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谈虎说变
现在让我们谈一谈老虎,说一说变吧。
——题记
(一)
我想养一只老虎,在只种蔷薇的花园里。我每天出门的时候我都会对它挥手,然后他会朝我长啸一声。我会为它的耳朵戴上漂亮的花环,给它讲少年派奇幻漂流的故事,还给它......
没等我说完,朋友便拍案而起,问我不养别的养只老虎做什么,就不怕老虎吃人吗。那恐惧的眼神就像被老虎的胃液黏住了一样,苍白而陌生。
我不怕,我说。我养的是史上最温柔的,看过今年春晚的《虎口脱险》么,就是它,被驯养了三十年了,春晚都敢拿它上台表演,够温柔了吧。它现在老了,就算咬人,也咬不动了。说着,我递过去那老虎的照片。
可它毕竟是老虎啊,朋友闭上眼睛,还是不放心地摇摇头。
照片晃落下来,是一只猛虎在嗅蔷薇。它憔悴的面孔在蔷薇的映衬下居然生动起来,仿佛一颗正在被海吞噬的落日。
(二)
“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诗人西格夫里如是写道。我在想是不是当时他也和我一样,想养一只老虎。如果是,也一定是“举世皆慌我独勇”吧。
有时候觉得勇气像一件紧身裤一样,你越长大穿着就越难受,就越想脱掉。可是时代往往又很荒谬,那些机器脑袋总是能想出一千种办法来把紧身裤变粗,而自己却挺了个大肚子“逍遥过街”。
胖了又嫌形象不好,于是各种瘦身产品横空出世,看得人热血沸腾,体脂上升,只想掏空裤子“洗劫一空”。殊不知肉体瘦了,那勇气包裹的灵魂越来越胖了。
(三)
正想远,货已经送到了。
送货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他一手轻松地拉着背后大他十倍的笼子,一手朝我的方向挥着。好不自在!
我指了地方让他放下,他说好的。我说在我家坐一会吧,他就坐下了。
我翻了几个抽屉,想找几个糖出来。他就靠在椅子上,我也试着跟他谈天。
——小孩,这老虎是你一个人搬过来的吗?
——是啊,别看它个头很大,哥哥,我告诉你,它其实很轻的,比一张纸还轻。
我停止了找糖的动作,半天没有声响。然后静静地走过去,拈了一下。靠!比纸老虎还轻!
我盯了它好长时间,确定这是活的,而且看起来有老虎的凶相。我还伸出手摸了摸,它也不为所动。没错,是老虎的触觉。
我诧异地看看那个小孩,小孩也诧异地看看我。他还算懂人情世故的,很快就溜走了。
(四)
然后我就把它放进只有蔷薇的花园里了。对,忘了说了,我是一个园丁,只养蔷薇。我刚刚高中毕业,不准备读大学,以后也不准备改行了。我从小的梦想我已经说过了,就是在蔷薇花丛中养一只老虎。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爱一个人还要问为什么爱她吗,有病。
蔷薇在中国文化中象征爱情,可惜我没有爱情,当然,也不曾送过别人蔷薇。我坚信被采摘的蔷薇如同残缺的爱情和人生,必是不完美的。不过,对于我这样一个“不完美主义者”,辩词还是可笑的。
(五)
我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猛虎嗅蔷薇,最后一件事也是这个。
如果你问我在这期间干什么,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没有虚度时光。我在看一本叫做《“植生”百科全书》的东西。书中自命不凡地说每个植物都有各自的生命历程,就像人生一样,我们要像珍重人生一样珍重植物的一生。
看到这里我就差点把饭喷出来,想这家伙大概是中文系毕业的,矫情根难除。不过书的内容还是挺不错的,就是太长了点。一共有25550条,也不是这个数字是怎么得到的。后来我想通了,如果一个人能活70岁,乘以365,就是它了。可谁又那么有空每天看一条看到死呢?我想也只有我这般“仙人”了。
(六)
《菜根谭》教导我们,“拨开世上尘氛,胸中自无火焰冰竞”。
然而对我而言,前半句还能做到,后半句的火焰就做不到了。每天那么大的一堆火在嗅着蔷薇,好像被海吞噬的落日一般,胸中无火,胸中也有柴呀!
不过我想,大概老虎做到了这点。它孤独地,安静地趴在那里,眼睛神秘而深邃,专注地面对着眼前的蔷薇,好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研究一堆古老的化石。它也许在回忆自己走过的三十年,那是怎样的欢喜,又是怎样的忧伤。它会不会怀念那个关它的笼子?那个笼子,那个它既爱又恨的笼子,那个见证了它的成长和衰亡的笼子(现在早就被我丢进垃圾场了),它会怎样地想它?又会怎样地想它又怀念它?这些我都无法得知。
有时在布满星星的夜晚我也会看看它,它还在嗅着蔷薇,一动不动着,目光像井水一样深沉,好像周围有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笼子罩着它。
哲人说:“没有绝对的自由,只有相对的枷锁。”现在我信了。
(七)
最后我明白我无法养下去了。
我没把它送还给动物园,我也没把它放生。我只是——把它杀了。
(八)
我为它举办了葬礼。葬礼上,我哭了一遍又一遍。先前提到的那个朋友看起来很高兴,他安慰我说:“ 以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我为他的虚伪而哑然,没说什么,只是转身。但我又听到朋友开始长篇大论了:“雪莱说过,人们的昨日永远不同于明天,只有变化长留。”
我听了有点想逐客的冲动,刚才还让我不变,现在又说变了。不过仔细想想也并不矛盾。
我买来老虎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看它暮年嗅蔷薇的情景吗?我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而且最终是我亲手杀的,我又哭什么?老虎生死与否,对我的意义不是一样的吗?
不变和变化,说到底是一回事。只不过,要有在变化中嗅出那不变的勇气,和在不变中嗅出变化的坦然。
(九)
葬礼结束后,我还是一个园丁,我还种着蔷薇,还看着那本包含25500植物的一生的书。
同时,我静下心来的时候,总能感到那猛虎的影子。
朋友又来看我了。这次我告诉他我要养巨型蜘蛛,将整个花园都结成网。
这次他没有拍案而起。而是迷茫地看了看灰色的天空,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