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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车轮碾过的絮语(散文)


作者:尤六六 秀才,1822.0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2956发表时间:2017-08-01 14:18:11

当车行驶在关中平原上的时候,正是阳历的三月下旬。
   车窗外的田野,到处都是金黄的油菜花,斑斓的如同没有了边际的绸巾,从路畔一直铺到了天边。让边塞上沙塬匆匆赶路的我,感受到了关中平原的富足和堂皇。
   路边有树,也开着碎碎的花儿,紫色的,红色的,粉白的,嫩黄的,在不期而至的雨里,缤纷的开放着。
   还有墓园在路边的不远处,或许是刚刚上了坟,有新的花圈被一层薄薄的水雾给笼罩了。而围绕它绽放的一株一株如拳头大的甚么花儿,黄的,白的,在淅沥的雨里昂着首,像是在替业已消失的生命,观望着尘世的喧嚣。
   车在往北,一路田野里的繁华景象让我艳慕不已。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生活的那一片土地,至今它依然在酷寒的风里蜷缩着躯体。只有阳洼里有几茎嫩嫩的草芽,在冰冷气温的胁迫下,瑟瑟发抖。
   春天,你在这富裕的平原上到底驻留到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的那一片土地送去你的灿烂你的暖意呢?
   哦!我家乡的那一片土地,难道这顽皮的春天也会歧视你的贫瘠和苍凉么?
   车在往北,人也在往北……
   春天,你跟上来了吗?
   春天总是不改她贪恋繁荣富贵的性格,沿着平原和起伏的山峦在往前蹒跚。然而,她所能创造的绿色和希望,却是穿梭在了所有季节的时间的缝隙里。
   我的家乡,我的土地,他们也不例外。总是能等来春天的脚步,然后牵了她的手,去完成自己应该有的付出和容纳。
   我家乡的土地辽阔而大度。在这片土地上所能寻找到的,除了对生命的宽容和怜惜以外,也有摧毁生命的严酷和残忍。
   而这种残酷的惩戒,往往就是饥饿。
   饥饿的土地,饥饿的天空,饥饿的人群,饥饿的生灵万物……饥饿啊,就是流窜在这块土地上的恶魔,经常性的光顾着折磨着已经被灾难折腾的麻木的庄户人。
   这片土地,不会有用华丽装饰过的语言,向世界表述一个卑微者的尊贵。有的只是悲怆的粗犷,诉说着用太阳多余的炙烤,记录下的一个又一个有关饥饿的故事。
   我曾经从华北平原上走过,从中原大地上走过,那里的土地厚重而肥沃。一片一片的庄稼,一排一排的树木,一座又一座毗邻而居的村庄,令人目不暇接。我知道,在这些土地上,我们华夏民族的文明史由此发源,我们传承了数千年的农耕文化由此诞生。这是一块令人敬仰的土地,它不仅养育和绵延了神圣的华夏文明,也融汇了我们这个民族千古以来奔腾不息的浩荡血脉。
   而饥饿,也和灿烂的文明一路同行,在史书的扉页上,僵硬地睁开了一个个不能瞑目的瞳孔。
   我的家乡,数千年前就是一块荒蛮的不毛之地。当古代的贤哲们拿着文明的尺子丈量中国大地的时候,偏偏就遗漏了西北这一隅
   应该是人类的迁徙或者是各民族的往来,才使它渐渐地有了一点文明的痕迹。可是,唯有更加频繁的饥饿,在它荒蛮深沉的骨骼里,烙上了畏惧生命消亡的印签。
   饥饿,应该是土地和自然的另外一种语言,它令人沮丧的恐怖和残暴,是悬挂在这片土地上的一把利剑,是需要用生命才能深入的去做一番体会。
   可是,当你体会到这种语言的可怖性之后,也只能说明,你的生命或许已经遭遇了不幸。
   真正的饥饿我还没有经历过,就像父亲说过的:你娃娃最起码可以看得见五谷粮食呢!
   哦!能看见五谷粮食是我的幸运。幸亏家里盛粮的笆斗笗子里,经常能有高粱和玉米可以看得见。虽然不充裕,但也能让我吃到半饱不饥的程度。
   我真的很幸运,我的童年在高粱米饭褐红的色调里,在玉米面甜腻的气味里度过。而我熟悉的糜谷那诱人的香呢?总是在年头节尾才能嗅到它的珍贵。
   我应该感谢土地的吝啬呢,还是它的慈悲?
   对于饥饿,对于因为饥饿而产生的悲剧,我也只是听过传说。而传说故事的悲伤感,却是给了我无比鲜明的记忆。
   这应该就是土地的语言,它通过了一种方式,告诉了后人它的无奈和恐惧。
   地母是慈悲的,她不愿意接纳应该在她的胸膛上活蹦乱跳的鲜活的生命。
   车子在飞快的往北行驶。过三原,过耀州,过黄陵,空气渐渐地冷峭起来。车窗外的崇山峻岭,除了松柏四季不褪的苍翠外,更是少了花儿的点缀,偶尔有一树山杏花从窗外闪过,也缺了鲜嫩绿叶的陪衬。
   我知道,我把暖暖的春天,已经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想起家乡荒凉的原野以及生存的那一座小城,不禁有些惭愧。如果奔驶的车轮能满载着一车的春光归来,该有多好。
   可是,我只是抓了一把冰凉的雨中薄雾,把它铺漫在对自己也陌生的记忆里,去对曾经饥饿的家乡的土地,做一回沉重的祭奠。
   生活原本就不能模仿,它也根本不具备你去模仿的因素,而你也没有随意去模仿它的能力。尤其是生活在家乡的沙土地上,它残忍的真实感总是那么的淋漓尽致。
   然而,一切经历过的灾难,也不会摧垮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土地的依赖和信任。一场又一场的年馑饥荒对于他们来说,熬过去了就是故事。在炊烟缭绕的时候,讲给后辈娃娃们听。
   其实,饥饿的恐惧,已然是他们生命里不会模糊的梦魇,只是在这片土地上讲述的时候,不会轻易地显露出来。
   我却知道那种恐惧的存在。从父辈眼神微起的波澜里,我读懂了那一份敬畏,那一份沉重。
   听老人们讲,清末丁戌奇荒和民国十八年的灾荒尤其严重。前一次的灾难爷爷经历过。那个时候,我的还年幼的已经做了孤儿的爷爷兄弟俩能够奇迹般的活下来,真是幸亏了家族里人们的保护和抚养。对于这一次的灾荒,爷爷绝少讲。这并不是爷爷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让这位忠厚的老者三缄其口。我还知道,也有他老人家对于土地的虔诚,对苍天的敬畏,而不敢丝毫的去亵渎它们给予生命的养育和滋润。
   这一份虔诚和敬畏,也是目不识丁的爷爷出于对生灵万物的朴素的感恩意识。他的性格,也就像脚下的这一片土地,时而暴烈,时而温顺,却始终有一个善良老者辛劳牧耕过的荣耀,贯穿了他八十三年的人生历程。
   勤劳朴实的爷爷应该能读懂土地上万物的语言,所以他一生的快乐和忧愁,都和他挚爱了一辈子的土地紧紧地融为了一体。
   大地慈悲啊,它在容纳爷爷,这个老庄户人躯体的那一刻,终于唤来了纷纷的细雨,如泪而倾,为它的知己者送行。
   一个隆起的土堆,掩埋了我不曾听完的传说。
   一个伴随着灾难而行的生命,就这样静止在一片纷飞细碎的雨里。
   民国十八年的大饥荒,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灾难。陕甘宁蒙,苍天绝云,三年无雨,禾稼枯死,颗粒无收。包括我刚刚羡慕过的关中平原,也被这一场灾难所波及。
   我的父亲,那时候正呀呀学语。他,正是这场灾难的亲历者。
   那是一条通往河西的沙土路,在枯黄的原野里如同一条没有尽头的长梯,恍白刺眼的铺向了远方的山峦。
   蜂拥的人群从陕西,从甘肃,从邻近的县域里赶来,忍着饥饿,虚弱疲倦地沿着这条路,奔向了能够活命的地方。
   沿着这条路,到处都是瘦骨嶙峋的仓皇逃亡的人群。路的两边,随时都可以看见因为饥饿而卧倒的尸体。被抛弃的孩子,爬在干枯的沙蒿林里,嗷嗷的哭叫着,他的父母已经不见了影子。过往的人们,他们只是麻木的看看这个即将消失的幼小的生命,揩上一把眼泪,就栖栖遑遑地离开了……
   野狗追逐着流浪的人群在游走,由于吃了太多的人肉,它们长长伸出的舌头,红的像滴血。
   生命呵!此时就是一个任意泼洒的墨点,被一个个涂抹在了地母那悲哀的胸前,由着它恸切切的睁裂哀怜伤痛的眼眸。
   人类呵!并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群体,面对着饥饿带来的死亡,他们没有能力去抵抗,去自救,从而就选择了不约而同的大逃亡。
   他们追寻的唯一目标就是苟延残喘。哪怕有一线的生机存活,他们都要不择手段地挣扎着,抢夺着留给自己。所谓的高尚和义务,在饥荒对生命的胁迫下,已经寻找不到他们的影子了。
   饥饿的可怕,是因为可以养育生命的五谷,已经消失在了你的视野之内,并始终寻觅不到。你看到的,只能是干旱的酷烈,是风沙的肆虐,是人祸的伤害,它们让土地在破落的年代里喘息。没有了粮食的绝望,才是灾难残酷的缘由,它演绎的已经不是乞讨,而是人类精神和良知的大溃败,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奶奶是一位仁慈的老人,她在这个时候遭遇的一件事情,让她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其实,那个时候我家里也已经就揭不开锅了,爷爷奶奶大姑父亲,一家四口人,就靠家里仅有的一点米谷糠菜度活着日月。
   漫长的年馑饥荒,已经把这个穷家拖垮了。
   一天,突然来了一个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面黄肌瘦,却是面目清秀,拖着一条大辫子,喊奶干娘,求奶救她一命。
   奶给了她一块糠菜饼子,打发她离开。这个姑娘便跪下了,她流着泪说她的爹娘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如果奶能收留她,她愿意给奶做女儿。
   奶难怅地落泪,自己家眼看都养活不住了,怎么再能多上一张嘴呢?最后奶硬着心肠,多给姑娘装了几块饼子,把她打发走了。
   姑娘流着泪,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奶望着那个瘦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荒野里,就一跤跌坐在门前,大放悲声的哭了起来……奶知道,自己把一个花儿一般的生命,给无情地推上了绝路。
   奶经常地回忆起这件事,说起的时候就落泪,仁慈的她始终没有宽容自己无可奈何的绝情。可是,在那样一个岁月里,奶的仁慈没有一点的物质来作支撑,她除了流泪,还能做些什么呢?
   奶奶不愿意这样,那些逃荒流浪的人们也不愿意这样。中国人的礼义廉耻从小就熏陶着他们的精神世界,虽然他们大多是种地的庄户人,但他们一样知道人活在世上的价值和应该有的荣誉感。而面对着一个荒诞无能穷兵黩武的政府,无视这样的人间苦难,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庄户人,他们能怎么办呢?
   他们原本藏匿的贪婪和自私在生命即将消亡的压迫中,毕现了。至今想来,这不仅仅是一场饥荒的悲剧,更是那个时代的罪过。
   最后,我的家人也尾随着西去了。同行的还有隔壁的小爷家。
   小爷和我的父亲同庚,当然也相同的遭遇了一场磨难。
   最后,我的小爷失去了他的父亲。而我的父亲呢,也遗失了他的小妹。
   这始终是一个痛点,深深蛰伏在我们两个家庭的神经里传承了下来,稍一触及,便会痛彻心扉。
   车一过靖边,就是平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车在青银高速上向西飞驰。沿途一块块还堆放着玉米秸秆的田地,一座座炊烟稀疏的村庄,寥落寂寞的沉默在阴沉沉的天光里。几个小时以前,我还在温热湿润的关中平原上穿行,欣赏着无限的春光,眨眼之间,却置身在原来熟悉的环境里。一时间,竟然对季节的认识有了恍惚的感觉。
   这并不是季节的过错,是我对自己跨过的空间寄予了太多的奢望。人就是这样,在观望过辉煌之后总是奢求着它的尾随,虽然这仅仅就是一个美妙的梦想。
   人与万物,其实就是一种美的融洽的关系,这毋庸置疑。
   而人类却是不完美的,他们由于欲望,往往在自作主张的破坏着这种美的和谐。
   善意的谎言,往往是致命的咒语。就在人们嘈哄哄鼓吹着亩产能上千上万的时候,他们耕种的土地沉默了,最终它以自己的方式告诉人们,没有节制的吹牛,是要付出代价的。
   三年的自然灾害加上老大哥的逼债,年轻的共和国经历了一场天灾人祸的摧残。那原本就是一个被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国人的坚韧和不屈服,让整个世界都刮目相看。
   我没有亲身的经历过那一次的灾难,当然也就不能做肆意的妄说。
   但是,灾难来临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哀伤悲恻的故事,成为了每一片土地的记忆。
   我家乡的这一片土地,在这一次灾难的风暴里,却如同一个在风暴眼里的僻静的小岛,呼啸着,旋转着,却始终安然无恙。
   虽然同样是受灾,我们的锅里还有碎米,糠菜以及各种植物的草籽磨成的面粉可以糊口。庄户人只要嘴里有嚼的,肚子里有咽的,他们便不慌。他们还可以在贫苦的惆怅里,咂摸出一点点幸福的味道。
   好多从川区里来逃荒投亲的人家,最后把年轻的女子留在了这一片土地上,做了人家的媳妇。他们背着用女子换来的一斗半斗的粮食,返回了家园。
   可不可以说,生活在家乡土地上的人们是因祸得福了呢?只是这福的背后,藏着人们不愿意说破的悲哀,那就是利用了粮食的贵重,裹胁了人家女子的幸福。
   我的一位碎奶奶,就是我的碎爷爷用了二升黄米外加一笆斗干山芋片子从河西人的手里换回来的。
   听说,我的碎奶奶还是一个初中生。在当时的年月里,也算是一个知识女性。我常想,以她对婚姻的理解,肯定不是因为一笆斗山芋片子就可以让婚姻具有了爱情的性质。
   可她最后还是牺牲了自己的豆蔻年华,奉献了自己的爱情,与我的碎爷相濡以沫的过了一辈子。最后,连一句怨言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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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可以说,这是一篇关中平原赋,以行程为轴,思绪为线,采用移步换景的手法,用广角镜般的视野,依托时令,写出了自己心头的波澜,写出了历史的痕迹,更写出了生活的厚重。阳春三月,车过关中平原,看着窗外的秀丽景色,不禁想起家乡的贫瘠和苍凉,甚至怎么也忘不了曾经笼罩在家乡土地上那一段饥饿的恐惧。尤其是关于仁慈奶奶无奈地打发走乞讨者的那个特写,定格了一个无法抹去的时代。车过靖边,熟悉的一切尽收眼底,自己的记忆却由民国18年转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其中碎奶奶的命运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看到庄子的西边有一个破土庙台,想起曾经祈雨的一幕,不禁感慨:顶在头上的天,比起脚下踩踏的土地,更加的神秘,也更加的令人恐怖。深植心底的记忆终于被眼前初绽的杏花所替代,终于感觉到了春天的脚步超过了自己,眼睛不由得湿润了,这又是本文的一条线索。本文不只是写行程,更是写曾经的历史,难忘的忘记,更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伴着春天的脚步,让时日、生活、心情给土地染色,给天空留白,所有的絮语都离不开故乡情。一篇浓郁深厚的写景感时之作,推荐欣赏。【编辑:快乐永远】【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8021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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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7-08-01 16:01:25
  问好六六老师,感谢支持。
2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7-08-01 16:03:53
  由行程写窗外景,由窗外景引心底事,由心底事写而今情,环环相扣,情感的推积、生活的回忆,让本人平添一份厚重与沧桑。
3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7-08-01 16:04:30
  抹不去的记忆是对故乡的另一种深爱。
4 楼        文友:史建民        2017-08-01 16:17:36
  夹叙夹议,移步换景,好文,拜读了
网名,香山红叶,太统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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