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被遗忘的历史只是暂时遗忘，醒来的历史会永远记住你！
　　 一
　　 你的名字是被我扒开墓碑前的草丛才找到的。我在榨湾头生活了十几年都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因为你是高过了我几辈的天字派祖先，没有人愿意提及你的大名，你们孙辈也无从知晓了。现在，您，天(万)碧（《升钟寺起义》考证），一位老祖先的名字就赫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庄重的楷体字就静静地躺在阴暗潮湿的草丛里，灰色的蜘蛛网布满了整个墓碑，你的名字显得如此孤寂。夜晚，只有天幕上辽远的星星和从云层里挣脱出来的月光，与你的名字作伴的也许只有照亮你名字的萤火虫，盘坐在你名字头上的长蛇，聒噪不停的青蛙以及晨曦里兴奋的知了。当然，在春天里仍有无数不知名的野花发出醉人的清香让你陶醉。也许你觉得满足了，静静地土地里埋葬着静静的你，你没有高耸云天的烈士墓碑和簇簇的鲜花围绕着你。你做为历史老人，你就说说你参加了那场暴动的情形吧，你们后辈就不明白，你为何没有走出这个僻静的小山村，也如许多著名的人物一样当上将军呢？
　　 那是一个天色阴阴的大年初一的下午，人们都在快乐着，人们千百年来就是如此，你生前也是如此，而一个思想不安分的后孙却想窥伺你的灵魂，我跨过这条全湾人集资修建的洁白的水泥路来到了你的墓前，给你鞠了一个躬，你的身影就飘荡在沙沙作响的翠竹上空，你清瘦的面容就会浮现在了我的面前，你让你的名字给我们后人絮叨絮叨你的那段撼人心魄的经历吧。
　　
　　 二
　　 那是那场暴动发生后的第三年，也就是西元1936年正月初一的下午，也就是我来探访你心灵秘密的78年前的那天下午，你被南都县公安局监狱释放了。你还清楚地记得，监狱长当着你的面宣读了一份简短的文书，据说是经过四川省高等法院审核的文书。上面写道：经查，南都县第六区10保杜天碧曾被人控告与“红匪”有瓜葛，但无确凿事实依据，现据中华民国宪法二十五条之规定，现予释放，并罚款200大洋。
　　 无论如何，你可以回家了。当狱警打开你的手铐脚链，你能够自由活动你的手脚，你真的很兴奋，你高兴得跳起来。众狱友都鼓掌为你祝贺，你也非常感谢他们三年来对你的照顾，对你的鼓舞，不然，很难说你会挺到今天。当然，这其中肯定少不了组织上的营救。
　　 正当你想高声呐喊时，你就看见了你的妻子，也是你的女祖祖王杜氏站在监狱门口凝望，双眼噙满了泪水，脸色憔悴，你知道你被抓进监狱这三年来她一个人支撑着你们那个家。家中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六十岁的老父老母，在庄子岭山上一块贫瘠的沙地，老破湾就一块二分大的水田，你以前在南都县和成都做点小生意，每年可以挣点钱补贴家用，日子还可以勉强过活，这几年她是怎么过的？一阵惶恐和愧疚涌上了你的心头，令你几乎说不出话来。直到大儿子，也就是你们的德苑爷大声叫道：爹，爹，爹呢，你们在这儿！你才大踏步地向他们娘儿俩跑去。小苑一下抱住了你的大腿，大声地嚎了起来，口中直嚷嚷爹爹爹，你的眼泪也一下子簌簌地迸发了出来，你在狱中挨打受刑都没有掉过眼泪，你这时掉泪了，你终于活着走出了监狱，见到了你的妻子和儿子，你又可以回到那个叫榨湾头的那个地方，那里有你的家人，有你的的几块薄地和一头干廋的老牛，一群翅膀凌乱但天天都可以围着你转的鸭群，你又可以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你也希望你的那些乡亲们也过上安稳日子。你的女祖祖走上前来拉着你的手说，还不快走！等当官的反悔了不成。你的苑儿一下子站起来说，爹你们租了一辆马车，快走吧，那狗日的说不定还要耍出什么花招呢。
　　 那时的南都县监狱在炮台路，出了监狱大门，苑儿在马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鞭，那匹枣色马就狂奔起来，不一会儿就过了状元桥，转过西门桥，来到南街，街上空无一人，所有的商铺都紧锁着门，虽是过年时节，却没有一点热闹的气氛，儿子说又有土匪攻打县城了，看监狱的士兵都调到外县去了。王杜氏一边看着车后，一边催促苑儿说快点，看天黑之前能不能赶到升钟寺。
　　
　　 三
　　 传说很久以前，在升钟和阆中之间有一口金黄色闪闪发光且能通神的“钟”，它来无影去无踪，白天在升钟一带闲游，夜晚住在阆中。还传说这口“钟”价值连城，许多贪财的人都妄想得到它。有个帮老二用法术叫了三千狐狸精，三千耗子精，把升钟和阆中之间的路口严严实实把手起来，“钟”就一下子钻进了西河，帮老二也跟着跳进了西河，但他怎么也追不上，帮老二就派蜘蛛精钻进西河水里去追赶，眼看蜘蛛精要追上了，可“钟”却一动不动了，蜘蛛精追上后吐出丝来把“钟”死死缠住，把丝线的一头交给岸上的帮老二，帮老二在地上翻了二十三个跟斗，在岸上不分昼夜地使劲地拉，可“钟”就是纹丝不动，稳若泰山，结果把帮老二给累死了。后来西河水位下落，河中间出现了一偌大的沙包，形状很像钟顶，升钟人就叫它“钟包”。1932年11月25日那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夜晚，你就静静伏在这个“钟包”上。
　　 川北冬季的晚上异常寒冷，你伏在那儿不到半个小时，就感到寒气直透肌骨，牙齿不住地打架，咔咔，牙齿打颤的声音似乎很远都会听到。你不停地对自己说挺住啊挺住，坚持就是胜利。旁边的狗娃，也就是你们一个院子里的，悄声问天碧哥，冷吗，你赶紧答道不冷别说话。你就睁大眼睛盯着大约一公里远的镇子上幽幽的灯光，灯光忽闪忽闪地，在漆黑的夜空里如幽灵一般，你朝身旁两边望去，一条条黑乎乎的健壮的身影匍匐在冰冷的“钟包”上，耳朵里似乎有钟声即将敲响。
　　 高大的旋子山和南山坪在黑夜中静穆着，似乎在迎接一个庄严的时刻，黑魆魆的身影在天宇中留下一道道优美的曲线，像一位巨人奔向那诱人的晨曦。西河水在潺潺流着，哽咽着唱着亘古如斯的曲子，川北这贫瘠的山涧里唱出的《苦女儿》和《月儿落西斜》，凄楚的旋律溅落在水面，激起了一串串晶莹的浪花，忧伤地拍击着柔和的岸边。白杨树温柔的影子轻轻地覆盖在她们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你们的全身被寒霜裹住，你们就紧握着双手在黑暗中相互取暖。这时黑暗中只听得“咔嚓”一声巨响，原来是一条枯枝经受不住夜晚寒冷的侵袭在空中断裂了，接着扑棱棱窜起一只硕大的乌鸦，“哇”的一声大叫，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急匆匆地向河对面的树丛里飞去。只听到镇子上岗哨士兵厉声喝道：是哪个，是哪个！接着就是哒哒一阵乱射，子弹便呼呼地在你们头顶上飞窜，你们又赶紧把头趴下。一条黑影向场尾飞去。
　　 你向黑影的那边望去，似乎看到了一张模糊的张思君的脸。你本来不认识他，他是这里的第一个党员，也是总指挥张有名的亲戚。有一次赶升钟场，你背了许多小货物在场边摆起了地摊，一位老奶奶坐在你地摊旁边哭了起来，哭声吸引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在问老奶奶哭什么，老奶奶说儿子抓了壮丁，媳妇改了嫁，剩下个十岁大的孙子，家里又没有田地，只有借团总何亦普家的一斗粮食度灾荒，结果三年之后就得还十斗，家中一贫如洗，眼看孙子快饿死了。你听后立即走到老奶奶身边，给了他两个银元，并给了她一些小货物，老奶奶对你说了不知多少个好人好人才离开，又有一些人给老奶奶捐了一些钱，还有人走过来打听你的名字，你一时也没有在意。
　　 到散场的时候就有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走到你摊前，问你是不是叫天碧，你说是啊，怎么的？那时欺行霸市的地头蛇很多，所以你就起了警觉。他说你了解过了你是一个好人，做生意也很诚实，你们交个朋友吧。你想，你们又不认识怎么交朋友。正感到疑惑时，狗娃站在你面前，狗娃说，天碧哥，这是镇小学张老师，是你张家嘴二姑的亲戚，你们到区公所对面的小饭馆坐坐吧，你只好答应了。
　　 这样你们就认识了，张思君给讲了许多道理，你也就慢慢认识到你们穷苦人的处境，你再看看你们赵家沟那些穷人，祖祖辈辈在这山沟里起早贪黑地劳作，就是吃不饱穿不暖，狗娃的二姨因还不起地主杜环纹两斗大麦上吊了，天文兄因不愿去当兵狠心砍掉自己的手指，你自己的表妹八岁就当了童养媳，被夫家活活打死了，你自己成天奔波也只得勉强糊口，还欠了大地主赵昌荣三十个大洋，过了几年不知翻了几倍。最让你气愤的事，赵昌荣这个恶棍，他本来就已经娶了三个老婆。有一次，他下乡收租，看上佃农杜俞静十六岁的女儿，要杜俞静把女儿送到赵家抵债。杜俞静不从，赵昌荣就派了五个团丁到杜俞静家把女儿抢走了。杜俞静女儿不从，被活活打死了，并把身体抛在山梁上。
　　 自从认识了张思君，你也渐渐懂得了革命的道理，并当了第就九支部青年团干部，负责发动群众，协助支部搞农协，还叫你负责率领本支部农协会员准备参加不久就要举行的“暴动”。
　　 暴动前一个月的一天，天空乌沉沉的，刮起的冷风刺人肌骨。你也穿起了薄棉袄了。那些没有衣服的“讨口子”更遭孽了，半夜里冷得在院坝里跳。你的心情沉痛极了，你想，你们农民什么时候才能改变现状。他要你利用小商人的身份去南充接一个人。你问是什么人，他说你就不要问了，这是党的秘密。他还给你说了接头暗号。对方问：买盐巴吗。答道：上青坡。于是，你就立即动身去了南充（你们叫顺庆府）。
　　 你在约定的一条街上慢慢走着，寻觅“那个人”。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在一间茶馆前，你看一个相貌跟张同志描述相似的“一个人”。你立即走上前去盯着他，他却大声叫道：盯着你干嘛，找死啊！吓得你转身就跑。你跑了几百米才停下来，看是否有人追你。一位老大爷走了过来对你说，小伙子，外地人吧，今天这里布置了暗探，说要抓共产党，你咋个去乱搭腔呢。刚才那个人就是特务小队长邢斯冇。你吓了一身冷汗，不住地向老大爷表示感谢。你心里想，糟了！今天怕完成不了任务，回去怎么向组织交代。正当你一筹莫展时，一位推着鸡公车，头戴蓝色布帽，满脸胡须的人走到了你身旁，假装撞了你一下，你立即侧身向着他。他用不地道的南都话说：买盐巴吗？你想都没有想就答道：上青坡。他一下子紧紧抓住你的手，说了一声“好”。你也答道“好”，就同他一起推起鸡公车向车站走去。你感到你们的背脊上始终有一道道黑色的目光追随着，但没有特务赶上来。你记得当你经过那邢队长跟前的时候，你瞟了他一眼，他也瞟了你一眼。你感到他那眼光毒啊。
　　 后来，你才知道你接的“那个人”是省委特派员覃文。
　　 暴动的那晚上，你感到既兴奋激动又压抑，今晚到底会怎么样呢？你们能成功吗？
　　 升钟寺是一个方形四合大院，区公所和小学都设在庙内。那天晚上，团总何义普的儿子何光荣结婚，大办宴席，红灯高悬，喇叭声震天。区团队队长伏蕴山、保安团王分队长与马仁书、向朝阳围成一圈搓麻将，头四圈还未结束，哨兵进去报告，查获了可疑人员杜佑君，伏蕴山正在兴头上，说滚出去！看你正在赢钱呢！有事等会儿再说！
　　 子时一过，张有民总指挥的红灯一亮，砰！砰！砰砰！枪声响了，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冲啊，冲啊，为了胜利，冲啊，你一边爬起来，一边高喊着向前冲去，只见升钟镇四面的山头上火光冲天，喊声雷动，一片冲啊杀啊响彻云霄，也洗尽了你们大半夜来身上难以忍耐的寒意。只听见镇公所那边一阵枪响，缴枪不杀！打到恶霸！“枪毙团总”的喊声不绝于耳。
　　 你们感到无比振奋，全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你拉着狗娃直往镇上冲去。竹枝火把的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狗娃身子灵活，一眨眼就消失在滚滚的人流中。
　　 “鬼眨眼”、“汪天棒”冲到区公所营门口，将卫兵王大汉打死。伏蕴山听到枪声，见势不妙，把牌桌一掀，站起来想冲回寝室取枪，被称为“快手”的杜彦波当场击毙，脑浆流了一地。在你们猛烈进攻下，那些团丁纷纷举手投降，负隅顽抗的也被击毙了。区文书王可尧拒绝交出文件，被立即处死。驻扎在升钟寺旁杜月亭药店里的县团队，也被围上去的农民军打得落花流水，缴械投降。区长杜庭直逃到了桥坝头，被追上去的农民军击毙。
　　 人人涨红了脸，个个精神抖擞。你们缴获了一百多条快抢，数千发子弹。你们在升钟寺大院里燃起了火堆，人们纷纷把地主的地契、房契等抛向火堆，熊熊的火焰冲向天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似乎在嘲笑那寒冷的夜空。一群群饥饿的农民涌向了地主粮库，背起了一袋袋大米，白面，口里直嚷道，你们再不会挨饿了！他们的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笑容。在人群里，你认出了起义领导人覃文、张有民、罗敏、李汎山等。你感到这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晚上。
　　 忽然，啪，啪，一声枪响，你感到一股热流从你耳朵上流下来，你想你中弹了，你这样一想，头就感到一阵旋转，身子也感到轻飘飘的，像一根稻草一样被风吹着，脚下如灌了铅似的沉重，灯光火光就变得模模糊糊，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你说，后来说的什么铁罗寺誓师，南殿垭战斗，唐家山激战，鹤鸣观撤退，夜袭凤鸣场，智杀赵昌元，你一点都不知道，你被狗娃背回了榨湾头，妻子连夜把你送到苍溪的一个老亲戚家里。你一直昏迷了三十几天才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