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下望去，雅砻江成了一根银线，袅袅地在这莽莽的横断山里飘动，像草原上烧的牛粪烟轻轻地飘向远方，消失在蜿蜒的群山中。我站在横断山脉中一条名叫沙鲁里山的山石上，觉得人如此渺小，山是如此博大，山上是山，山外仍是山。我感到周围的山好像是古地中海的波涛一次一次向我涌来，我便漂浮在这汹涌的波涛上，我也随着波涛向上升起，升起，一直升到这湛蓝的天堂。我觉得我们与天是如此亲密，甚至可以听见天的嚅嚅絮语和她心脏跳动的声音。正如古人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我也可以说，不上青藏高原，就不知人生的高度。这条山南北长近千公里，横亘在康巴高原中部，宽度大约也有近百公里。它的左边是雅砻江，我天天都能看见它，如一匹不羁的野马由北而南拥着滚滚波涛奔驰而去，在颤巍巍的吊桥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把两岸黑黝黝的森林甩在身后，急迫地去迎接前方山巅山耀眼的霞光。山体的大部分呈黄褐色，没有一颗绿草。绿色的草原在山的那边。此时太阳正搁在山顶，发出裹挟着寒意的光芒。冷风阵阵，翻卷着挂在山石上藏文累累的经幡，发出呼啦啦的声音。远处森然立着皑皑的雪山，好似一把利剑刺破苍穹，调皮的云雾在她的肩上绕来绕去，带着节日般的喜悦之情徜徉在天空。
　　 我们气喘嘘嘘，这里大约是海拔五千米左右的地方，坐下来时仍能听见胸腔里的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我和一位老乡第一次在高原小城过春节，城里没有多少亲戚朋友，没有你来我往的宴请，我们便决定攀登学校背后的这座高山来打发时间，也可以望望东方的家乡以抒思乡之情。
　　 没有伴奏，飘飘袅袅，如一丝细细的钢丝在天地间颤动，直入你肺腑。是袭女声独唱。这么荒凉的山上还有人唱歌？这是春节初四的一天。
　　 “今天我们在一起，格桑啰，跳起欢乐的歌庄……”
　　 我们遍寻声望去，这声音是从一段短短的石墙飞过来的。有两个身影在石墙内晃动。在青藏高原，满山的沙石，但要寻找砌墙的石头实属不易。当我们走进石墙时，我们不禁惊呆了：石墙是一个一个石头临时磊起来的，很不规则。石墙内的土地上铺着一些干草，上面有压着一床薄薄的铺盖卷。一只墙角磊着一个简易的灶，上面放着一口锅底黑黑的高压锅。另一只墙角放着一些酥油、干牛肉和糌粑。
　　 “且里学？”（你们在做什么?）我用生硬的藏话地问。
　　 幸好我的老乡懂得一些藏话，他们交流起来。
　　 男的叫白马，女的叫德清志玛。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呢，山下正在过春节。
　　 白马腼腆地摇摇头，不停地搓着手。
　　 志玛走过来，望望这座大山，坚定的说，这是我们的习俗：逃婚。
　　 逃婚？荒无人烟的大山上，周围没有绿草，没有牛羊，没有小溪，没有鲜花，只有呼呼地山风和短短的石墙，这就是你们浪漫的爱情？
　　 白马是我在山上放牧牦牛时遇到的。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忽然变了，一大片乌云撞来，雷声大作，碗大的冰雹从云里直砸下来，闪电好似银蛇缠绕在我和牛群里飞舞燃烧，牛群四处奔逃，我的眼里一片黑暗，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时，已是夜晚，风停了，冰雹也消失了，天上布满了闪烁的星星，黑魆魆的山峦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我害怕极了，我睁开眼睛一望，温顺的牛群正偎在我的身边，个个吃惊的望着我。我躺在一件羊皮袄上，白马正在给我喂爽口的酸奶……
　　 白马说他帮助另外一个牧民去追赶失群的马恰巧路过这里的。他们都在同一个寨子。他们也是同一个草原帐篷班的同学。
　　 他们从此天天唱歌，天天到山上放牛，直到星星睁开了明亮的眼睛，月亮露出了动人的笑容才回家。
　　 他们的故事并不顺利，白马家只有二十头牦牛三十只山羊，志玛家却有九十头牦牛五十只山羊。
　　 你们这样能解决问题吗，我们不解地问，在老一辈的眼里，牛羊的多少肯定比动听的山歌实在。
　　 我们没有其他办法，白马终于不再害羞开口说话了，眼睛里露出闪亮的光。我们康巴汉子马术好，力气大，在这点上我也不含糊。德清的父母反对，我们只有按我们这里的传统了办了。
　　 这样可行吗，我担心地问，父母们不担心没有上山找你们吗。
　　 行！白马坚定的说，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色。只要我们在山上过上三个月，下山的时候，双方的父母亲戚朋友就会到寨子门口迎接我们并为我们祝福，当晚就会为我们杀牛宰羊大办宴席，跳三天三夜舞，喝上三天三夜青稞酒，啃着大块的熟牛肉，然后我们才走进父母安排的新房，新房上的日月图案还会是崭新的，铺盖也是新的……
　　 德清，你会喝酒吗？我们打趣地问。
　　 那么高兴，我会喝的，一朵朵高原红分外鲜艳。
　　 我们都笑了。
　　 这么冷的天，吃的东西又不多，你们不觉得苦吗？
　　 不！再冷也不怕，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行了。我们用这种方式证明给我们父母们看。白马轻轻地说。
　　 这时太阳快落山了，我们也该下山了，刺骨的山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们挥挥手，离开了这对年轻的勇敢者。这个民族是属于这大山的，他们不缺乏温柔美丽，也不缺乏勇敢。
　　 雪山静穆，山风阵阵，一片片炫目的夕阳。
　　 喀卓！喀卓！（谢谢），我们道别时年轻人对我们说。
　　 转过几道山嘴，仿佛仍能听见那飘渺的歌声。
　　 “今天我们在一起，格桑啰，我们跳起欢乐的歌庄……”
　　 雅砻江由银线变成了粗壮的胳膊，接着又重现了的野马的雄姿。我们下山了。我们向山上望去，白马德清他们的石墙屋早已不见了踪影，消失在影影绰绰的夜色之中。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石墙周围开满了鲜艳的格桑花，每一朵格桑花蕾上都盛满了白马德清他们酥油般香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