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始发站广场
　　 这是西部最大的一个城市，眼前的这个火车站也是这个城市最大的火车站（这个城市东南西北各有一个火车站）。你站在这里，会感到无所适从，你就好似站在了一望无际的大海边上，眼前是烟波浩渺的水国，你的头脑一片空白，你忘记了东南西北，上中下和左右，你忘记了一切时间(你记起了海德格尔的《生存与时间》)。当你提着巨大的眩晕瓶走进了这个几千平方米的火车站广场的时候，你就像来到了人类的荒原，你感到你还未跨进人类文明的边缘。
　　 通向广场的是八条呈放射状的近百米宽的街道，每条街道上排列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层层叠叠的货架、万头攒动的人群的店铺，你越过那些车尾那些高高的货物堆那些坚硬的或瘦瘦的肩膀，就如同翻阅一道道陡峭的悬崖。汗水已经湿透你的衣衫，你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了那奔腾的喧嚣。你赶快从人缝里穿出来，来到广场上能透一透空气的一角。你立刻被你的女儿嘲笑了。你对城市就那么胆怯？你永远享受不了城市的乐趣，所以你非乘上火车去你那个小城？
　　 你说，你二十年没有坐过火车了。
　　 不，去年你与妈妈坐了动车去了旅游胜地东城。
　　 啊，你记起了那坐动车的情景。你在女儿面前羞红了脸。可女儿和妻子并没有看到。
　　 广场的哪一个地方你很熟悉？也许就在挖地铁的那个凼。你对那个地方非常敏感，那个地方好似你的一块隐秘的伤疤，你不愿去揭开她，可她却在隐隐作痛，也许她在血液里翻腾，让你夜夜难以入睡。其实，你对她是难以启齿的。她代表了城市和火车的那一种坚硬，使你难以释怀。你对她耿耿于怀二十年了，今天你将把她踩在了脚下。
　　 你看到二十岁的女儿，就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妻子。她那时是多么年轻啊，虽然并不是很漂亮。对你这个从山村里爬出来的小子，一个从没有见过城市和火车的小子，一个灰头土脸身着寒酸的小子，你已经觉得够了值了。你就在旧广场的一角等她。你等了很久，她的动人的紫色身影还没有出现。你记起了那时没有手机没有QQ没有微信，你似乎觉得空气里没有她的味道，你觉得天空都要塌下来了，你站在的广场这一角立即就要陷下去了，要发生地震吗？绝对不会！你看看天空，太阳，月亮，星星照常挂在那里，只是变了颜色，广场四周的霓虹灯白天黑夜都嘹亮地亮着。一阵阴云过后，一滴冷雨敲击了你的脸。你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广场的那一角，也许是东北角吧。也许她就从那人海里走出。你会立即扑上去，你想到了狼，不，你绝对不是狼，她早就说，你与她之间一定不会有什么结果，你们之间有着天堑般的距离。你没有吓到，你觉得没有了她，你路过的这个城市和那列铿锵的火车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世界就是由意义组成。你从川北的山沟沟里走出来，你考上了一所将来能混饭吃的专科学校，你走进了这个浩瀚的广场，你不就是在寻找你所理解的意义。你等了很久她都没有到来。但你确信她一定会到来。
　　 你对城市是小心翼翼的。可在这时你却放松了警惕。你在想象你见了她之后会去那些地方。游泳馆？会展中心？省图书馆？人民商场？你要看她是否愿意。不，还是你说了算。你就是这样自负。在以后的日子里，你的妻子说你，自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这就是你的敌人。
　　 一位广场大叔走上前来，对你说，小伙子，你要不要留个纪念。你一下子激动了。在这个路过的城市留个纪念是多么应该啊。你向她讲述你的奇遇也有话题。把你的钢笔拿出来，我看你是一位刻苦的学生，肯定是有钢笔的。你从衣服上取下了那只为你考上了大学出过力的钢笔，那是一支黑色的钢笔，你几十年后已经记不起是什么牌子，但你那时的确觉得那支钢笔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听听它在考场上就是一把利刃，撕开许许多多的难题。每当你遇到了弯精古怪的问题时，你瞧一瞧那支黑色的精灵，或用你那厚嘴唇去吻一吻它那柔滑的肌肤，你的脑子里就会冒出奇妙的火花。只是在给她写诗的时候却非常吝啬，那些诗她不愿去理解，或者那些诗不是答题。你用它来留下纪念为何不好呢？
　　 我在你钢笔上刻上环纹字。你给我一块钱。
　　 你让广场大叔在你钢笔上刻了字。的确是美丽的几个字。也许是甲骨文吧。但你确信广场大叔没有那样高的文化水准，不然，早就去了你读的那个大学当教授。你拿出一块钱来。喂，什么一块钱。你不是说的一块钱？我说的是一块钱，但不是你说的那一块钱。是那一块钱？你的钱包我看看。你交出了你的钱包。这时在广场的那一角，游动着几个同样的广场大叔，个个眼睛里放出凶恶的闪闪的光，你想到了《狼的图腾》里狼的眼光。而且他们每人的手都藏在裤衣袋里，紧紧地按住一个钢铁般的物件。那会是什么呢？你当然不知道。然而在你瞥见他们的眼神之后就明白了。这是城市的规矩。你高举钱包的手就软弱了下来。啊，你原来说的一块钱就是一百元啊。你对城市的计算你感到无比困惑。
　　 不过，你要与她爬上一列火车走出这座城市。你要把这个城市远远地甩在身后。
　　
　　 二、在K站与J站之间
　　 在你座位五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男孩。
　　 列车缓缓地行进着。天还没有黑，车窗外刮着凛冽的西北风，你看见田野里的那些枯萎的树木在冬天里向后仰着，仰着。地上的小草抓紧着土地，蜷伏在山坳里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房屋如一朵朵云飘过，留下点点模糊的身影。你想象立春之后，土地渐渐湿润了，春天会不紧不慢地回到这里。那时，漫山遍野开满了花。你最喜欢的金黄色的菜花和粉红的的桃花就会站在那里，让你尽情地欣赏。
　　 嘿，嘿，嘿。那小男孩笑了。你的眼神长在了他脸上。
　　 小男孩问你，你为什么看着我，你也不是像我一样小过，我也会像你一样长大，长胡子，长黑胡子，长白胡子。哈哈哈。
　　 那看我多快活。我一上这列火车就兴奋了。我来不及撒尿，屙屎粑粑，喝水，撮母亲那羞涩的奶头。母亲早已被我闹困了，你看她傍在椅子上早睡着了，发出了呼呼的轻微的齁声，一滩涎水还流了出来，多难看，我早就想笑了。奶奶在旁边也不管呢。奶奶服侍着我。我是皇上，奶奶始终是个臣子。我在不停地跳着跳着，我使劲地踩着奶奶的手臂，她那有些僵硬的手臂随着我的用力而上下摆动。我要跳啊，我要唱啊，奶奶的手臂也在摇啊摇啊。满车的人都看着我，谁也没有说我不是，我快乐着。奶奶也快乐着。她的笑始终有点勉强。我不停地在她的手臂上跳啊跳啊。
　　 不一会儿，奶奶把我放在了火车的宽大的座椅上。这本是奶奶的座位。奶奶只得站起来。一手扶住靠背，一手揽着我。我从此挣脱了奶奶的坚硬的手臂，我感到脊背是多么舒服，比躺在婴儿床上还要舒服。我的手自由了，你看我把我的小手舞得多美，你看我把我的的小腿舞得多美，我是在跳一曲美妙的舞蹈呢。我就把它命名为《列车舞》吧。我也在哼哼，哼哼地叫着，那是我在唱歌，我的心灵之歌，只有那位一直盯着我的那位叔叔或爷爷听懂了，你看他还在摇头晃脑呢。
　　 怎么，奶奶，你让我喝爽歪歪，我不喝，妈妈的奶水足呢。你拿回去给你的另一个孙子喝吧。你是几个孙子的奶奶。你是我们大家的奶奶。你爱我们大家，我们大家都爱你。哥哥们都长高了。他们想喝你在这火车上买的爽歪歪。好啦，我不喝，你就别给我喂了。怎么，你硬是要我喝。你如果来硬的，我也要来硬的。以牙还牙。你看着吧。我的声音突然变调，把全车厢旅客吓了一跳。哇，哇，哇。我的咿咿呀呀变成了大渡河的涛声。精抓抓的。如一把利剑砍破车厢的静寂。你看，吓得那条波斯猫缩紧了脑袋，吓得那个哥哥忘记了咀嚼他的薯条，吓得那位姐姐不安地向我这里投来询问和关切的目光。奶奶，你手忙脚乱了，你被我征服了。你不是在我姥姥面前打了包票，说你一定不会让我哭一声吗，你输了，你看姥姥怎么怂你，你老脸怎么搁。我这个孙儿为你操心啊，
　　 闹什么。是妈妈的声音。奇怪，真是奇怪，自从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不知道有天，有地，有山，有水，有我此时乘着的火车，我只知道有我妈妈。我一听见妈妈的声音就会停止哭声。妈妈的声音是那么动听，那么甜蜜。我本来是教训奶奶的，我不是成心跟奶奶过不去的。我从三公斤长到四公斤，奶奶也没有少吃苦啊，你看她的白发也增多了，皱纹也增多了。奶奶，我不是成心的。我永远是你的乖孙子。你听，我马上不哭了。
　　 妈妈说，乖儿子，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呢？我们坐火车回去见你在N城加班的爸爸呢。乖儿子！我呵呵呵地笑个不停。奶奶大声说，他刚刚在哭呢。随便斜了妈妈一眼。也许她记起了她撄（土语，抱）爸爸时的情景。
　　 我与妈妈最爱玩的游戏是“抵牛角”。我们就像两条在草原上嬉戏的小牛，白云在我们头顶上飘过。你看，妈妈那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的脑袋朝我的胳肢窝抵过来，痒痒地，我就不停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车厢里充满我的银铃般的笑声。那位叔叔或爷爷笑了起来。哥哥姐姐们在车厢里来回奔跑着。火车成了我们的乐园。
　　 呜呜呜，火车鸣叫着。窗外，天还没黑下来。
　　
　　 三、火车在S站停留了很久
　　 车窗外朦朦胧胧，房屋树木河流山脉都成了一道道影子，在平坦的大地上静卧着。如果是有月亮的时候，或是星星出来了，该是多么美丽。列车横亘在山沟里，如一条巨龙，让鸟儿惊叹，它们即使在黄昏时分也不敢贸然飞出来。车里的灯光闪闪烁烁，人们的肌肤给镀上了一层光亮。一片阴暗的树影跳了进来，爬上了鬓角。
　　 我好像认识你。
　　 我感觉也是这样。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我老家在N城。
　　 我就住在N城P大街。您妹妹叫什么来着。她的个子很高。读初一时就一米六了。
　　 啊，那只算一般的了。她现在是一米六五了。
　　 她在省城读书吗。
　　 是，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爸妈都宠着她。她读的是法文，还想去巴黎。
　　 那好啊，埃菲尔铁塔，肯定她想去看看。你爸爸妈妈身体还好吗。
　　 妈妈的身体还行，可爸爸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就在上一个月，他在黑夜里为找一本书，爬上七米高的书架。他的脚没有踩稳凳子。他从凳子上摔下。腿摔折了。眼角被掉下来的书砸伤了，经检查，眼角膜砸裂了，连手术都无法做。华西医院的专家说，只能保守治疗。你看，为半夜里看一本书闹成这样值不值！听说，我在半夜里想起了年轻时读的一句话，一句让我母亲年轻时很生气的话。
　　 那的确不值得。书呆子老了也不会闲着的。我的父亲不读书，老了总在小城呆不住，老是想着回到他少年时的那个张家沟去。去了又怎么样。老屋子早已塌了。他的弟弟妹妹们早已搬走了。只剩下一条光秃秃的山脊和深幽幽的山谷。我想到我的祖先们在那里过活了数百年或上千年，我就感到害怕。那里只有星星，月亮，青葱的树木，孤独的西河。
　　 现在的人们就是奇怪，好好的水泥街道不走，就是想去踩那湿漉漉浆糊一般的田间小道，尤其是我们父辈们。他们虽到了城市，但梦却留在了乡下，那些他们曾经劳作过的地方。
　　 是啊，不过我们N城是个不错的地方。
　　 一道光亮又打在了一张脸上。那是一张愁苦的脸。本来精神饱满的脸却深深地镌刻了上了皱纹。在前几周，这张脸还有几千万人民币，可就在中东伊斯兰国肆虐叙利亚一塌糊涂世界油价大跌的时候，我们股票也像过山车一样，忽而高涨，涨停了；又忽而下跌了，一天熔断了两次。他的那些可以堆成高楼的人民币忽然变成黄沙，崩塌了。银行封了他账户。封了他的别墅。封了他给儿子结婚的房子。只剩下他在N城的一间租屋。他的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在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妇女。头发胡乱地挽着。这时，仍看不清她的头发是黄色的还是红色的，总之，肯定不是黑色的，因为在白色灯光的车厢里，人们一眼就可以判定头发的颜色。人们估摸着是染过的一种非黄色人种的发色，只不过由于有长时间没有洗濯，也没有再上色，间或露出了一点本色，显然，那变了种的化学药品的颜色大量地保留着。只要人们使劲吸一下鼻子，那鼻腔上的敏感细胞仍会辨别出那化学药品的味道，不地道的非纯种发丝的味道，那使人想起碧眼红发的味道。
　　 在离那位妇女不远的座椅下，潜藏一个小匣子。匣子上有一些字迹，现在是看不清楚了。它的主人为了保密，也不愿让人们瞧见，便用黑布包裹着，又用了两层白色麻袋紧包着。神秘如海。人们也不知道它的主人到哪里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小匣子对主人非常重要，在火车行进的过程里，它一直躺在主人的怀抱里，它的外壳上还留有主人的余温。小匣子很轻，随手都可以拿走。那里面装着的不是黄金玛瑙和美元，是一些粉状的物质。物质是世界的本质。这是唯物主义的观点。但这些物质却是悲惨的，是一堆用泪水晒干再碾成的物质。那粉装物忽然挣脱了小匣子，它变成了灵魂。它上了腾讯网。
　　 据腾讯网记者44日报道，N城麻薯乡柳某，在Y城某老板手下做木工一年，夫妻俩共挣了17.5万元。老板开年曾许诺，年终工资一定结清。但由于今年各个阶层资金链意外断裂。老板只支付给柳某9万元，口头余款许诺年三十结清。柳某不同意，说家中今年修了新房，工程款吹得急。又有老母生了重病，正在县城住院。儿子又要结婚。因此，柳某采取了盯人战术，老板走到了那里，他就跟到那里。只要一分钟不给钱，他就一分钟不离开老板。一天深夜，老板从办公室出来，柳某也尾随而至。老板再次请求柳某今晚放过他，让他睡一个好觉，柳某再一次拒绝了老板。老板拿起电话喂喂喂了几声，对柳某说我们上车再说。柳某上了老板的车。不一会儿，又有几个人了老板的车。小车绝尘而去，一溜烟没了踪影。柳某的工友见势不妙，叫了一辆皮卡车追了出去。在离工地五里远的施工便道上发现了柳某的身体。满脸血迹，鼻青脸肿，不省人事。工友们忙打了报警电话，等救护车来到的时候，医护人员说，已经迟了。柳某早已没了气息了。两个小时后，老板自动投案。正在公安局羁押所的铁椅上坐着，一道杀气腾腾的白光照耀着他的惨白的脸，他的双眼紧紧地闭着。
　　 小匣子的灵魂很不服气，欠我钱者却这么嚣张，使用暴力让我毙命，何其痛哉，何其悲哉。与我一道出家门的妻子昏死了好几回，我是答应过她，让她像城里女人那样染一头漂亮的头发。她嫁给我吃了很多苦，她没有享福呢。我的儿子结婚了。她就可以当上幸福的奶奶了。
　　 小匣子还担心他的儿子。二十五了才耍了一个女友，今年过年就要结婚，真是天大的喜讯，乐得我几夜都没睡好觉。看来，我是后继有人了。我也要当上爷爷了。我会带上我的孙子飞跑在山上，我去山上给孙子摘那鲜红的山楂子，那熟透的樱桃，那软软的杏子。我去沟底给孙子捉小鱼和长长的泥鳅。
　　 还有母亲，八十多岁了，天天盼着重孙，也盼着我回家。
　　 可我没有带着我一米八的身子回家，母亲怎么见我呢。母亲啊，你就在我们家后面的老坟林见我一面吧。可你千万要忍住你的泪水啊，眼泪会把你击垮的。啊，我亲爱的妈妈呀。我再也不能见你一面了。我们只有来生再见了。您要替我好好地照管我的妻子，她嫁到我们家也很不容易了。
　　 哐当。哐当。呜，呜，呜。
　　 天完全黑了下来，车窗外什么景物都看不见了。车厢内的灯光比以前更明亮了。
　　 波的一声，不知谁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哐当。呜，呜，呜。一道利剑似的光刺向黑夜。
　　 通向N城的列车又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