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爹一指对面阳台上的鸟笼，对身后的儿子道，放我们回吧？成天跟个雀子样，关在笼子里。
　　 儿子此时正在逗弄孙女，老伴正在给孙女喂奶。儿媳早去上班了。儿子本来也要去上班，说是今天有个会，可以晚点，才滞留在家中。
　　 老伴瞟了眼儿子，见儿子皱了眉，老伴岔开话题道，八哥，跟你说了好多回了！
　　 刘爹梗着脖子，争辩道，还九妹哟，八哥不也是雀子？搞那金贵？说着，又来了气，转过身，拍着巴掌道，你说这城里人，啊，吃哒饭哒没得鸡巴屌事，把那狗子……
　　 老伴又道，那叫宠物！跟你说几回了。也不怕别个笑。
　　 刘爹又是一蹦多高，强辩道，还不是狗子……
　　 这一叫，声音大了些，惊到了正在吃奶的孙女，孙女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老伴不满地瞪了刘爹一眼，拍着孙女的后背，哄道，宝宝乖，不哭，不哭，叫爸爸打爷爷……
　　 刘爹急忙纠正道，爹爹，喊爹爹，你个老婆子也跟着忘本。又一指边上的儿子，还有，他也不许叫爸，该叫大爷……
　　 老伴争辩道，别个城里都这叫。
　　 刘爹强辩道，那也不行，老子们乡里鼓乡里擂，回去了塆子里人不都指指甲？
　　 老伴还想强辩几句，见一旁的儿子已粗了气，忍下了，安抚好孙女，又去喂奶了。
　　 儿子平息了下心情，道，我也想放你郎回去，为这萍她都跟我吵几回了……
　　 刘爹强道，那是你狗日的自找，当初老子说要找个乡里姑娘，你狗日的偏不肯，偏要找个城里姑娘，要是找个乡里姑娘，老子那回来，也不致于要老子没得位置睡，老子，老子，老子也……说到这里，刘爹的眼里竟有了泪水。
　　 儿子见了，赶紧扯过纸巾，递给了刘爹。刘爹接过，胡乱地擦拭了下，那眼泪竟像暗泉，总也难干。
　　 那年，儿子与儿媳刚结婚。都个多月没得音讯，老俩口牵挂，就差刘爹来武汉问询。本来是老俩口一起来的，偏巧幺姑娘和幺女婿出去亲戚家喝酒，当天又赶不回来，家里没得人照顾，老伴脱不开身，就叫刘爹一人来了。
　　 刘爹从王家巷码头起坡，照了儿子给的地址，一路问询到了循礼门儿子的家，家门已紧闭，天又夜了，刘爹又是一肚子的饥寒。好不容易拍开门，出来的竟是儿媳，刘爹笑着问儿子，儿媳说去了学校。
　　 那年，儿子正在武大读研究生。
　　 刘爹想往屋里挤，儿媳都又堵着门不让进。刘爹听说儿子不在家，刘爹心里早就凉了半截，现在又见儿媳这个样，刘爹肚子的一团火早就一下一下往上冒，头顶早起了热气，但还是记住了老伴的话，没有发作。刘爹临走时，老伴千叮咛万嘱咐，说你把那脾气改下，莫一不对就发脾气，搞得伢们不好过日子。刘爹气哼哼回了一句，活该！找个城里伢。刘爹忍着饥饿，耐着性子，语气近乎哀求，说那你给床絮我，就在这走廓过一夜，明天天不亮我就走。儿媳说，不行，我那新絮，弄脏了。刘爹说，儿子有旧的。儿媳撇撇嘴道，早丢了。刘爹一听，早起了高腔，那你叫他回来，就说他老子来看他这个爹了。说完，蹲在了地上。儿媳见了，返身拉紧门，蹬蹬出去了。刘爹望着下楼的儿媳的背影，赶紧擦拭掉早已涌出来的泪水。好在楼道里的灯光昏暗，儿媳刚才没看见。
　　 过了会儿，儿媳回来了。儿媳打开门，进去倒了杯水，递给刘爹，道，等下，他马上就回。说完，转身进了房，门也嘭的一声关上了。
　　 刘爹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上去飞起一脚踢开房门，却还是“唉”了一声，忍下了心中的那团怒火。
　　 刘爹这一等，已是子夜了。
　　 儿子回来见了，气粗如牛，刘爹站起身阻止了。儿子带着刘爹去了夜市，又去了旅店。刘爹坐在床上，看了眼面前的儿子，挤出笑来，道，回吧，回吧。
　　 儿子试探着问，明天去家里？我请了假。
　　 刘爹道，算了，看到你们好，我比吃了山珍海味都好。说完，躺下了，拉上被子，身子一抽一抽的。
　　 儿子转身蹬蹬蹬走了。
　　 第二天天一亮，儿子就来旅店，可哪还有刘爹的影子？儿子跑去问服务员。服务员说，天不亮就走了，只说要我把这袋东西交给你。儿子接过，道了声谢就走了。走到没人处，儿子打开一看，都是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儿子抱着袋子大哭一场，大骂自己无用，不孝……
　　 后来，儿子换了房子，又添了女儿，这才接来了老俩口。可刘爹就是不肯来，说老子在家有吃有喝看她哪相？儿子跪下直磕头，含泪道，不作她看作我看，不作我看作你郎作孙姑娘看嘚？我这刚提科长，哪耽误得起？连个休息日都没得？你郎们有个小病小灾，我也不能尽孝嘚。
　　 这一说，倒把刘爹心说软了，再加老伴在旁一劝，老俩口这就来了武汉，从此也就关进了鸟笼子，变成了两只老雀子。
　　 老伴见儿子站着没动，瞪了眼刘爹，道，你莫管他，他一生年都这神经样，你快去开会，迟了又挨批。
　　 儿子又瞟了眼刘爹，见刘爹已安静了，这才转身进房去了。
　　 老伴瞟了眼刘爹，埋怨道，尽给伢们添麻烦。说着，又去哄怀里的孙女，还是我们宝宝乖，不跟奶奶添……
　　 刘爹听了，又纠正道，叫喇嘛，你这老婆子也忘了本！
　　 老伴刚说了声“你”，瞥见儿子已出来了，老伴即刻突住了口。看着儿子道，快去，快去。
　　 儿子又看了眼刘爹，刘爹瞪眼道，看我打鬼？快走快走，别叫老子看了心烦。儿子这才笑嘻嘻地走了。
　　 儿子一走，刘爹推来婴儿车，板着脸孔道，下去吧，别叫那几个老家伙等急了。说着，提起婴儿车，就往门外走。老伴即刻抱起孙女相跟着，带上房门，下楼去了。
　　 下楼刚走几步，前面就传来了叫喊声，刘爹刘婆，么才下来？又挨训啦？
　　 刘爹板起面孔，瞪了眼身后的老伴，老伴放下孙女，刘爹推着车子，恨道，还不是这个老婆子，叫她快点快点，她总是摸蛆，一生年的习惯。说完，已走近了。
　　 这些老人也都像刘爹老俩口一样，推着婴儿车。
　　 先前那个喊话的老人说，刘爹，再搞两句？
　　 又有个老人道，昨天听你一唱，搞得我一整夜都没睡好磕睡！
　　 刘爹拿出两个折叠椅，递给老伴一个，自己坐下，打趣道，么啦？想黄花姑娘啦？
　　 边上的老伴笑着捶了刘爹一拳，骂道，个老不正经的。
　　 其他老人一听，咧开嘴洞哈哈大笑。
　　 婴儿车上的伢们见了，也格格笑个不止，一双小手翅膀样拍个不止。
　　 老人也不恼，咧开嘴洞，哈哈笑道，要有那个劲嘚。
　　 刘爹叹一口气，道，也只有唱唱老家的歌，想念想念了。
　　 先前那个喊话的老人扫了一圈树，开口道，看这树叶，似要插秧了，你就唱个插秧歌吧？
　　 刘爹摆摆手，笑道，莫急莫急，我们一步一步来。昨天跟你们唱了《节令歌》，今天跟你们唱《四季忙》，明天跟你们唱《立夏忙》，后天跟你们唱……
　　 那人老人一听，忍不住插话道，你有这多？
　　 旁边的老伴道，他呀？歌篓子。瞟了眼刘爹，脸上泛红道，我就是被他歌迷住了，才……
　　 众老人一听，喜得大笑，纷纷嚷道，好，好，听到老家的歌，想想以前的农时，这日子也不枯寂。
　　 刘爹故意板着脸道，就你嘴长？忍不住拍了下老伴的手，清了下嗓子，轻轻唱起了《四季忙》
　　 正月里来新年节，
　　 家家户户请春客。
　　 上席就把年成说，
　　 抹牌赌博挨不得，
　　 切莫耽搁了好正月……
　　 众老人听完，齐声喝道，好，抹牌赌博挨不得，切莫耽耽……
　　 老伴即刻提醒道，耽搁了好正月。
　　 众老人应道，对，好正月。
　　 二月里来是花朝，
　　 天湿下雨莫瞎闹。
　　 手拿锤子锤要草，
　　 犁牵耙缆要系牢，
　　 用时现成几多好……
　　 先前那个喊话的老人感叹道，农人几好，处处都想到头里。
　　 那个老人接口道，这叫闲时办，急时用。
　　 三月里来是清明，
　　 家家户户谷种浸。
　　 谷子下田望天晴，
　　 起风下雨苗不青，
　　 有钱买饼无钱去捡粪……
　　 又有一个老人感叹道，种田多难！
　　 四月里来麦子黄，
　　 栽秧割麦两头忙。
　　 男子忙的栽稻秧，
　　 女子忙的打连场，
　　 一年只有四十五日忙，
　　 一天要办九天的粮……
　　 又有老人唠叨道，双抢啦？
　　 五月里来龙船漂，
　　 田埂要砍草要薅。
　　 地薅九道不长草，
　　 田薅九道好出苗；
　　 谷薅九道黄如金，
　　 棉薅九道白如银……
　　 这都是端午节过后的事情。
　　 那个老人又道，个狗日的，这里兴过初五……
　　 先前那个喊话的老人道，我们那里兴过十五。
　　 另一个老人道，你管它初五十五，反正又没得龙船看。看要回去。
　　 一听说回去，众老人都不开口了。
　　 六月里来天真热，
　　 蚊虫咬的睡不得。
　　 有钱的挂帐来打扇，
　　 无钱的只好熏草烟。
　　 大人熏得双泪流，
　　 小伢熏得喊黄天……
　　 众老人齐道，苦啊！
　　 七月里来七月七，
　　 早谷晚谷一般齐。
　　 谷黄开镰抢时割，
　　 要晒干来莫打湿，
　　 一挑就挑到禾场里……
　　 老伴这时插话道，都想回去的呢？累不死你们？
　　 众老人一时缄住了口。
　　 刘爹道，可那是根嘚？这里，这里，都是楼房，都刺瞎眼睛了，要这多楼房搞么家？
　　 那个老人道，我儿子说，不做楼房就不是城里。
　　 先前那个喊话的老人道，不管那些，听，听，听，听都堵不住一个个的嘴！再莫插嘴，快到中午了，伢们要回来了，该做饭了。
　　 八月里来是中秋，
　　 打个新仓把谷收。
　　 东道上插一把签，
　　 一五一十不停留。
　　 帮工的不是人，
　　 种田的少落成。
　　 九……刘爹刚要继续，边上的小伢们又哭闹了起来。
　　 老伴抱起孙女，催道，回吧？伢要喝奶了。
　　 众老人也各自抱起自家小伢，歉疚道，刘爹，下午？下午还唱《四季忙》？
　　 刘爹站起，边折叠椅子，边道，下午？还唱《四季歌》。说完，推着小车，三人转身往家走。
　　 众老人也都各自回了家。
　　 刘爹的心情也比先前舒畅多了，边走边还在唱着。
　　 九月里来开菊花，
　　 大小麦子都种下。
　　 麦子是穷人的大救驾，
　　 吃是它来用也是它，
　　 酿酒喂猪也是它，
　　 边种麦子带纺棉纱……
　　 老伴受了感染，又放下孙女，和刘爹并排走着，也跟着哼唱了起来。
　　 十月里来天气短，
　　 一家大小莫贪玩。
　　 男子砍柴女织棉，
　　 摸鱼挖藕把湖干。
　　 男女老少不得闲，
　　 大家赚个辛苦钱。
　　 冬月里来北风寒，
　　 晚上早早把门关。
　　 莫等强盗抠门栓，
　　 偷走棉衣冇得穿。
　　 如今的钱实难赚，
　　 做套衣裳难上难。
　　 腊月里来大雪落，
　　 家家户户办年事货。
　　 有钱的杀猪又宰羊，
　　 无钱搓脚捻手心里慌，
　　 熬过今年再看明年像么样。
　　 刘爹和老伴就这么推着孙女，慢慢走，慢慢唱，老俩口紧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昨日，那正是豆蔻年华时。
　　 这一刻，老俩口才不觉得憋屈。
　　 耳边，也尽回荡着故乡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