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宸光】雁南归(大学组小说)
一
天汉元年,张掖城外,远处的山峦上,零星几点翠绿。晨起时山间落下的雾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城门十里外的桃花远远看去好像一条水红的纱巾,轻柔地罩在回暖的土地上。
前几天收到一条消息说匈奴新上任的单于且鞮侯派人将之前扣押的汉使郭吉、路充图送回了长安,并且带给武帝一封信。武帝看后,龙颜大悦!任命将军的好友苏武以中郎将身份持节出使匈奴,带着祝贺且鞮侯上任的贺礼和以前扣留下来的匈奴使者。
可我们都没有想到,苏武这一去,等他再次回到长安时,时光的车轮已经走过了十九个年头。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一个汉人会在匈奴的土地上生活一辈子。
二
事情还要从天汉二年五月武帝召将军回长安述职说起。
那天的长安街头,人声鼎沸,烈日炎炎。站在屋檐下的乞丐一口浓痰吐到地上,溅起细尘,顷刻就被阳光抽干,发出细微的咝咝声。挑担的、推车的、站着的、坐着的各种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春香楼门前几个刚刚起床的女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翻着白眼看着那些在门口徘徊但兜比脸还干净的男人。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手里还抓着一条棕色的小儿手臂粗的大蛇,大家都叫她降龙。她算是春香楼的一道“招牌菜”,很多人都是去为了一睹降龙玩蛇的风采,再顺带着解决一下心中的苦闷。
武帝在未央宫武台殿召见了将军,我在宫外候着。武帝和将军的谈话内容我无从得知,但从宫门里出来时将军脸色不太好,嘴角一丝苦笑,失望在眼睛里肆意流转。
将军从我面前走过,翻身上马,说道:“回成纪。”
在回陇西的路上,将军的眉头一直紧紧皱着。
“将军,到底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
将军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苏武他们被扣押了!”
将军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那陛下的意思是?”
“打!”
“那将军为何叹气呢?”
“陛下让李广利率三万骑出酒泉至天山(今祁连山),进击匈奴右贤王部。公孙敖率兵出西河郡,路博德率兵出居延,两部齐头并进向北探索敌踪,以牵制匈奴单于主力不得西援,他让我为李广利运辎重。”
我终于明白了从武台殿出来时将军的眼神和叹气,在那时我们的心目中,武帝是何等英雄的人物,他威名远播,是天之骄子。但他对将军的每一次安排总让人大失所望,我跟在将军后面,在心里默默为将军鸣不平,将军身为名将之后,无论身手还是兵法都是一流,但却总是得不到重视。
“那,将军你同意了?”
“没有。我说我可以自领一队到兰千山以南进击单于兵,这样还可以分散兵力,减轻贰师将军的压力。”
“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陛下不同意,他说没马给我了!”
“怎么可能?”
“陛下的话还能有错吗?”将军罕见得严厉起来,接着又说道:“我可能做了一个我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
“什么决定?”
“我跟陛下说,我不要马,我只要步兵五千人。”
马蹄声回荡在耳际,天忽然下起蒙蒙细雨,将扬起的细尘压了下去,几缕微风吹来,身上渐渐有了些凉意。
“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将军问我。
“将军没有错!”
将军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眉头微微皱了皱,随后又缓缓舒展开来。
回到成纪是傍晚,落日的余晖把将军府大门映照得一片金黄。将军的步伐不似以前那样坚定,此刻显得有些沉重,那天将军的背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每次想起后来发生的种种都让我觉得或许从那天傍晚就把一切注定了。
三
距离出征还有几天,日子过得平淡无奇。将军每天早早起床,然后一个人在家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坐在凉亭中用手轻轻抚摸着柱子,一会儿立于檐下看着院中的一棵梨树发呆。他好像刻意地去爱着家里的一草一木,看待妻子和孩子的眼神中充满了无限柔情。这种平常人家唾手可得的生活对于将军来说是一种奢望。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自古以来,这个道理就没变过。
将军的举动使我不安。以往出征之前,将军都会将他的剑拿出来好好擦拭,而这次,他没有。我不知道将军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从他一个人坐着时紧锁的眉头当中可以看出来将军也并不看好这次出征。
出征前一夜,朗月高悬,好风如水。我无心睡眠,披着衣服起身来到院中,我看到夫人依偎在将军怀中,两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在暗中看不到将军的眼神,在月光中只能看到两人的轮廓。
“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啊!”夫人开口说道。
“只要有人,就会有打仗!”
“我不奢求你立多大的战功,我只望你平安回来。”
说着便哭了起来,夫人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很响亮。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肩上的月光像是被一点点抖落了下来,顺着手臂掉到了地上,而后又铺展开来。夫人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泪水,将手绢塞到将军手里,便起身回屋了。庭院中几株芍药花在月光下愈显白净,月亮落在一缸清水中,随着水波微微颤动。不一会儿,一片轻云蔽月,将军起身回屋,我看到他在转身时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我回到屋内,想起夫人刚刚嫁到将军府时的情景,那天下着大雨,当地人常说娶媳妇下大雨说明媳妇的脾气大。可自从夫人嫁到将军府以后,我从来没见过夫人发脾气,她待下人也是极好的,从没见她跟将军红过脸,嘴角总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白驹过隙,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夫人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几条,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磨灭不了的痕迹。
次日,天阴,大风。黄历上写着吉星南动,不利北方。
将军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五千将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韩延年在他右手边,我在将军左手边。马鬃在风中来回飘荡,鲜红的披风像是一面旗帜飘扬着。北风吹得沙沙响,风中裹挟的细沙打在人脸上,火辣辣的。可没有一个人动一下,除了风声,一声不闻。将军振臂高呼出发,五千将士像是一片阴云,浩浩荡荡向北挺进。
将军出发时天下人都以为将军疯了,身居长安的人可能并不知道匈奴的凶猛和残忍,但处在边境上的人们深知道这场仗有多么困难。
“那是李陵吧!”
“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
“是去打匈奴吧,怎么他带的兵比别的将军少那么多!”
“朝廷可以对李家不公,但李家不能对不起朝廷,想想飞将军……唉!”远处的田埂边两个老者拄着拐杖交谈着。
出居延时,将军从马上下来,注视着南方好一会儿,我看到将军手里紧紧攥着一条月白色的手绢。
四
我们从居延出塞,向漠北挺进。可疑的是,一路上一个敌兵也没遇上,将军皱着的眉头也一直没有松开过。到了浚稽山,将军下令驻扎兵营。
士兵们坐在营地上,脸上丝毫没有紧张的神情。将军独自一人走出兵营,我悄悄跟在将军身后。大漠的秋天是单调的,满眼的黄沙,衰草连天,四野衰败。风卷起沙尘,要是仔细些,可以闻出来里面包含着浓浓的血腥气,古战场上的阴寒之气无论经过多少年总也很难散尽。太阳别在西边的山头上,一片殷红蔓延开来。将军在地上坐了下来,我走过去默默坐在他身边。
“将军有什么烦心事吗?”
“好美的晚霞啊!”
霞光把将军的脸庞染成一片血红,将军面目柔和,眼神中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这一路上有些反常!”将军开口说道。
“将军担心……”
“担心无用,该来的总会来的。”
“那将军为何唉声叹气!”
“这么美的晚霞,不知道还能不能在成纪再看一次!”
我们在山顶上坐了一会儿就往回走。军营中士兵们将身上沉重的盔甲丢在一旁。大家坐在地上。
“各位,你们可知道春香楼的如画姑娘?她,啧啧!”
“吴三,你吹什么牛屄,如画姑娘是专门为王公大臣服务的,你如何得手!”
“你不相信就算了,那些王公大臣只是口袋里银子多,如画姑娘还不定看得上呢!”
听得这吴三这样说,大家都围了过来,那吴三也来了兴致,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家围坐在一起,开始谈论春香楼诸位姑娘。将军脸色阴沉,回到帐中,他召来韩延年。
“吩咐下去,命将士们加强警戒。”
“将军,我看这次匈奴人恐怕不敢来了!将士们都说匈奴的狗腿子恐怕已经是被吓破胆了!他们还说匈奴人的胆子还没春香楼的降龙姑娘胆子大呢!”
“他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将军罕见的严厉起来。
韩延年先是一惊,接着跪倒在地上,他也从未见过面色如此阴沉的将军。韩延年从地上起来,退出帐外。
将军开始画一路上所经过的地方的地形图,一直画到深夜才画完。等我半夜醒来时,将军背着手站在帐外,天已经快亮了,从帐帘透过去刚好能看见一颗星星,亮得让人心惊,像是天破了一个窟窿,从窟窿里透出光来。大漠的黎明是冰凉的,天地间空空荡荡,立于其间,容易让人不知所措。
将军唤来陈步乐,将画好的地形图交给他,让他带回长安交给武帝。陈步乐将图揣到怀里,翻身上马,我和将军看着陈步乐一点点变小,然后消失在地平线上。这时正好第一缕晨光从东边的山头上倾泻过来,月亮小小一钩,贴在天上,像是一片被风吹动着的薄纱。马蹄扬起的尘雾渐渐散去,天地空明、寂静。我站在将军身旁,茫然若失。
五
战争是在那天清晨开始的,天空中铺满了青灰色的云,远远看去,像是一副水彩画。因为是阴天,比以往天亮的迟些。忽然,像是一颗石子掉进了池塘里,激起阵阵涟漪。四面八方传来震天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将军猛然惊醒,目光如炬。韩延年一个箭步冲进帐内,手按在刀柄上。
“来了多少人?”
“数不清,密密麻麻,我大概估计不下三万。”
一声响亮的鸣镝声飞快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单于来了!
“传令,往东、西浚稽山之间转移!”
若是处于广阔地带,我们的步兵根本没法和三万匈奴铁骑交锋。将军下令将辎重大车连成一排作为营障。士兵们处于营外,前排持盾、戟,后排持弓、弩。将军持黄旗,韩延年持白旗分别护卫前后军。另有十余骑来回穿梭,传军令。
又是一声鸣镝声,匈奴骑兵从山上冲下来,来势凶猛,像是冲破堤坝的洪水一样蔓延下来。士兵将战鼓擂得震天响,鼓声回荡在天地间,掩盖了哒哒的马蹄声和匈奴人的嘶吼声。近千勇士冲出去,和匈奴前锋开始厮杀,后排士兵安弩上箭,瞄准敌兵射击。匈奴士兵虽然数量上六倍于我们,但匹夫之勇,不足畏惧。单于躲在远处看着战场上的形势,没过多久单于便下令撤回。
第一次和单于交手,大捷,士气高涨。但将军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他皱着的眉头还是没松,笼罩在眼神中的阴翳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单于再次来了,这次不是三万,而是八万人。五千将士冲破了且鞮侯单于八万人的包围,杀敌五千。
“将军,怎么办,我们五千人和八万人怎么打?”韩延年急切地说着。
“我已经求援了,路博德应该已经在救援的路上了。”
将军不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时,路博德根本不在路上,他可能正在营帐里大酒大肉,也可能正在娇艳如花的营妓身上蠕动着。
将军带着大家一直向南走,但人终究跑不过马。第二天清晨,一丝微光将黑夜撕出一道裂缝,枝头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单于的骑兵追了上来,麻雀大惊,先是一只,飞起一尺之后,落下半尺,然后再一寸、一尺、一丈地飞起来。接着一整片飞起来,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向着远处飞去。将军冲在前面,脸上已经被血糊住了,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将军的勇猛带动着底下的士兵,将士奋勇抵抗,杀敌三千,再一次杀退单于。
将士们的脸上血和尘土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有些将士头盔上扎满了箭,像一只刺猬。握刀的手臂轻轻颤抖着,虎口被刀柄震破,往外冒着血,不过已经失去了知觉,感受不到疼。
接下来好几天单于都没有来,我们一直往南走,边走边休整。将军下令有三处箭伤的可坐车,两处箭伤的随军行走,一处箭伤的继续战斗,轻伤不下火线。
第五天,我们走到了大泽。满眼飘荡着白色的野芦苇花,好像一根根羽毛在风中飘来飘去。将军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皱着的眉头也稍微松了松。那一刻,我想一瞬间变成芦苇花,遗世独立,风轻轻一吹,就能走到天涯海角。我看到战争带给人们的痛苦,山河破碎,尸横遍野,统治者漠不关心。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发动战争,为了土地?为了子民?我看不见得,恐怕只是为了他们那不知所起的使命,好像每个统治者从一出生就有这样一个使命——进行几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才能名垂青史。每一个来到这个世上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冥冥中会有这样的感觉,不是自己在掌控自己,而是外物在掌控着我们。我想统治者也不例外。
单于的骑兵不敢进入沼泽地,高高的芦苇是最好的遮蔽物。
我们走在芦苇从中,忽然身后火起,将整个沼泽地都烤得发烫,士兵们大乱。我听到远处单于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