不敢思。
　　 在我休学养病的时间里，我一边养病一边自学，最后回校参加学校期末考试，仍以总分第一名位居年级榜首。我只能这样回报何老师。我看到何老师笑了，他只是说，好，好，又用他那刚劲的“何体”字给我填了几张奖状。
　　 有一件事在我的一生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甚至决定了我人生的方向。一直名列前茅的我，一直感觉都很好，我自己认为，大家都认为，我初中毕业考取个南部师范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南部师范校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而“寿终正寝”，合并到南部中学了，但她对南部县的文化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培养了一批有一批优秀人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当时我们和家长的最大愿望就是考上南部师范。正考之前还要预选，预选合格才能参加正式考试，而且预选每个区是分配了名额的，人数不能突破，那是是典型的“一考定终身”的考试模式，竞争非常激励。我当时信心满满的，当然，何老师对我是充满信心的。何老师在食堂吃饭时说，我的弟子可以说是那关羽，过五关斩六将哪！他居然得意地唱起戏来，惹得老师们大笑起来。祝贺祝贺，提前祝贺啊，老师们调侃起他来，他自知失态，他自己也附和着笑起来，食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连满身绿叶的槐树上的小鸟也也不停啁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