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土地断裂的声音
一、晓菊
小菊跨上提包,迈出房门,就匆匆地赶路了。她要在中午十二点钟前赶到县城与丈夫告别。
天渐渐亮了,晨曦洒遍了大地,山湾的房屋,房屋后面的山峦,也渐渐变得清晰了。一抹霞光轻轻地投注在罗锅岭的山尖上,像一片耀眼的金子,特别引入瞩目。她回望了一下静静伫立在晨光中自家熟悉的小楼,好像在告别曾经的恋人,心头一热,头一扭,在她公婆门口停了一下,喊了一声,妈,我走了,也没等屋里应承一声,就风儿一般离去,耳边似乎听到了“唉”“唉”的长叹声。
她也顾不了老人的叹息,最要紧的是看看即将离她而去远赴谷阳劳教的丈夫李源。
都是电器补贴款惹的祸。她的脑子里涌出了这句话,她狠狠地在心里默念着。为了那九十元钱,就把我家的李源拉去劳教?心中又是一股愤恨之情油然而生,谁叫他的性子那么急躁,是他自找的,可恶的李源,你丢下我们娘二俩和老父母在家里怎么办呢?
一阵清泠的晨风吹来,撩起了她秀美的头发,露出了她俊俏年青的脸庞,秋水般的眼睛在薄雾里闪现,她侧耳倾听着山道两旁树丛里晨鸟的鸣啭,李源第一次带她来这里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多么美好的热恋的情景仍不时在她梦中出现。
与李源曾是初中同学,但在学校里没有什么特别印象,初中一毕业就各奔东西了。李源去了广东打工,而她则去了上海,进了一家制衣厂。某年春节回家,在升湖镇逛街,他们偶然相遇了。四目一对,就闪出了火花。
是你,陈晓菊。
是你,李源。
你去了哪里?
广东。那你呢?
上海。
他们就这样谈着谈着,不觉得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以至于太阳落山了,他们都浑然不知。那天晚上,星星特别明亮,像一对对宝石般的眼睛。
后来的事就那么顺理成章了,恋爱,结婚,生下可爱的女儿,几年时间就完成了,一家人过得多么快乐。他们一起外出打工,走遍了中国的大大小小的城市,但还是要回到这个小山村里来。
李源对我什么都好,她想道,就是脾气暴躁,心里搁不下一点小事。动不动就冒火,有时对我父亲都不客气呢,但过后就非常后悔,认罪悔改,这样多次,大家都不大计较了,但在外面,遇到社会上的事,谁又能原谅他呢?
今年,我们同往常一样,十月份就从沈阳回到了家。家里父母在我们外出期间买了一把电风扇,价格235元,听说政府要补贴90元,就去找村里的干部,村里的干部说你去找镇上的干部,镇上的干部说你回去找村上的干部,村上的干部说你还得找镇上的干部,这样,一来二去,年老的父母就不知所措了,直到他们回来还没有着落。而六七月里用的电风扇也早已躺在灰尘里休息,根本不曾记起那火热的夏季。
但李源心中却不平。是不是村上干部把这钱吃了?是不是镇上干部把这钱吃了?不行!非讨个说法不可!
村长对他说,这事他管不了,钱也没有拨给村上。
他又来到镇上,镇办公室的人说,屁大点事,几十元钱,自己去问!
晓菊是与李源一路的,就劝李源,几十元钱,不够打一圈麻将,就算了,我们回家吧,她死拉硬拽才把牛犟一般的李源拉回家。
第二天,晓菊回了趟娘家,这是每年打工回来必不可少的,她一般在娘家也要住过两三天。她买了一些礼物准备叫李源一同去,往年也是如此。但李源今年却有点反常,说,你回去吧,带我向爸妈问好,说我过几天去看他们。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他说朋友的家里出了点事,他要去帮着料理。这在晓菊心里是知道的,李源虽脾气倔,但对朋友是真诚的,唯有就是喝酒不行,一瓶啤酒下去,他就会失态。晓菊,也没有多想,就对他说好吧,你去了少喝点酒就是了。这一去,李源就关进了县看守所,昨天镇上办公室才通知晓菊去县城送一下李源,却不知李源犯了什么大罪!?
二、李源
金都县城郊的二号看守所里人影晃动,又有车子进进出出,今天又有人要被送走。李源知道其中也有他自己,他靠在厚实的墙壁上,三月里的一股股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直钻入他干瘦的背脊。他不知道他会走到这一步,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感到对不起老父母、女儿,特别是今天来送他的妻子晓菊,真后悔没有听从晓菊的劝告,多喝了半瓶啤酒,为了那九十元电器补贴款,才落到了这步田地。都是电器补贴款惹的祸!
那天晓菊回娘家去了,我就去了朋友家。大家一年不见,久别重逢,格外亲切,大家天南海北地谈着,吃着,喝着,已经过了中午了。忽然,我想看点新闻,就叫朋友打开电视,这时,电视里正播送一条新闻,农民买电器,政府补贴,农民高兴,又拉动了内需。这时,我就想了我父母买的那台电风扇,怎么就没拿到补贴呢?村上镇上干部根本不理这事儿,这与政策大不同,这哪里是共产党的天下?这不是欺负我们吗?我就问朋友晓亮,晓亮,你这台电视是什么时候买的?也是今年我家老汉(父亲)在家里买的。拿到补贴款没有?拿到了,你们没有拿到?是啊,我们村里说没有拨付下来。小亮也醉醺醺地说,那肯定就是村里有问题了。要不,就是镇上干部没有落实。我听了,顿时火气,应该给我的钱为什么不给,还推三阻四,这成什么道理?
我就带着酒气朝镇上跑去。
镇办公室里一位女办事员正在看报纸,一看是我,就说是你啊,你回去在村上办好手续吧,不要在这里找事了。
我一听,酒劲上来了。
凭什么不给我补贴款,是不是你们给吃了!
放屁!我们敢吃这钱。你是不是猫尿喝多了,三村村尽出些刁民。
放屁!你们尽欺负我们农民。我大声吼道,一股酸酸的酒气直冲喉咙,这幢大楼里我恍惚听到的全是我的吼声。
那位女办事员一晃就不见了,我不得不硬撑着昏沉沉的脑袋坐在椅子上。
我想,怎么就没有人来给我解释呢,他们一定会出来的,我如果给他们弄出点响动来!
我于是恍恍惚惚地爬上办公桌,躺在桌上打起鼾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只见一群干部模样的走进来。那女的说,书记,就是他,你看他,还耍流氓爬到桌子上去呢!
下来!那书记模样的说,下来!到我办公室来。
在众人的目送下,我就跟着书记模样的人走进了一间大的办公室。进门时,在我醉醺醺的眼光里,我仿佛看见几个穿保安衣服的人。
看你把我怎么样,我想。
那书记模样的人问,你又跑到我们政府办公室闹什么?!
我回答,你们不给我们补贴钱,其他乡镇都给了,我要到县上告你们!
你胡言乱语,书记模样的人抖了抖西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我们是按政策办事的,你们村村民多次闹事,成何体统?你回去,我们马上处理。
一股酒劲又上来了,我伸着粗红的脖子说,偏不回去,你今天就给解决,马上给我钱。
放肆!给我滚出去。马镇长,马上把他弄出去,叫他村上来领人,不准在这里闹事,这是政府机关。
我当时口渴得厉害,气上心头,把那书记模样人杯子抢了过来,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茶水。
简直就是地痞流氓。我听到了书记模样的人说。
我作出了后来后悔都来不及的事。我一步跨过去,一手抓住了那书记模样人的衣领,非要他给我个说法。在我恍惚的意识里,只听得那书记模样的人喘着粗气,胀红了脸,不停地叫喊着,把他弄出去,把他弄出去。于是,我的背上就有无数的手在撕扯。一阵混乱之后,我的头更沉重了。当我睁开双眼时,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我似乎感到耳朵在流血,我一摸,一点殷红的血粘在我的手上。
时间在流失,天色暗了下来,黄昏来到了。我昏沉的头脑清醒不少,但头还是抬不起来。
我打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没有人回应,好像我被遗弃在荒原上。不知晓菊知道不?我又一次喝醉酒,给她丢了脸,不知她将会怎样修理我,但我不怕,她修理了我之后,总是对我更加温柔。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被尿憋急了,怎么办?黑洞洞的屋子?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来理我。我不得不在墙角里撒了一泡尿。
一阵寒冷的夜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和着衣靠着墙角渐渐进入了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清冷的月光落到了我的身上。星星在窗子外的天空里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
三、李娟
昨晚,是妈妈告诉我了爸爸的事。
娟儿,你回学校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妈妈说。
爸爸他太冤枉了,怎么就犯了那么大的罪呢?不就是爷爷买了台电风扇,几十元的补贴吗?都是电器补贴款惹的祸。
要不是今天学校半期考试,我一定要去送送爸爸。
听妈妈说,爸爸喝醉了酒去找镇书记讨个说法,并没有想作出多出格的事情,只是由于喝醉了酒,是有点儿失态,他们就给爸爸定为侮辱了领导,扭打了书记,耍流氓,破坏公物,暴力抗法的罪责,县上领导要求从重从快处理,被判处劳教一年。
谷阳县我学地理知道这个地方,山高谷深,荒无人烟,气候恶劣,不知爸爸的身体能否承受?
爸爸的脾气是不好,可他不至于犯下如此大罪。我的爷爷奶奶又要伤心了。看到自己儿子为了几十元钱被判去劳教,真是感到冤枉。
爸爸不是个坏人。有一次,邻居的李婆被菜花蛇咬了,情况紧急,爸爸什么也没说,背起李婆就往镇上狂奔。又在镇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自己出了路费,把李婆送到了县医院救治。医生说,幸亏爸爸送得及时,晚去了半个小时李婆就没救了。李婆一家人感激不尽,拿来车费和辛苦费,都被爸爸拒绝了。爸爸说,都是邻居,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我们组里哪家有事要帮忙的,他没有不满口答应下来。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没骂过我一声,这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地去“犯法”?
我对妈妈说,你叫爸爸放心去吧,一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只不过一定要保护好身体,明年过年我们还会团聚的的。你告诉爸爸,我一定会给他写信,报告我学习的情况。我会给他争气的.
天没有大亮,妈妈就走了。
我推开窗向外望去,鲜红的太阳已经从山湾东面的罗锅岭上升起来了。一阵晨风拂过,碧绿的山野卷起了海洋般的浪潮,发出“哗!哗!”的响声,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发出的声音。爸爸和我都热爱着这土地。我仿佛看见我和爸爸妈妈手挽着手在滚着晶莹般的露珠的田埂上飞跑。鸟儿在我们身边鸣叫,飞翔。
这时,妈妈也许已经上了去县城的班车了。过不了几个小时,妈妈就会见着爸爸,把我写的信给他。
亲爱的爸爸:你放心去吧,女儿相信你是无辜的,你的心地是善良的,你爱妈妈,更爱女儿,我和妈妈会给你祈福的!盼您的来信和平安归来。女儿。
2014.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