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桂花香送过老墙
一
我的同事老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学爱好者,随时随地都可以看见他在阅读文学书籍和杂志,他也时常把他发表的文章拿到我们办公室里来让我们“欣赏”。你看他那高兴的样子,就好像我们校长在大会上表扬了他,或是评上一个“县优秀”,甚者给他评上了一个高级职称。你一边读着他的文章,一边看到他心花怒放的样子,我们便替他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他这样子是不是要走火入魔?我们都在办公室里忙碌,备课呀改作业呀找学生谈心呀,教学效果都差啊,每次月考期中考试期末考试都离学校定的指标差远了。可老冯呢,我行我素,依然故我,对领导的话充耳不闻,如同风吹,霎时已过。
我看了他的一些文章,觉得写得差极了,也觉得现在的编辑水平差极了。按标准语法,他的一些句子完全不通。按我们理解的文章“写法”,他写的大作逻辑混乱,完全就像街上乞丐的百缕衣,没有一个整体的印象。就是使用的的标点符号,也是东西融合,完全不符合我们汉语语言的习惯。我想,要是他的文章被曹雪芹或蒲松龄等老祖宗看了去,一定要小鬼来打你几十个板子。可我们的“文学家”不这样想。他经常留在口头的一句话,那就是,我觉得这是正确的。我又一次带着老大哥语重心长的口气地对他说,老冯,“与时俱进”是历史规律,你不要太离谱了。你的文章我教的小学三年级学生都能写得出,你的思想,你教的五年级学生也能想得出,何苦半夜里去写那些人们认为都是“垃圾”的文字,何况这些文章拿绩效工资时不会考虑,评定职称时不会加分,你教了二十几年书了,在我们这个乡级中学也是老资格了,你却还是个初级教师。
老冯笑了笑,放下改作业本的笔,他手上便粘上了些红墨水,像一面面小红旗在他手上飘荡。不错,我教了二十几年书,还是个初级教师,能怪我吗?我立即想蒙住他的这张臭嘴。他就是爱乱说,人多的地方他就说得越起劲。我们学校老师加上领导就百十号人,相当于一个连的编制,口口相传,隔墙有耳,而且现在电讯设备高度发达,录音录像,你说的话你说话时候的神态都可以随时传到领导那里,你吃不了兜着走。事后,老冯总是对我说,没事,没事。我每次看到评定职称时所得的分数就替他心寒,他的年纪越来愈大,而他所得的量化分数却越来越低。每次职称名单公示出来之后,他总是最先一个去看,大声地喊道,呵呵,我老冯又名落孙山了。
我见了他就问,你难道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吗?他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小学里退休时没有评上中级职称的老师多了去,你见过一个老红军来当老师,退休时都没有评上,我问他为什么不去找上级,他说天下都是老子打下的,我去挣那个虚名做甚,何况工资也不低,比当年给地主放羊强多了,你看你看,人家老革命思想水平就是高吗。哪像你,老朱,成天在学生面前装出龟孙子般的笑脸,精细备课呀,精细批改作业呀,找学生找家长谈心呀,考试呀,说实在的,你的那个高级职称就是学生给你考出来的,你算什么狗屁本事。你的学历比我低,你古文读不了几句,照本宣科,离了教参就上不了课,可你会抓考点,你会教学生考试,你的学生分数比我的学生分数高,究竟你的水平高还是我的水平高呢?我于是说,老冯,我不与争论了。你写那些狗屁不通的文字又做甚?他幽幽地说,做甚?古人云,抒发性灵呗。你进修过本科中文系,不懂啊。的确,我发表的那些文章,我自己也觉得写得差。可我没有办法,那些编辑们需要那些骗人的故事,故事讲究新、奇、怪、辣、深,情节要曲折离奇,你只得去编造。我每次投去有感情的文章,他们都给退回来了。我问是哪家杂志。他说是《山海经文学》。我说《山海经》本来就是讲奇特故事的书,你投稿投到古代去了吧。的确有这个文学杂志,投稿邮箱都在,每次投稿都显示投稿成功。我又问老冯,你有没有没有投过稿的文章?老冯笑了笑,多了去,我明天给你捡一篇给你瞧瞧,保证你给一个惊喜。
二
我以为老冯给我带来一个巨大的惊喜,我半夜里都睡不着觉,我虽然对文学没有丝毫兴趣,但成天都要跟我们伟大的语言文学打交道,外国的我国的,现代的古代的当代的,有时,我照着教参读时,也参不透其中的含义,如象征啊寓言啊,隐含意蕴呀,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说话就不直接了当呢,像古代的屈原,为什么写那个《离骚》,又长又难懂。他就没有李白那样直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教学生只讲考点,其余的我没有时间讲,我也没有弄明白。我想,老冯又会给我看什么样的狗屁文章呢。我真正佩服的是一部叫《何典》的小说。开头几句是:不会谈天说地,不会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他老冯莫不是给我看这类文章吧。
我们的学校在一个山窝里,四周群峰耸峙,高出云表。脚下是流向大海的大江,名叫古水,乃是岷江支流,时常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校园里绿树葱郁,花香四季,醉人的桂花香从老远的桂博园里飘来,你会感到每天生活里都浸透了馨香。老冯站在花台旁边招手,手里拿着几页稿纸,我知道那是给我看的文章。他今天为什么不直接拿到我们大家办公的大办公室来?他今天不想炫耀一下他的“高文”吗?他在搞什么名堂?何况我只有二十几分钟的时间,我上了三个班的语文课,累是累点,我想的是趁年轻多挣点超课时,那怪我的老婆没有职业呢?我饭都吃不饱,哪有闲心像老冯那样去舞文弄墨呢。
以前写的?是。稿纸破破烂烂,字迹都有些模糊了。但通过老冯那特有的笔势,仍可以读完。只是没有年月,不知故事发生在何时何地。我说你用日记体,却不写明日期,是在耍《狂人日记》的把戏。岂敢,只写自话,随手而记。何况文中的人不是狂人。那是什么人?你自己拿去看吧,你觉得有点意思,你明早上早自习就拿来还我,你觉得没有丝毫意思,你就扔进垃圾堆,或塞进你的灶堂里,让那熊熊的火焰毁灭那无聊的文字。
上课铃声响了,为了吃饭,我向教室冲去。
三
昨天给学生布置的作业太多,课代表哇啦哇啦直叫,你要把我们累死啊,我们经常做作业做到深夜十二点啊,你们老师为什么不体谅我们我啊。我也没好气,谁能体谅我们啊,上次我们班考试,各项指标都下滑了好几个名次,总结会上都被点了名。不多做题哪有巧技能,没有巧技能哪有高分数。每个班有70人,每次语文作业都练字、练习册、作文,三个班我应该改的作业总数是70乘3再乘3再乘3了。当我抬头看看窗外,山村里早已没有灯火,狗叫声也像在梦中发出的,慵懒而无力。我陡然记起老冯的作品,明早要有个交代,何不趁老婆已经睡着了,读一读呢。
白炽灯闪了了一下,电压不稳?这是农村学校里经常发生的事情。但一读到老冯文章里头两个字,就吓了我一跳。原来写的是老冯和他的同学秦朝的事。
第一篇是《坟场》。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红红的落日悬在山峰之间,就像一位胖嘟嘟小孩子的脸,在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美丽的世界,久久不愿离去。山野里一片翠绿,清风拂面,仿佛我们是来旅游观光的。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在有韵律地弹奏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也许是高山流水吧,可没有人去凝神谛听。山涧里飘动着一缕缕云烟,亲切地和农家炊烟握在一起,在做着一场缠绵的梦。是一阵哭声惊醒了我,把我拉回到现实里来,这是我的老同学老秦的葬礼。他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声音显然早已嘶哑了。儿子在一旁呆呆得立着。他的老父亲禁闭着嘴唇,一言不发。他的老母亲年纪大约八十多岁了,伸着耳朵像在听什么。我听见了一位校级领导模样的人清了清嗓子,清清地咳嗽一声,朗声念道: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各位朋友,先生们,女士们:今天我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悼念我们的秦朝老师。秦朝老师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工作上任劳任怨,兢兢业业。……
老秦今年只有十四五岁,正值当年,我从没有听说过他身体上有什么毛病,为什么说没了就没了。
老秦是我离职进修时大学中文系同班同学,关系非常好。他非常好学,常常读书到深夜。一次,寝室熄灯后,他点起蜡烛在蚊帐里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蜡烛一倒就燃着蚊帐了,顿时火光冲天,把我们全惊醒了,我们一起扑的扑,灭的灭,浇水的浇水,几下就扑灭这场火灾,惹得我们班没有评上先进。老秦不知给我们说了多少个对不起。我们也没有怪他,是他看书惹的祸。
老秦非常爱好写作,大一时在全国刊物上就发表了三篇小说,在校内组织了“青春文学社”,还参加过省级校园文学大赛,获得了好成绩。我的一些习作也经常让他给我指点。也许毕竟文学爱好者只是少数,我们都有些落寞,对我写的这些垃圾文字也称道不错不错!
我还是有点聪明,进修后我的学历提高了,我便找了熟人通融了一下,调到了离县城五十公里的乡级初中校。而他因为学习优秀,上级要他锻炼锻炼,把他调到了离县城八十公里的村小任教。教书吗,那里不一样,领导说。老秦也就去了。我们很久没了音讯。山村学校一般建在山阿偏僻之所,而且还要修一道围墙。只有半夜里月亮来造访,或是调皮的星星把一两滴露珠洒在你梦中。
每天就是备课,上课,改作业,吃饭,睡觉。生活寂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
不知是谁,在电话里通知了我,秦朝的葬礼定在某天某时,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当然有时间。我没有时间也要找出时间来送老秦一程。年纪轻轻地老秦得了绝症吗?
我又翻开一页,是《老屋》。
老秦老家所在的村子叫高山村,是所在的高山乡最偏远的村子。村子的北面是剑南山脉,南面是一条叫秦家沟的山涧。山涧深达数百米。要是出山去赶集,光下山上山就得好半天。要是你太阳刚升起才出发,日上三竿时,你在山的对面还可以听到老屋里人们的说话。仿佛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与世隔绝的地方。
说起老屋就是老秦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说实在的老秦在老屋就住过那么几年,小学一毕业他就到山外上学去了。可在老秦写的诗词和小说中,经常可以看到老屋,老屋成了他最钟爱的文学意象。
老屋仍然是上个世纪五六年代的样子,是典型的川北木架穿壁结构,高不过丈余,进深不过数尺,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屋檐下是条石砌成的街沿。街沿上爬满了青苔,说明住在屋里的人很少走动。老秦的父亲说,秦朝小时候很用功。他从小就知道只有走出大山才有活路。每天从十几里远的小学校回来,就已经墨墨黑了,他就点起煤油灯读书或做作业。我们从不问他做作业的事儿。那些年没有外出打工的事儿,我就在附近乡镇里揽一些石匠活路,供他上学。我是拼了老命才把他中师大学供完,一是指望他娶过好老婆,二是指望他我们老了给我们点油盐钱。秦朝他妈年轻时就落下了病根子,现在几乎不能走路,两只眼睛也得了白内障也看不见了。秦朝很着急,要给他妈治病。他妈一身的病该要多少钱,每次看到媳妇秋香的样子,我们就不忍心拖累他。
听说你们山外老师的工资高,打我晓得的,秦朝的工资就只得糊口,再加上媳妇没有固定工作,东打一阵工,西打一阵工,又没有什么技术,经济非常困难难。娃儿也想送到县城去读书,哪有钱呢。我经常安慰他,只要你像以前那样积极上进,教出好成绩学生,上级是不会亏待你的。你看他风里来雨里去到学校里,家里忙不过来时还要做些农活,隔河的学生还要接送。他教的班级年年都考了乡镇的一名,可他经常抱怨说拿奖状拿奖金就没有他的份。领导说名额有限,不是人人都能上。我就经常劝解他,你学了那么多知识,你就想开点,把名利看淡点。你要写点散淡心闲的文字也是可以的。人人想做宰相,但不是人人能做到宰相。
接下来,他写的是《学生》。
从老屋出来,我看见一个学生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凝重,有满腔心事的样子。我立即走过去,我问你是秦老师的学生吗。那位少年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却显得格外老成。我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他说,是,我是受全班同学的委托来参加秦老师的葬礼的。我们同学想来的同学很多,可今天要举行期中考试,同学们就要我来作代表。我问秦老师对你们好吗。他立即显出悲愤的神色。两行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如瀑布般跌落。很好,对所有同学都很好。为什么你要来呢。他说,我爷爷说,人不能忘本,秦老师对你好,你要一辈子记住他,现在他走了,你要去送送他,让他在天上知道他有一个你这样好的学生。秦老师帮助过你吗。我又问。是啊,我是典型的留守子女。爸妈在广东打工,只有爷爷照顾我。可爷爷又患了严重的风湿病,以至于无法行走。我家住在西河水库的那边,以前每天都是我自己推船上学,秦老师知道后,让我每天早晨等他,每天六点钟,他都准时到河边接我,一年四季,不管吹风下雨都是如此。爷爷为了感激他,送了他十斤挂面,他批评了我不说,还将挂面送回了给爷爷。爷爷说真是一位好老师,应该得到奖赏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