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年之后的一个傍晚，残阳如血，青山肃穆，不远处的嘉陵江的涛声滚滚而来，撞进了我的耳鼓，我在饮了十大杯雪花啤酒后，醉意渐浓，看着山头慢慢消失的夕阳，好似我慢慢消失的生命和岁月，我心中感慨万分，对着一群怀有好奇和幸灾乐祸的复杂心理的同学和狐朋狗友说，兄弟们，那一次经历，堪比当年红军的长征。夹金山不过是青藏高原边缘上一座小山，而我过的那座山那才叫山，拉日玛，藏文的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高高地耸立在甘孜州中部，让南北两条川藏公路对她敬而生畏，绕道而走。在她的庇护下，阻挡了清军数十年，一个史书上没有记载的，由农民起义独立的白狼国存在了五十年。近者，这里也是藏区剿匪工作结束最晚的地方，一个悍匪二十五年后才被捉住，那时，是我才参加工作来到这个小城。
　　
　　 一
　　 高原的天气如一位多情的少女，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阳光灿烂，霎时间就白雪飘飘，或浓雾缭绕，细雨霏霏，让你捉摸不定。我们的汽车刚刚出了县城，一头扎进了甲拉西沟。甲拉西沟是一个长达几十里的一个山沟，是通向拉日马的要道。两岸是高耸的山峦，一层层绿色森林贴在山尖山，像一片片墨汁泼在天际。一绺绺白云像绵羊似地依偎在森林的脚边。山腰上或离溪水不远的地方，是一幢幢威武高大的藏房，她的下身是黄褐色的土墙，上身是朱红色的木墙，是用端直优质的圆木一剖为二的木头砌成的，俗名叫“崩壳”，一般高有几十米，在空旷的山野中看上去，犹如西欧中世纪的一座座城堡。烧着雪松劈成的柴火的炊烟袅袅升起，她们手挽着手直奔向山顶的云雾。这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这是净化人的心灵的地方。从山顶上银线般飘下来丝丝细流，冲刷着巨大的鹅卵石，一颗颗累在道路的两旁。你俯身下去，随手掬起一捧溪水，那水质不亚于所谓的纯净水。空气清冽，犹如甘泉，这里是真正的人间天堂，香格里拉。
　　 一阵急促的雨点敲打着车窗，车窗上立即出现了许多水的的圆点。车子呼哧呼哧地加大马力，开始爬山了。一块溪水冲下的鹅卵石把车轮颠了一下，我们在车上便前仰后翻起来。一位护士牢牢把我抓住，我才没有掀翻。手上的输液针头也没有被摔掉，只是挂在车顶上的输液瓶哗啦啦响动。他妈的，狗日的路，是司机的骂声。骂声刚落，车子就平稳起来，我们越过了一段溪水冲毁的路。一团云雾跳到车窗前，把我的视线遮得朦朦胧胧，我的脑海里也跳出了许多图画来。
　　 三天前的一个下午，我乘坐的班车行进在道孚县和甘孜县的山路上。公路在鲜水河边蜿蜒前行。山坡上漂着一堆堆白色的山羊。乌黑的牦牛群在丛林里慢慢移动。没有鸟儿和放牧人的影子。鲜水河是典型的地震带，山上可以看到新鲜的山体断裂的痕迹，如被利剑刚劈开的伤口。我正研究山体的走向时，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冒金花。头越来越沉重，四肢无力，我便慢慢瘫在座椅上。全身感到有无数蚂蚁在爬，随后在啮噬我的皮肤。头脑渐渐失去了记忆。我知道，又是三年前的高原反应发生了。此时，车子行进在没有人烟的山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月的冷风从车窗缝隙中吹来，绝望的思想油然而生，难道你真的要埋在这亘古的荒原？难道你真的见不到父母兄弟妻子女儿了吗？山在眼前模糊起来了，罗古梁子那些像巨大馒头似的山峦一颗颗向我砸来，我顿时感到胸口闷胀，只有呼入的气没有呼出的气。我惨白的脸色引起了司机的注意，他让一位藏胞给我披上一件羊皮袄，那位藏胞给我一瓶汽水喝下。另一位德格县的老师见我是同行，赶紧掏出红景天给我吃下。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头脑也渐渐清晰了。我不停地说着喀左喀左，虽然声音不够洪亮。
　　 车子老牛似地爬上罗古梁子最高峰，开始下山了，人们欢呼雀跃，欢庆我们翻过了一座几乎让人死亡的高山。高寒缺氧可以让生命消失，无影无踪，好似高原夜里的风毫无声息。在我得第一次高原病后，学中文的妻子，这个乐观坚强的女性，不无感慨地说，你是县里第一个高原病活下来的人，生命是多么坚强，但又是多么懦弱。听说，一场中印战争，打出了中国军队的威风，大杀了侵略者的气焰，但一位烈士陵园的园长却痛哭流涕地说，可惜百分之九十的烈士，不是被子弹击中倒下的，而是躺在战壕里就永远没有起来，敌人般罪恶的高原病。
　　
　　 二
　　 车子下山飞快，司机说，下到低海拔就没事了。客车如离弦之箭，飞快地转过山嘴。我觉得身子像失重一样轻飘飘的，鼻子也感到畅通了许多，虽然还觉得无数虫子爬满全身。一个急刹车，身子向前移动，眼睛从车窗玻璃望去，可看见房屋和大块的种着青稞的土地。我终于可以活了。
　　 格桑花好似一袋袋氧气，自由自在地在路边开放，调皮地眨着眼睛，那是我女儿清澈的眼神。我立即振奋了精神，努力从座椅上立起来，但腿是软的，像一锅面团没有丝毫力气。饼干递过来了，那位藏胞说，热（吃）。我使劲咽下饼干，喉咙奇痒，干燥。
　　 来到一个路边小卖部，司机问，有氧气袋没有？有，三十元一袋。我毫不迟疑地买了一袋，赶紧送到鼻孔。一阵清风吹进脑际，沁人心脾。犹如一把利剑挥舞，斩落了嘬在身上的象征死亡的乌鸦。但一袋吸完之后，身上的蚂蚁又蠕动着增多了。我明白，我感觉到我正在慢慢死亡，不像第一次那样懵懵懂懂，毫无所知。
　　 三年前春节，我从内地回到高原。带着大包小包的腊肉香肠花生核桃等，挈妇携雏，异常辛苦。不慎在路上感冒了。回到县城感冒更重了。我便到一家诊所输液，输着输着，一头歪过去，在黑暗中休息了三天。在三天中发生了什么，我是听妻子女儿后来给我的讲述。当我三天后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女儿痴呆呆地立在县医院病房的门口，眼睛里仍挂着晶莹的眼泪，口中不停地喊爸爸爸爸。视线移到了瘦小的妻子的脸上，原来红润的脸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好似几天没有喝水。我的眼光一触到她的眼睛，她脸上就盛开了两朵红云。这下好了，月月快来！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周围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护士全都喝彩起来。他们第一次救活了高原病患者，这是他们的骄傲。
　　 你感冒输液，输着输着就晕倒过去了。妻子在我出院后对我说。我们把你送到医院，医生才说你是重症高原病，脑水肿和肺水肿并发，特别严重。惟一诊疗的方法就是吸氧。而县医院惟一一台制氧机有十年没有用了，根本制不出氧气来。我看着你只有入的气没有出的气。就去找领导。几个小时，校长，教育局局长，县长都知道了。（这也难怪，几百平方公里的大县才几万人）他们派了一辆大东风牌汽车，到距离165公里的炉火县拉氧气，来去路上耽搁了三天。你是活过来了，但脸面也丢尽了。你喉咙里总是一块浓痰吐不出来，好似要断气了。没办法，护士就用妇产科刮宫的吸气机伸进你嘴里，一吸，你头一摇，轰的一声，痰吸出来了，你的气也出来了（那些护士在办公室不知笑了多少次）。你尿排不出来，痛得在床上打滚，一群护士给你导尿。导着导着，你尿出来了，你却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
　　 我听着听着，一会儿心惊胆战，一会儿面红耳赤，女儿在旁边不停地格格地笑着。我终于战胜了高原病，活过来了。望着三月的高原，雅砻江也开始解冻了，一大块一大块的浮冰从房前跑过，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向下游奔驰而去。江边草丛里不时扑棱棱飞出一两只马鸡（藏野鸡），煽动着车轮似的大翅膀，从这一丛树林飞起，又呼呼地投向那一丛树林。最可爱的是那躲在山沟里桃花，只是一点春的影子，好似幸福的少女一个甜美的微笑，一眨眼间就消失了。她们不如内地桃树那么炸眼鲜艳，与杏花梨花争个高低，树干变成了荆棘，细而坚硬的根紧紧地抓住石缝，憋紧失去氧气的嘴唇，不屈地在凛冽的寒风中开放自己的青春。
　　
　　 三
　　 老杜，觉得这么样，我把氧气给你挂上。随车的护士对我说。我说，不必了，我上次从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了，我还挺得住。
　　 当我回到县城时，青紫色的脸还更加肿胀。我高一步低一步又踏进了医院。这一次有氧气了，但我的情况愈来愈糟。只有立即送到内地，才能挽回生命，医生说。我们要负责，明天派出局里唯一的小车，快速将杜老师送下高原，局长说。我在神情恍惚中仍对关心我的人们说，谢谢你们！我又失去了知觉。天亮才醒过来。赶快送走，不要迟疑。路通没有？北线南线都塌方了？怎么办？那就只有走拉日玛那条小路了！没问题，我们多配点医务人员。我相信杜老师能挺过去的，他会像第一次发病时坚强的，一个强有力的声音说。我清楚地听出是主管文教的副县长喀罗的声音。
　　 汽车随着曲折的山路向上爬行。与其说是公路，不如说是藏民开出的一条便道，坑洼不平，乱石峥嵘，让车轮吱吱呀呀痛苦不已，我们也前后左右俯仰摇摆，跳着一曲惊心动魄的舞蹈。那颗烧焦的树桩终于出现了，它还静静地横卧在前面有一条小溪的草坪上，现在草坪上绿草如茵，几条硕大的牦牛，悠闲地浮在草丛里，不时摇动着它那粗壮的尾巴。那是我才参加工作时，班上白马、公布、德清那姆等几个藏族学生组织了一次耍坝子活动。耍坝子在高原上非常普遍，就像他们和青稞酒一样，永远富有魅力，永远那么神奇。老人小孩，少男少女，只要参加了耍坝子，就好像灌注了生命的活力。山野里，没有灯火，好，就地取材，一颗巨石般的大树墩，浇上柴油，点火，一个终夜不息的篝火就做成了。人们在篝火前，唱啊，跳啊，唱啊，跳啊，喝啊。饼干，啤酒，糌粑，酥油，一大堆。起风了，不管。下雨了，也不管。格桑罗，跳起欢乐的歌庄，质朴而纯净的歌声流淌在山谷。累了，有几朵白云似的帐篷可以进去歇息。但大多数人就背靠着背抵挡风雨寒意。不一会儿，云开雾散，天朗气清，星星挣扎着从云雾里挤出来，月亮踹破云层，把一个硕大的水晶球往山顶一放，满山沟里就如白天一样明亮，把熊熊的篝火照得相形见绌，满面愧色了。白马拿出音响放磁带，巨大的声音充满了山谷。公布说，聒耳，让我弹弦子吧，一种古老而苍凉的声音，便从他的手指尖流出，听着听着，让你去想象那高高地山峰，一望无际的开满百花红花紫色花的原野，原野上浮动的羊群牛群毡房和宽大衣衫的牧民和红黑的脸膛高原红，香喷喷的酥油茶飘动的经幡。德清拉姆说：杜老师，我给你献首歌吧，啊啊……如一段钢丝抛入天际，精纯嘹亮，把星星都激动得心潮澎湃，洒下满地露水，在月光下晶莹闪亮。这一夜我没有唱一首歌，我没有弹一首曲，但我真的醉了。那粗劣的啤酒，那腻人的酥油茶，直到现在还在口中都留有余香，久久不能忘怀。
　　 坝子耍了三天三夜，在天地间真正享受一次大自然的洗礼。白马公布孩子般的脸还在眼前晃动。
　　
　　 四
　　 缺氧的发动机呼哧呼哧呼啸着，好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车身微微抖动了一下，平稳地行走在一段沙路上。我们到山顶了。我坚持不睡觉，我要睁着眼睛击退多次向我袭击的高原病，我绝不在睡梦中让它悄悄地掠走我的生命。我要睁大眼睛把这里的美景看够记牢。这时，我们正经过海拔6千米的山口，我恨恨地拔掉输液器，抛开氧气袋，看你怎么着？你那差点儿让掉入无底黑暗深渊的魔鬼。
　　 我呼吸正常，思维正常，言语正常。
　　 太阳已在当顶，放射出温暖的光，消融了车窗的水雾。向外望去，阳光灿烂，一片明朗。远处高高地贡嘎雪峰依稀可见，他头顶冰川白雪，如一位白须的古稀老人，静静地伫立在遥远的天际。神情那么专注，又那么慈祥。他的目光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灵魂，让我看到了古地中海那深邃的蓝色，身子仿佛飞升到天空，看到一条条洁白的哈达，缠绕在青藏高原宽阔的胸前。
　　 多年后，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我们的车子行驶在冒着热气的鲜水河边时，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歌词：我们今天来相会，格桑啰。是啊，那一别，就是十年了，我将永远定格在这熟悉而陌生的江岸。当落霞染红江水，鱼儿跃上浪尖，白鹤在晚霞里展翅奋飞，山寺里响起了心事沉沉的钟声，我就想起了那次难忘的经历。难忘的山，难忘的水，时时在梦中向我扑来，让我惊悸，让我兴奋。拉日玛，这成了我刻骨铭心的一片意境。
　　
　　 五
　　 拉日马是我心中永远的结，它是我人生的一次总结，也是人生的一次开始。我时时不停地做如下的一个梦：我下了车，马上不停地找车，车子一辆俩飞快地开走了，急得我团团转，我拉着我的妻子女儿不停地奔跑，要尽快地离开这个地方，两边的山向我压来，几乎让我窒息。车票。灰尘。车轮。不停地翻滚。我向盘旋的山路奔去，一脚踩空，掉进了雅砻江，波涛淹没了我，我拼命地呼喊，拉日马，我要翻越。
　　 十几年后，为了总结我的经历，征得一位作家朋友的同意写了一首古诗，望大方之家不要见笑。
　　 西征
　　 余鼠窜西域十又六载，途历名山大河，身经四季世事，恍惚与中州有别，友人谓之人生富材，颇有感焉，还有杜甫所深味，亦有铭之肺腑者，故仿效杜甫之《北征》以记之：
　　 一、辞别
　　 朝辞古榨湾，渐远老井泉。
　　 正当六七月，细雨长绵绵。
　　 西极千余里，渡河可有船？
　　 抚图索路径，脚踩雪云天。
　　
　　 二、依恋
　　 老屋岩前依，老榆房前绿。
　　 树下何人立？盈泪亲人目。
　　 石墙曾有窗，我曾半夜读。
　　 志欲达天下，兀兀日月续。
　　 挥手自兹去，霭霭满院竹。
　　
　　 三、过二郎山
　　 闲云脚底系，终年满头雪。
　　 草茎无寸长，山风时猎猎。
　　 累累冒山石，曾睹天地裂。
　　 路石忽然崩，车辙霎时灭。
　　 高可与天齐，傲然贡嘎孑。
　　 惊顾所来径，心魂亦必夺。
　　
　　 四、渡大渡河
　　 涛声势若雷，桥头乾隆笔。
　　 润之咏寒意，险峻世无匹。
　　 浊浪排空起，鸟道无留迹。
　　 颤步踏铁索，望地有百尺。
　　 壮哉大渡河，穿行二郎侧。
　　
　　 五、访康定城
　　 小城双溪挽，溜溜白云飘。
　　 水清凉如骨，莽原春雪消。
　　 哈达献尊客，高原红最娇。
　　 游戏跑马技，康巴汉最剽。
　　 篝火暖寒夜，割鲜拔藏刀。
　　 牦牛漫绿野，经幡迎风招。
　　 喧磬佛寺出，袅袅夕光遥。
　　 夜月摩东顶，城西闲听箫。
　　 李哥情已结，舞步响琼瑶。
　　
　　 六、抵新龙县
　　 直壁穿栈道，渐入白狼国。
　　 涧底余一线，南北雅砻急。
　　 悄行闻鸟鸣，亘亘沙鲁脉。
　　 十里无村居，山高林密黑。
　　 路窄仅容轨，人饥车乏力。
　　 巨石阻前行，塌方后淤塞。
　　 冰风侵夏衣，蜷坐待旭日。
　　 初一巴地发，十五茹龙达。
　　 饥肠早辘辘，青菜和面滑。
　　 汤尽碗底现，虫阔一寸八。
　　 暂将吃汝肉，聊解我困乏。
　　 雅砻流潺潺，格桑艳艳花。
　　 朝摁青稞团，夕饮酥油茶。
　　 夜月弦子动，对唱起藏家。
　　 不惯横断远，依依别金沙。
　　 梦中犹痛哭，青山镌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