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趣(五题)
眷顾
王晨拿来一部他写的电影剧本,让我帮忙看看,我说,写电影,你是行家,我对电影,好比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他说,你就看看题材可不可以?文字通不通顺?
我说,那我只好尽力而为了。不一定,帮得上忙!
他笑了笑,说,你当了多年编辑,把把文字关,总可以吧?说完,他放下本子,走了。
我和王晨相识30余年,我认识他时,他就从事电影剧本创作。历史的、现代的,他都写过,少说也写了10多个本子,只因筹不到钱,无一搬上银幕。我本想告诉他,你写了那么多本子,一个也没有搬上银幕,何苦再写呢?我怕他受不了,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看看本子,无所谓,怕就怕做无用功!但无论如何,作为多年的文友,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我得认真看看他的本子。
闲来无事时,我便拿出王晨的剧本阅读,有些日子没看王晨的东西了,读着、读着,觉得他这个本子,不像以往写的那样老套,无论手法、结构、语言,都让人耳目一新,节奏也很,一点也不像他以往写的东西。想不到进入晚年的他,会这样出手不凡?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他这个本子,写的是大理地区旅游业快速发展,带动其他相关行业发展的事,苍山、洱海是大背景,融入大理白族的历史文化,充分展示了大理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人与物,交相辉映,让人看到白族儿女商场竞技的感人场面,让人看到一幅幅壮丽的历史画卷。看着,我有点激动了。放下本子,我立马拨通了王晨的电话,我说,老兄!你出手不凡呀!想不到你写出了这么漂亮的本子?一点也不像以前的风格,手法很新,节奏感强,你好厉害呀!
王晨说,什么出手不凡,我揉了五六遍了,不少专家、学者,出点子,献计策,集体智慧呀!我哪有本事弄得这么好?我不过是执笔而已!
我说,你就是执笔,也得有消化别人意见的本事呀!你老兄今非昔比了!真是:树老花红,让我大开眼界了!怕只怕,又像以前那样白辛苦!搬不上银幕,本子还不是一搭废纸。
王晨大声五气地说,这一回,你就放宽心吧!公家出钱,厂家出题目,我只管写本子,不消求爹爹告奶奶,瞧人家的脸嘴,他们还给我发稿费哩!
我听后,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真是公家出钱拍电影,给你出个名,就够意思了,哪还会给你发稿费?我说,不会有这样的好事吧?
王晨说,开始,我也不相信,但是,宣传部门来找我时,就说,如果需要下去搜集资料,可以报销差旅费,还要发补贴。我前前后后,领了好几千块了。最后,本子杀青,稿费是板上订钉的事。
我说,终于让你碰上一次机遇了!
王晨笑了笑,说,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遇上一回!
扶持
一天下午,我去老王家,找他闲聊。他给我开门后,又折转身钻进书房,我只好尾随他进书房。他旁若无人地坐到电脑前,两眼盯着屏幕上的文稿,双手按着键盘,聚精会神地修改文章。我忙问:你在写稿?
他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我在修改一篇小说,但不是我的。
我说,谁的?
他说,一个年轻作者的。他写了多年,从来没有在公开报刊上发表过作品。我动员他往外投稿试试。起先,他不敢;后来,他请我先帮他看看,改改,然后,再往外试试。我便动手帮他改。
我心里想,老王这样做,真不简单!如今,谁管谁呀?哪有这样管闲事的人?帮人改文章,比自己写还难!老王真成活雷锋了!不过,转念一想,早些年,老王就是一位喜欢帮助人的老好人。他在报社当编辑的那些年,培养了不少本地作者。只是退休之后,接触人的机会少了,他才弄自己的东西。想不到,现在,他又管起闲事来?于是,我说,你咋又无事找事做?这人,你早就认识?
老王说,最近才认识的。前不久,他们单位请我去讲课。我讲完课后,顺带说了一句,一堂课,没有多少作用,搞写作,主要是练习,如果大家需要交流,可以把你们的稿子从邮箱里发给我,我帮你们看看,然后你们再改改。之后不久,他就给我发来文章,让我帮他修改。之后,我就动员他往外投稿。
我说,是啊,文章写出来,不往外投,是作文;往外投,发表出来,才是作品。是骡子是马,应该拉出去遛遛!
他说,不好意思,等我弄完一遍,再说闲话。说完,他一门心思埋头改文章。
改完文章,他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说,我发觉,这个作者,是个写小说的苗子,只要好好引导一下,他慢慢就会上路。如今,愿意坐冷板凳的人已经不多,写小说的,更是少而又少。
我听着,心想,你老王都退休多年了,已不是在位当编辑,培养作者的年月了,你操哪样闲心?出不出小说作者,与你有什么关系?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转念一想,老王倒是个有心人。闲下来这多年,还把自己当作编辑,随时想着培养作者的事。于是,我说,你老兄不错呀!一个闲人,还琢磨培养作者的事。
他忙不迭地打断我的话,说,谁叫我们爱文学呢?既然爱,那就应该为文学做点什么?你不得不想想文学创作队伍后继乏人的事。你想,我都退休这么多年了,人家还想得起我这个老头子,让我去给年轻人讲课,我能不想想培养新作者的事吗?
我说,你这种精神值得我学习,我以为,像我们这样的老家伙,如今还在写文章,已经不错,算是热爱文学了。没想到你比我想得更深。我得向你学习哩!老实说,我现在,最怕看别人的文章,我觉得,帮别人改文章,比自己写,还难。
他说,难是难一点,但我觉得,扶持新人,是我们老一代的责任。
和老王吹了一阵后,回家的路上,我想,眼下,喜欢文学的人,愈来愈少,老王扶持文学新人的精神,值得称道。但是,未必会有效果。谁想一个月后,我在当地报纸副刊上,读到了老王帮那个年轻作者改的小说?
路径
近几年,写文章很难发表。但也有人喜讯连连。住在我附近的年轻作者小吴,见面常向我报喜,说他在哪里、哪里发了作品。小吴写文章时间不长,竟然经常发表作品,真让我纳闷!我想,是不是我老了,写出的文章跟不上趟了?是不是该停笔不写了?可是,写了几十年,写成瘾了。不写文章,我心里闷得慌。总有一些人物在我眼前晃动,总有一些事情在我脑子里打转,让我有写作的冲动。
有一天,我又碰到小吴。我对他说,小吴,我想问你件事。
他说,先生不必客气,但讲不妨。
我便说,你的文章发得那么多,是不是编辑部有熟人?要不,一定有什么诀窍?
他答道:我的熟人哪有先生多?也没有什么诀窍,主要是投其所好罢了!
我说,愿听其详!
他神秘地笑了笑,说,兴许是路径不同吧!
我说,你别保守,交流、交流嘛!
他说,先生,你忘了,我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呀!怎敢班门弄斧呢?
我不知说什么好?
几天后,我遇到小吴的妻子小王,她是我女儿单位的会计。我对她说,你们家小吴,真行,常常有文章发出来。
小王说,老先生,你别听他吹,你发文章是卖文章,他却不是!你以为他行呀?我替他脸红。前个月,他发了三首诗,条件是订人家一年的杂志,花了90块钱。据他说,发出来的那组诗,稿费才是40块。本子都捞不回来。前几天,他发了一篇小说,出了300元的版面费。这种买卖,老先生断不会去做吧?
我听后,忙问她:你说的当真?小王说,我是搞财会的,我咋会乱说?
我心里的那个疙瘩终于解开了。原来小吴的文章是这样发的?我当然不会去做这种贴本生意。我说,看来,我是孤陋寡闻了。
小王说,先生,你是我的长辈,我只好直言相告,但我说的话,你千万不能告诉小吴,他这个人特爱面子。
我说,我不会把你说的话告诉他。再说,他正在兴头上,我不会给他泼冷水。
小王说,说过、丢过,千万别惹出事来!
我告诉她: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吧!我不会出卖你的。
小王走后,我想,难怪小吴的文章那么好发。原来他有他的路径!
保密
一天晚饭后,我刚走进街心公园,就听见有人喊我。抬头一看,是文友老古。我问他:来散步?
老古说,这儿树多,空气好,来吸点氧。
好长时间没见老古,也极少在报刊上看到他的名字,兴许他很少动笔了吧?我忍不住问他:最近,又写了啥新东西?
老古淡淡一笑,说,这一久,看书的时间多,写得少。不瞒你说,我最近在带个徒弟。你知道,我是半路出家,从来没学过写作理论,如今带徒弟了,你要倒给人家一碗,你就得有一桶。你不能用你的话讲给人家,你得有点理论根据,讲的话要有出处。因此,我只好现蒸热卖了。
听说他带了个徒弟,我觉得他真是无事找事做。自己写写玩玩就不错了,带徒弟干啥?写作这玩艺,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有人学了一辈子,也未必能把一篇文章写抻展。你老古,何苦去找罪受?于是,我说,古兄,也不是我给你泼冷水,要是写文章可以带徒弟的话,那么,大学中文系出来的人,全都成作家了?我不相信你能带出能写好文章的徒弟来?
老古说,你不相信是你的事,可人家要拜你为师,你也不能给人家吃闭门羹?
我想,他这个徒弟准是个无法婉拒的主儿。于是,问道:你这位徒弟恐怕有些来头吧?
老古说,来头谈不上,但关系还可以!也是老年人,想老来找点事做。
我说,老年人老来想找点事做,是好事。但学什么不可以,咋偏要学写文章?
老古说,人家见我写着好玩,偏要学写。你别说,才一年光景,人家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啦!
我说,那文章恐怕是你写好,落上徒弟的名字,拿去发表吧?
老古说,别瞎说,那文章是人家自个写,自个寄给《老年报》的,根本没经我的手。发表出来,我才知道。更恼火的是,发表文章之后,人家兴趣愈浓,缠着我不放。
我说,真是这样的话,我倒要见识、见识你的徒弟,能否引见引见?
老古说,不好意思,见面就免了!
我说,教人写作,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又不是稳私,更不是秘密,莫不是你怕嫂夫人知道,找你的麻烦吧?
老古淡淡一笑,说,稳私倒不是,算秘密吧?
我说,何必那么神秘,但说无妨!
话音未落,古夫人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有什么秘密?说来听听!
我忙说,夫人,刚才,古兄说,他带了个学写文章的徒弟,可他不说徒弟是谁?肯定是要保密了!
古夫人问:老古,真有其事吗?
老古笑而不答,看来他是想保密了!
错觉
去赴一位朋友的宴会,随礼的时候,我报了姓名,收钱的那位中年女子说,哟,作家先生!
我说,哪里是作家?业余作者一个。你能记住我的名字,谢谢了!
她说,我多年前就在报刊上读你的文章,只是没有对上号,不好意思。年轻时节,我就见过你,还闹过一场笑话呢?那时我以为你不是大陆作家。
我说,让你见笑了。那时,我写的作品,很肤浅。
在宴席上坐下后,我想起了方才,中年女子说的那件往事——
18年前,我去她们单位找一位熟人,我到朋友的办公室,他不在单位里,一位年轻女子说,先生,你坐一会,你找的人,很快就来。
我对年轻女子说,谢谢!之后,我便在她近旁坐下。
好一会,我的朋友,还没来。我便起身去办公桌上翻报纸,拿起报纸,我发现,那位年轻女子的玻璃板下,压着我写的随笔《时光絮语》剪报。
那年轻女子见我看那文章,说,这篇随笔写得不错,是一位台湾作家写的,我在台湾的多种报纸上,读过他的文章,文笔老辣,语言利落,我很喜欢读。
我听后,不觉淡淡一笑,我的《时光絮语》,曾发表在台湾《中央日报》上,那些年,我在台湾发表的作品不少。我忙说,恐怕不是台湾作家写的吧?这篇随笔,最先发表在大陆的《杂文报》上,接着《语文报》转载。
她说,也许是题目相同,作者不同吧?
我还想说两句,但那年轻女子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过电话之后,她说,先生,你稍坐一会,单位头头让我去办事。
我说,你忙、你忙!
她走后,我那朋友一直没来,我便离开她们单位。自然也没把那事当回事。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想不到山不转路转,今天竟然在这儿遇到她?
吃完饭,我下楼时,从她那儿经过,我说,这位女士,你受饿了!
她说,不饿,先生,真不好意思,你可别笑话我年轻时的无知呀!
我说,没事,谁没有年轻过?再说,大陆、台湾,都是中国呀!
她说,那时候,我不知道大陆作家也能在台湾发表作品,后来,我注意国内报刊,先生的一些作品,确实也发表在大陆报刊上。多年来,我想,如果哪一天遇到你,我得向你说说我当年的幼稚。可是,一直没能见到你。我多次和你那位朋友提起过你,他总说:“你说得对,写《时光絮语》的人,不是我那朋友,他写不出那么漂亮的文字来。”后来,我十分关注你写的文章,又问过不少作家,才证实了你说过的话。可惜,这些年来,没遇到你。今天遇到你,我才有机会告诉你,当年,是我想当然,才造成那样的错觉!
我说,不奇怪,生活中,常常有这样、那样的错觉。说完,我挥手与她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