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钻进月亮里的老鼠
一
吾言中挑着水桶,到菜地里去浇菜了。天暗下来吾言中才想起回家。他到水库中洗脚时,抬头看了看水库堤上的樟树,自己已经好久没有上树去看看那些老鼠了。现在那些老鼠看见他不会恐慌地四处乱蹿,而是在树上爬着,叫着。吾言中到了树下看着那樟树,没有梯子很难上去,只好等星期天,有时间再过来看看这些老鼠。吾言中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老鼠究竟有多长的寿命呢?而老鼠不会与人沟通,但老鼠肯定有思维,有思维就有记忆,有记忆就有图像结存在脑信息波上,如果能将老鼠头脑中的图像弄到现实生活中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
吾言中忽然笑了,他想与老鼠说说话,他真正的内心世界,似乎只有与老鼠才可以尽情地倾吐。吾言中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生命,抿着嘴唇笑着,挑着水桶往家里走去。
吾言中回到家,父亲与兄长已经坐到桌上吃晚餐了。父亲招呼着吾言中。两个兄长看他的眼神,也温和了起来。吾言中感觉到同样的石头房子,同样的老鼠窝,这座石头房里的气息与往日有些不同了。吾言中真正对人难以理解,父亲与兄长也是看重他有可能跳出农门?甚至真的如算命先生预见他一样地当上一官半职?如果万一他跳不出农门,他不就又成为为他们轻蔑的生命了?
父亲吾连山问吾言中是否喝一点酒?吾言中似乎很难适应父亲突然之间对他的温和。他似乎习惯了家庭的紧张的气氛,只是冷着脸就去盛饭。吾连山啊哈了一声,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呼噜一声喝了一口酒。
吾言中吃了晚饭,回到房中先做家庭作业。吾言中每天家庭作业完成后,就会看一节小说。
吾言中刚低下头去看小说,心中忽地感觉自己的学业会中途被命运截断。也就是上天不可能那样让他顺心地跳出农门。吾言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丢下小说书,在房间中踱起了步。他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择,那就是考入初中专,升入初中专,户粮关系马上就转了,三年后就成为一名教师。吾言中心中对做一名教师不感兴趣。而万一家中支撑不起他上高中的学费,那还不如考个初中专,早些找份工作,找个漂亮一点妻子。这种人生的框架吾言中以为与儿伴田青蛙没有多大的区别。他向往另一种人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一种怎样的人生,他总是有一种向往。
吾言中要与母亲交谈,母亲又不懂他心头的那种向往。父亲更无法明白他心头的向往了。吾言中在房间中踱着步,心里七上八下地决定不下这一关系到他整个人生走向的大决策。
他真想乘着月色,到水库堤上的樟树上去与老鼠们说说话。老鼠们听不懂,就因为听不懂,他才可以与它们说说他心头的那种向往。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不必过于担忧。
吾言中又坐下,重新看起书。
很快就放了寒假。寒假期间吾言中要进山打柴,上生产队劳动。虽然父亲让他在家看书,但他白天要参加劳动,晚上才静下心来看看书。看书累了,就独自到后山坡看看月亮。他依然无法做出人生的抉择。过了年,吾言中就要去汤溪口拜年。华一东与华三东也要去汤溪口,但吾言中不喜欢与他们同道。
这一年的正月初二,龙青欣已经为吾言中打点了去汤溪口的礼品。父亲也要吾言中带两包他自制的烟丝给汤景耀尝尝,那烟丝,他还特地多加了油。汤景耀毕竟每一年年前都要送一担年糕给他们,这个恩情吾连山也是记在心上的。
吾言中换了套新衣服,一双新布鞋,带上行李,刚出了门,华一东就到门口问道:“言中你是去汤溪口啊?”
华一东知道吾言中去汤溪口,就要吾言中等一等,他也要去。华一东的外婆在汤溪口庄上。吾言中嗯了一声,就在华一东门对出来的小道上等着。华一东过来时,身上背着黑色的包。那黑色的包在四棵松上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那是干部用的,平头百姓除了购粮袋,就是乱七八糟的布袋子,或者出门要饭人用的蒲篓,在四棵松要饭人还一句代名词:“拎蒲篓的人!”
吾言中朝华一东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华三东跟出来。华一东开口做了解释,三东今年初二要去他们姑姑家了,不去舅舅家了。
吾言中噢了声,就前头走着。他走着,很少说话,出了四松坞,华一东就掏出一包烟,拆开来笑道:“好烟,我爸爸也是凭票才买到几包的,我偷了一包出来,上白老师那儿去抽一抽,你要去白老师那儿吗?”
“不去!”吾言中应道。白老师的老家就在渡口这边的一个大村庄上,去白老师家很方便的,但吾言中是绝不可能上白老师家。
华一东笑着说:“白老师的二女儿白秀珍已经十八岁了,她见了我很亲热的,本来三东也不去我姑姑家,我说先去白老师家吃个饭,再去我舅舅家,三东就让我一人去拜舅舅年了,他还说一个女人不能兄弟俩抢起来,将白老师的女儿娶进门不错了。”
吾言中嗯了声,连头也不回,他对华一东这些话题丝毫没有兴趣。华一东偏偏说着白秀珍是如何地有学问、有教养,完全不同于一般女子。
吾言中与华一东走到一条去渡口、一条去白老师村庄上的岔道上,华一东见吾言中确实不去,就独自往白老师家那个方向去了。吾言中见华一东走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吾言中走到前边一棵樟树底下,抬头看看樟树上是否有老鼠。吾言中看着樟树,看到上边密密匝匝的树叶里,没有找到老鼠。路上有几个行人过来,看了看吾言中,那眼神里好像在说这人在看什么?
吾言中看着那树叶,一脚飞踹到树杆上,才继续往渡口赶去。
吾言中过了渡,从那条小坡上走到街上,回头看了一眼一边搭成拱门的两棵樟树,看看时间还早着,他就走到樟树底下。他还没有抬头就看见树上有许多老鼠。他不明白渡口那边那棵樟树上为什么没有老鼠,这个问题肯定不会有人去研究,而吾言中就喜欢研究这些问题。他不喜欢有人打搅他这种思考。吾言中冲樟树上的老鼠吹了声口声。那些老鼠吓得四处躲了起来,不敢出声。吾言中嘴角上牵起一丝笑,这些老鼠不认识他,他从这一点上肯定四棵松水库边的老鼠已经认识他了,就是他不知道老鼠是怎样评价他的,是如何看他的,至少他在老鼠的语汇里绝不会是被叫做人的动物。他要是上了大学,就要研究出一种能将动物头脑中的信息弄出来的仪器。
吾言中得到了一个全新的研究方向,笑着往大街上走去。吾言中走到大街中央,就听到茶店里有人在聊天,他们聊的是会不会分单干?吾言中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一声音,他在四棵松生产队上也听到有人议论冬天就要分单干了,生产队再搞下去大家都要去要饭了。
吾言中要过饭,知道大家要真正要饭了,那只有饿死一条路。吾言中感到许多人的心在骚动着。
吾言中到汽车站上,刚刚买了票出来,就见白老师与一个少女走进车站。吾言中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他想打个招呼,但他开不了口,两片嘴唇厚得让他无力抬起来。白老师看了他一眼,就上小窗口上去买票了。吾言中像躲瘟疫似地赶紧出了汽车站,到国道边希望车子快点过来。现在正月里人多车少,来了车能挤上的挤,挤不上就是下一班车,所以车票上没有打班次与时间。吾言中立在路边就是不见车子过来。白老师父女俩也跟着出来,白老师看看吾言中,好像不好意思一声不吭地就过去,就与吾言中打了一声招呼。吾言中应了一声,又补了一句:“华一东上你家去了!”
白老师就要女儿将票退掉,改天再去萤火县城。白老师说了声要将去县城的票退掉,边上就有人上去买了下来。白老师就跟女儿往回撤。
吾言中看着白老师的女儿冷冷一笑,如果华一东说的白秀珍是这一个,那华一东一辈子不会有什么幸福。吾言中断定华一东只不过是将婚姻进行了一场人脉资源的交易,这是最为愚昧的男人才会做的事。
二
这一天傍晚放学回到家,母亲龙青欣要吾言中挑一缸水,别的事就不用他做了。吾言中虽然个头矮小,可他已经挑得动大桶了,两担水就将水缸灌满了。吾言中看看天色还早,就拿着书,到水库边坐到樟树底下看着。而一边华一东叼着一支烟过来,到吾言中身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丢给吾言中一支烟,吾言中又还给了华一东,就脱了衣服,要下水库里去游泳。吾言中最不喜欢与人闲聊。
华一东见吾言中下到水中,也跟着下了水,两人游到对岸,坐到岸上的沙滩上。华一东忽然问吾言中:“你见识过女人吗?”
“如果你要问我吃过苹果吗,那我肯定会回答吃过了,但你要问我出生两个月时吃过苹果吗?我只会对你直瞪眼睛!”吾言中微笑着回答着华一东。他本来还想与华一东聊几句游泳的话,可华一东一开口就与他格格不入,他就要冲到水中,华一东一把抓住他,低着头说道:“你知道吗?我见到男人与女人那种事了!那事一直藏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我又是一个有两件性工具的人。我内心太重的压力,我快绝望了,你一次又一次地高傲地丢下我,很伤我的心。我也想如你那样自信、勇敢。可是我做不到,我一生都毁了。我只有这样学会了抽烟,学会喝酒。我还学会了勾引女人。我与女人有了第一次,我就知道我是男人,不是阴阳人,小时候我骂过你要饭人,可你也没有少骂我阴阳人。我小时候与儿伴们做‘打炮’的游戏,你就是不参与。我那时就恨你,你不做,我偏偏要在你面前做。我反正一生已经毁了!”
吾言中没有想到华一东会对他说出这一番隐秘的话,说出这一番透心透骨的话。他确实很少考虑到华一东从小阴阳两件生殖器对他心理上有什么影响,更没有想到华一东很早就看到男人与女人的那种事。
华一东低垂着脑袋看着地上几只黑头蚂蚁,他伸手将那几只蚂蚁捏死了。
吾言中拍了拍华一东的肩膀,说道:“有些事是我对不起你。不过我已经有了我向往的人生,很难与你们说清楚。我也是有内心的苦痛的,只是我内心的苦痛我不想与人说,而喜欢与老鼠说一说,你要是有很痛苦的事,也千万别与人说,也不要与老鼠说。因为老鼠已经让我定为知音了,你——就找只别的动物吧,比如猪,或者狗!”
“你也太小瞧人了,你与老鼠说,我却与猪,与狗说,你就是骂我猪狗不如!”华一东愤怒地骂着吾言中。吾言中微微一怔,忽地嘴唇上抿起一层笑,显然华一东误解了,他也不想为自己的言论做解释。华一东说着就倒在沙地上,忽地脱了短裤,指着自己腿间一边是男人,一边是女人的生殖器哭道:“你看看,你看看,上天自我一出生就给了我多么大的惩罚?这种痛苦每时每刻折磨着我,你以为你聪明啊?我要是不是个不男不女的人,我也会潜心修学奋发向上的!”
华一东说着,抽泣了起来,他转过身,将屁股对着就要落下山去的太阳。吾言中看到对岸一个女人过来洗衣服,就对华一东说道:“女人过来了!”
“女人过来了又怎样?我也是女人!”华一东又正过身子。吾言中忽地发现他男性的工具勃了起来,冲向了天空的白云。吾言中抓过他的短裤丢到他身上盖了起来。华一东却撕了短裤,又笑了起来:“我要撕掉人类的一切假面具,让人回归到人,人是什么啊?”华一东突然站了起来,大叫了一声,吓了对面的女人一跳。那女人抬起头,见到对面的华一东赤身露体的,啊一声,吓得华一东双手赶紧去护住自己的腿间,拣起地上的裤子,穿了起来,与吾言中冲到了水库中。
吾言中与华一东边游边说:“你心里有难以说出的痛苦,难以言说的事,可以爬到樟树上,给老鼠写封信,与老鼠说一说,我已经给老鼠写过五十多封信了。老鼠现在已经认得我写的字,不信星期天你跟我爬上树一看就明白!”
华一东盯着吾言中,不信吾言中说的是实话,世上没有认得人类写的字的老鼠。华一东笑道:“你比曹操还要奸,我会信你这种话吗?”
“我就知道你不信,我才会将这件秘密告诉你!”吾言中游到岸上,听到母亲敲打破面盆的声音。吾言中打三岁起,与母亲就有个约定,只要听到她敲打破面盆,就是有事唤他了。那时吾言中整天在外边跑,夏天光着屁股,满天飞。母亲龙青欣有时唤他,嗓子喊哑了,也没有将他唤回家,就想出了敲打破面盆的法子。吾言中赶紧上了岸,到树下换了衣裤,就往家中跑去。
吾言中跑到家,父亲与兄长已经坐在桌上吃晚餐了。父亲凶了吾言中一句也没有再说什么。吾言中盛上饭,坐到下首,扒了两口饭,就大着胆子将自己的计划与父亲说了说。吾连山不懂什么高中、什么是初中专,听了儿子的话,应了一句:“你考高中就考高中吧,既然大家说你会读书,就由你试一试了,世上没有那个父亲不想儿子有出息的!”
吾言中没有想到父亲会答应他,支持他考高中,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要将自己的前程开拓出来,让这个家走上另一条道路。
三
吾言中经过三天的考试就背着书包回到生产队上劳动了。那些要考初中专的学生还在学习校里继续复习功课,准备迎战初中专。杨菊花虽然成绩不如吾言中,可她也报考了初中专,她说报一下也无妨,万一考上了呢?
比主厉害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