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这段时日，觉得这日子过的真没得么滋味。没得滋味的原因也没得个么家，就是没得地方去听书。
　　 在乡村，能去听书的，都是些有闲功夫的人。何叫有闲功夫的人呢？说白了，就是那些家有隔宿粮，兜里还存了些余钱的人。而这些人，通常又都是些七老八十，已经走不动路，在家等死的爹爹婆婆们。但他们却又没有瘫在床上，攒起一点劲，提上一根拐棍，一点一点往外挪，挪到一个空场地，也就停下了，等待着。隔不一会儿，又来了些其他的人，先道声好，问候几句，庆幸自己昨夜没叫阎王老子收了去，接着就开始东扯西拉谈起古来。而这能谈古的也不是别个，就是那吴先生。
　　 说起这吴先生，塆子里人就没得哪个敢说吴先生一句丫子话（坏话的意思）了。不为别的，就因吴先生见过些洋广，看过些鼻子像勾子，眼睛像猫眼，浑身上下像野人的洋人。塆子里还曾有人透露过，说吴先生偶尔还能放几句叽哩咕碌的咕碌屁出来，那腔调，跟那东洋矮子放出来的屁差不多。别的外国屁老人们没闻过，这东洋矮子的屁倒是闻过几回，自然就熟悉那个屁味。但这都只是传说，也没得哪个吃饱了饭，闲得没事做，去当面向吴先生求证。至于吴先生为么家又回到这屙死不生蛆的老家来，就不得而知了。也始终是个谜。不过，偶尔也能听到吴先生说出“还是家乡好”的感叹话来。老人们听了，也就熄了那挖始挖根的火了。
　　 吴先生开讲，也不讲别的，专讲那《水浒》《三国》。讲到后来，吴先生不在场时，也有那老人记性好的就开始顶了吴先生的角，也讲起了《三国》《水浒》来。但毕竟是听来的，又加那耳朵不怎么灵光，难免就把那宋江扯到赤壁去找周瑜，还把那关公搞去梁山显了回神威，正感兵力空乏时，来了张飞、赵子龙。这一讲，倒比那孙猴子大闹天宫热闹多了。老人们听了，也不说破，笑笑，也就过去了。吴先生一来，那开言讲古的也不讲了，听的人也不听了，都说吴先生来，吴先生来，还是吴先生讲的有根固些。哪像他，东扯西拉瞎搞。吴先生倒也大度，哈哈一笑，免不了赞叹一句，比我讲的有趣多了，我也想听一听关公战梁山的故事哩。那人羞红了脸，说我哪敢晁盖面前耍大板斧呀？不叫鲁智深笑话死我？搞不好刘皇叔去捉只老虎来，骇得要把我骇死。其他老人听了，纷纷捂嘴偷笑。吴先生笑的更是开怀，连那眼雨都流出来了，说就这讲就这讲，你管它水浒三国，我们这些老家伙开心就好，开心就好。说着，竟又抬头看向前方，不言语了。
　　 老人们见吴先生半天不开口，老人们又开始催促，讲嘚讲嘚，想那些好事搞么家？
　　 吴先生回过神来，习惯性地一甩长发，抹一抹脸颊，又开始讲了起来。
　　 七八个老人，个个都是青皮，衬着一个蓄长发的老人，那场景，倒也有些别有风味。
　　 没过一会儿的功夫，边上又多了个人，此人穿着一身摞补丁的衣服，头上戴了顶破草帽，中等身材，挑了一担粪桶，坐在一旁，静静地听。这人不是别个，就是沈万。
　　 沈万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这里，也早就想来，只是家里的穷事太多，抽不开身，才没来。可那心里却跟猫爪样挠得难受。好不容易捱到出工，沈万挑了粪桶，弯了步路，才来到这里，捡点耳朵。
　　 沈万今年才二十岁，家里也只两人，就沈万和父亲。父亲年轻时，也是把做活的好手，家道也还殷实。兄弟姐妹一大排，菜用缽子装，饭要大锅盛。五四年发大水，冲走了母亲兄弟姐妹，单存沈万和父亲。父亲遭此打击，脑子就有点不灵光了，却也不蛮狠，一时清醒一时糊涂。队上无法，也不能叫这一家人饿死，就叫父亲去喂牛。沈万长大，进了三天学堂门，就回了家，帮忙料理家务。沈万因家道贫寒，又因父亲那个状况，沈万难免饥一餐饱一餐，那身子，自然要比队上同龄人矮上那么一截。队上见这家人可怜，又叫沈万也放了牛。沈万虽只进了三天学堂门，说来也巧，却喜欢上了书。出门放牛，身上总带了以往的课本，闲暇时，总喜欢拿出来瞄上几眼。有那不认得的字，沈万就去找吴先生。吴先生也知道沈万家的情况，每回来问，吴先生总是尽心去教。沈万走后，吴先生看着远去的沈万，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吴师母见了，走近吴先生，拉扯一下吴先生的衣角，总是温言相劝，算了，别想了，都过去了。
　　 吴先生长叹一声，道，他就像我小时候啊！瞟一眼老伴，道，要是不遇上先生，我也……
　　 吴师母拍拍吴先生的胳膊，长叹一声，道，都过去了，过去了。
　　 几年下来，沈万的肚里也还存下些文墨。
　　 后来，沈万长大，又迷上了听书。讲书的人，自然就是吴先生。
　　 沈万这一听书，家中的活计自然就无人做了，锅上碗下，屋里搞得像鸡窝。
　　 父亲糊涂，倒也没得个么家；父亲清醒时，难免就要说道沈万几句，说你都这大个人了，整天迷个书，当吃？当喝？也不晓得愁个么家。
　　 沈万听了，也不辨驳。
　　 第二天清晨八九点，沈万坐在神柜前。父亲起来见了，问沈万，你搞么家？沈万答，愁嘚？父亲说，愁得来的？沈万一听，站起哈哈一笑，又接着去听书了。父亲的糊涂劲一上来，也不再去管沈万了。
　　 沈万到了十多岁后，就不再放牛了，就去参加队上的劳动了。父亲呢？还是去放牛。
　　 可那一颗听书的心，却还是断不了。一有空闲就往吴先生家中跑。吴先生也总是跟他开小灶。
　　
　　 吴先生讲了一会儿，一扭头，见沈万还没走，吴先生问，不做事？
　　 沈万嘿嘿一笑，站起身，挑上粪桶，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吴先生看着远去的沈万，忍不住叹了口气，惋惜道，好伢！脑里却犹如过电影，一幕幕闪现。
　　 老人们也应和道，好伢！说完，又催促吴先生去讲。
　　 吴先生这才收起思绪，又开始讲了。
　　 七三年，吴先生终因油尽灯枯，驾鹤西游了。
　　 沈万得此讯息，在家很是伤心了些时日，一时也觉日子的乏味。空闲时节，也不知该么打发了。当然，沈万也没闲着，自去收拾家务，家里竟也搞得亮眼多了。
　　 这一日，沈万做完家务，正在自家门口卖呆，猛然瞥见几个男将在一起嘀嘀咕咕，沈万留了心，侧耳倾听，只听到么船，么万，么书。沈万一听到书，眼睛就发了亮，放了光，刚想开口询问，就见那几人已走出多远，沈万站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此时，天已黑了。好在有星星，倒也不怕跟丢。
　　 几人走到塆子前面，并未停下，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到渔塘边，上了一艘渔船，渔船的中间还围了一圈芦席。芦席的缝隙里还漏出几点昏黄的灯光。
　　 这船沈万也认得，就是队上的。这船就是供养渔人使用的。有时，养鱼人累了，就歇在了船上。
　　 当然，也不全是为了歇息，还要顺带看顾一下粱上君子。鱼塘也不大，才二十多亩的水面。
　　 那几人一上船，船就撑开了，划到中间，停下了。
　　 沈万见了，本想掉头回家，可一想到那几人说的书，就又勾起了沈万的馋虫。自打吴先生仙逝后，沈万都有好些天未开荤了，心里正痒痒的难受，耳根子也发胀了。沈万不再犹豫，褪下身上的衣服，放在岸边，只穿了条短裤，就下水了，悄悄向船游去，想听个究紧。要是其它，也不亏，也只当洗了回澡。要想真就讲个么书，自己也就开荤了。
　　 此时虽为秋天，水虽有点凉意，却也还能承受得住。星星都已掉到了水里，看起来更加的真切，仿佛自己就在天河里游泳。沈万却无心观赏，只是一个劲地游，却又怕弄出水响，惊了船上的人。
　　 游了一会儿，沈万终于接近了渔船，也没上去，又游到船尾，一手抓牢船尾，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听着。
　　 听了一会儿，沈万的面上现了喜色。还真是在讲书。讲的是“大闹天宫”。
　　 这则书沈万也不陌生，以前也听吴先生讲过。只是这人的口齿，倒比吴先生清晰多了。
　　 此时，正讲到孙猴子大闹蟠桃会，玉帝正遣人去请西天佛祖。
　　 听到那动情处，沈万忍不住大叫一声，好！双手又去拍巴掌，却忘记自己尚在水中，双手刚一合拢，身子秤砣样往底下沉，难免吞下几口水去，浓浓的鱼腥味残留在喉管里，一阵手忙脚乱，终是浮上了水面，望着船尾的几个人，嘿嘿直笑。
　　 原来，船篷里的几人正听得起劲，刚想喝声彩，猛听船外先他们叫了好，船里的人听了，不免现了惊慌，这要是被当权的人晓得了，还不打个“现反”？这叫贩卖“封资修”。众人纷纷出外搜寻，终在船尾看见个人头，正冲他们笑哩。有人拿过手电一照，见是沈万，这才放下心来，又纷纷扭头往回走。
　　 沈万见藏不住了，索性嘿的一声，上了船，船也随之一沉，随之又平稳了。沈万走到舱中，望着众人，又是嘿嘿直笑。
　　 边上有个人道，个狗日的，他比老子们还迷。说完，又去看那灯光下的人。
　　 这人沈万也认得，就是上个月搬来的张万。
　　 当时听了这个名字，塆子里还有人打趣，说你们两人在一起，还真是个二万。沈万张万对视一眼，也没说个么家。
　　 沈万看了眼张万，忍不住埋怨，说张哥你真坏，害我吃了几天寡饭。
　　 张万听了，也不辨解，冲沈万嘿嘿一笑，又继续讲起“大闹天宫”！
　　 沈万从此又觉得日子有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