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晨露星稀时
吃中午饭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们走路回升钟!”
“走路回升钟?!”
“走路回?”
“走路?”
我们这群围在一起吃饭的伙伴们嚷了起来。
这是一所闻名的全地区农村重点中学,每年每个公社或乡镇小学只有一两个学生能考进来。像我们这些来自大山里的人就更少了。平时,我们这几个来自升钟区几个公社的学生就显得非常亲切了。
开始,我们觉得这所学校很特别。教室一律是一幢幢五六十年代由右派老师们修建的平房,年久月深,瓦楞上长着青青的野草,在月光下泛着青幽幽的薄雾。老教室的前面,栽着数株粗大的榆树,虬龙般的枝桠伸向洁净的天空,夏季里,给我们洒下一片片沁人心脾的绿荫;而在冬季,阻挡了山那边奔来的寒气。教室的后面,栽种着一片石榴,夏季里,石榴开花结果,如一朵朵朝霞落到了这里。教室的窗子是木制的,听说是那些写过“反动标语”的手的杰作,古朴而典雅。你一走进这教室,你就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那是一块巨大的磁石,你的注意力就集中了,什么三角函数,什么矢量,什么触詟见赵太后,在你的脑海里就生根了。在离教室五六百米的地方有一条小河,人们叫它宝马河,在地图上画着粗粗的线条,可在我们的脚下却显得如此纤细,如一位弱不禁风的姑娘。冬季里,瘦骨嶙峋的胸膛里贮蓄着清亮的河水;夏季里却流淌着混浊的泥浆。我们时常在它身边徜徉,望着夕阳或晨星遐想。我不知道从这条小河边我将走到何方。现在想起来真不可思议,我们那时瞎想些什么呢?
想也罢,不想也罢,你的人生旅途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要是我当初明白了这一点,我可能就不会那样的彷徨,惊悸和恐惧。那时,我在那条小河边也得到了许多快乐。我与那位后来成为国内外驰名的微电子专家何某建立了深厚(我是如此认为的,我向来如此)的情谊。我们在一天紧张的学习之后,总是趁下了晚自习之后的几分钟时间里,手挽着手,飞快地跑到河边,长长地出一口气,舒展舒展一下我们成天像猫一样蜷缩的身体,我们盼望有一天,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河边漫步,溜达。没过多大会儿,熄灯的钟声响了。我们就告别了轻微响动的河水,岸边发出清香的野草和敲鼓似的青蛙。要是有月的晚上,我们冒着被值周老师斥责的危险,总要在河边多逗留一会儿。天地间如倾满了水银,又恍若一片白雪世间,我们的心都是白的,我们原意化作这月夜里的一缕清风,久久地飘飞在人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们之间在那时是不分你我(人们在赤贫时消除了物质的隔阂,精神就成了唯一共同的东西)。在星期天,我们互相拿出衣裤让方穿上。然后才去河里去洗涤我们一周里穿脏的衣裤。洗后晾在河边的小树上,不多会儿,我们的衣服就晒干了(当然现在也许再也没有换衣服的事了,而那位同学,早已是腰缠百万千万的富翁了)。
其实,我很不愿讲述当年在这儿的这些不雅的事。当我觉得这是真实的,而且是有趣的,它代表了我们曾经的少年时代。它像一棵青葱的小树一样总活跃在我的梦中。
最让我们惊奇的是教学区和住宿区分隔得很远,达三四里,而且是一座古庙。人们常常说,这是风水的缘故。不论哪里的人来,只要在这庙里住着,拿起书本,就像着了魔一般,下笔如有神,作文一挥而就,考试易如反掌。这些传说也许就是真的,我们同来的这位同学,在进这所学校之前,看看跟我们没有什么差别,“身材短小”“呆头呆脑”“木讷少言”“衣衫不整”。一进了这所学校,可就真的不得了。对课本,一听就懂;或者,不听也懂。我们平时要花很多精力来记忆那些长长的英语单词,这在他却是非常愉快和轻松的事:一个小时可记忆250个生单词。不要小看平时跟我们围坐在一起,样子非常寒酸,但在全校的大讲台上却声色镇定,侃侃而谈,言辞流畅,声音铿锵,让人信服。你不能不相信有一种魔力。这样的地方是任何想有点出息的人都想来的,但也不是任何人想来就能来的。我们来的时候,人们都对我们“侧目而视”。他们心里说,能到那里去学习,以后就绝不会回农村了。的确,我们这些从升钟大山里走出来的人中间,很少有人“回去”,“回去”也变成了一个历史的名词和缅怀的记忆,或是一段美好或辛酸的意象。
你望着那灼热的太阳,也狠狠地喊了一句走回去!
太阳还悬在天空,大地一片燥热。
我,何进,民权,王永果,谭杰,杨钊,敬勇。是不是还有牟庭霞,我就记不真切了。人们在岁月的流动里,像沙子一样会漏掉很多东西。那一面无情的筛子一转动,把我们一生中有价值或没有价值的东西都筛掉,给我们留下一阵阵感慨。我们年少时那一段奇思妙想有价值吗?是不是人人都记得?为什么有人还念念不忘,而有的人早已忘却,在脑海里的印象就如狂风刮过的土地,不留一丝痕迹?
我们出发了,是一片欢呼!像一群“叫花子”捡到了宝贝。
五月里,田野一片金黄,麦穗摇着迷人的笑意在微风吟唱。青幽幽的秧苗像一块块翡翠镶嵌在原野的胸脯上。阳光像清亮的河流汹涌在远处葱绿的山岗上。公路两旁高大的杉树挺直了腰杆在迎接遥远云朵的问候。只有调皮的绿色或红色的蜻蜓飞过我们欢乐的队伍,给我们唱一两首歌曲。
其实,是我们其中的某一位“歌唱家”在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我们也跟着唱起来:
呼而嗨哟,呼而嗨哟……
在那个迷茫的时代,还有什么歌呢。我们什么也没有唱成。
不知是谁说口渴了。路边就有一片绿幽幽的水田,我一看就是一块很深的冬水田,水田里还漂浮着一些水藻。我们一起奔过去,像水牛一样把头伸下去吸了起来(不知牟庭霞是怎样喝水的,我就没有记忆了。也许她只是站在我们这些小蛋蛋的旁边笑呢,或是可怜我们这些饥渴者。那时,牟庭霞爱打扮,时常拿出小镜子往脸上照着,还往脸上搽粉或膏油之类。当然,我们记忆都有很多偏差,或是把甲的事移到了乙的上去了。可能,牟庭霞看了我的这一段描述,会触动她的一段记忆,让她记起我们那些流星般的岁月。也可能会说我无中生有,怎么会有那些可笑的事情呢。因为能上那所学校的女性非常少。而少女都是美丽的,美丽的少女就与美好的历史片段连在了一起。也许还有一位少女,我记忆的仓库生锈了或错位了。)
从树林里走出了一条真的水牛,望望我们,也在水田里喝了起来。我们抬起头来一齐看着它,它也抬起那长着长长角的头好奇地望着我们,打了一个巨大的呼噜,把鼻子里的水喷得很远。我们笑了,那水牛也咧咧嘴,似乎也在说:好啊,你们也渴了!喝吧,喝吧。那时候,白晃晃的太阳,青幽幽的水田,我们这群十二三岁的孩子,这头慈祥的水牛,还有微微的山野的风一起定格在记忆的历史里。
饥饿也向我们袭来,那个时代没有什么爽歪歪之类,只有谭杰带有一个馒头。那个年头,馒头是我们最好的礼物。怎么办?好几个小伙子和一个叫牟庭霞的姑娘,人人肚子里早已饿了。我们已经走了几十公里了,早先见到的景色都黯淡了。随着太阳落山,夜色慢慢地罩住了山野。先是远处的树木,农屋变得模糊起来。后来,我们身边的麦田,水田,水井,田埂,路边的杉树也模糊起来。山间的薄雾伴着农家的炊烟漫无目的地自由地舒卷着,同时也把我们前行的路变得幽暗起来。我们像踩在一片片云朵上,驰骋在浩渺的天宇里一般。星星也出来了,眨着小小的眼睛朝我们笑呢。我们的确口渴了,肚子饿了。我们不是我们下午在路上见到的水牛,它到可以随口在路边肯一顿鲜艳欲滴的嫩草,而我们却不行。
还是杨钊鬼点子多,他说起话来虽有点“夹舌”(口吃),但大家还是得听他的。我,我们,要这样做。老师,说,说。互相帮助。啊。
怎么分一个馒头才是正事,我们不管谁说的,在饥饿面前,我们记不住伟大导师和伟大的名言。我从不去背诵那些激动人心的语录,只有食物才能抑制我们的绝望。
我记得一次上学,坐的班车刚停下,我就挤下车去,冲上车顶的货物架,去搬我的那一代五十斤大米的口袋,那是我一个月的口粮。我家里很穷,粮食很少,但对我读书的这一件事情上来说,这是天大的事。柜子里没有了,父母就向邻居和亲戚去借,一个月一个月地凑集我的口粮。母亲先用“镰背”(川北的一种背篓,用细篾编成,用来盛细碎的粮食,如米、烩面、小米等。另外一种叫“厦背”,用粗篾编成,篾条之间有很大的空隙,只能用来装猪草、柴火之类)把稻谷晾在院坝里嗮嗮,待把水气晾干了之后,再用镰背装起来,背到两里远的一处石碾上,把我们家的那条老黄牛牵来,给它蒙上“蒙眼壳”(一种篾条编制的类似胸罩的东西,两头有细绳系在牛的头上),吆喝,走了!老黄牛就踢踢踏踏地拉着石碾走了起来。那石碾泛着清幽色,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在那里滚动着,终年发出咿咿呀呀的古调,碾出了一碾又一碾的白米,喂养了一代又一代湾里人。人们叫吃饭叫“吃碾子”。母亲边吆喝老牛走快一点,边对老牛唠叨。我母亲年轻时就爱唠叨:你这老黄牛,走快一点和走慢一点没有什么两样,一天两天也得把这米碾出来。这是读书人的口粮,这米还要坐班车走很远呢。老黄牛在我们家也有年头了,哪有听不懂话?只见它摇摇头,耳朵噗噜噜扇了几下,把头一低,背一弓,脚步就快了起来。好嘛,这就对了,不要走得太快,我撵不上你了,我还看你能跑多久。
一个下午,几十斤白花花的米就出来。
还要“风米”,把糠风去。还要“筛米”,小心地捻去“骨头子”(没有碾好的米),筛出“碎米子”。漂亮的米才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母亲揩了揩额上的汗水说,你看,米好了,看把我累的!我感激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那袋米就躺在重重叠叠的行李堆里。我看见了那熟悉的口袋,上面还有我母亲亲手缝制的标志,可使劲也拽不出来。下面司机在吼:快点,真是罗嗦得很,我要开车了。轰隆隆,发动机响起来了。我一阵惊慌,再一使劲,米袋终于给拽了出来。我一手提起口袋,一手抓住班车的货物梯扶手下车去。猛一脚踩下去,梯子给踩空了,我和米口袋一起摔了下去。班车呼的一声也开走了,留下了我和一地的米。
牟庭霞说,谭杰你把馒头拿出来,我来分给大家。谭杰慷慨地拿出了馒头,那是一只雪白的馒头,如白玉般晶莹,在黑夜里闪闪发光,也许那就是一枚夜明珠吧,是天老爷给我们送来的礼物。三十年后,我见到了谭杰,一学者派头,儒雅形象,他半是皈依了佛门。但仍然慷慨,请我吃了斋饭,给我讲了许多佛家的事,我也听得不甚明白。一个入世那么深的人,为什么在佛前待了那么久?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慷慨永远是他的性格。给你,这是你的,我听到牟庭霞那甜美的声音。
我又记起了一次甜美的声音,那少女也在脑海里消失了,不知是姓宋还是姓罗了。那也是放月假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几个同学在送我们。我们一路嘻嘻哈哈地跨过一座石桥(我不知道为什么叫它平桥,它的形状像初中课本里的赵州桥),来到了汽车站,班车还没有来,我们于是谈论起了我们班主任,那个怕老婆的男人,早上上课时,经常在脸上都挂有鲜红的伤痕。下课时,匆匆地夹起书就往家里跑。几个女同学更是笑弯了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觉得那很有趣。班车终于来了,我飞身跳上车。在拥挤的人群里,我感觉到一只温柔的细腻的手把我的手掌搬开,塞给一张带有香汗的车票。我一下子懵了,第一秒里不知所措,第二秒里我毅然下了决心给扔掉了,第三秒里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跳下了车,第四秒里车子已经开动,我的意识模糊了。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递给我车票,为什么要给我车票。我要是知道的话,一定要请她原谅我的鲁莽,我的无礼。也许她早就忘了。在第五秒,或是第六秒,并没有我这样敏感。
我们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后来,我们坐在车上,想用车轮来丈量我们曾经那晚走过的路,我不只一次次为之激动过。虽然很多人比我走得更远,甚至走到了美国、欧洲,但我仍然怀念这次“行走”“在路上”,它永远烙在我的记忆里。
月亮出来了,伴随了我们一会儿,它觉得累了,又隐到了山间竹林茅屋边去了,只留下一条如蛇般黑黝黝的路给我们。我们把夜雾当作了衣衫,乘着夜风前行。天快亮了,露水打湿了我们头发,我们双膝也发软了,我们才到达了民权的家。
升钟河边的一间普通农家。土墙,竹篾,几根粗大的柱子,老旧的桌子,发黑的灶头。墙角下堆满了杂物,院坝里是刚收下的麦草。我们穿过浓密的竹林走到房前时,一只硕大的狗给跳了出来:汪,汪,汪。嗨,小花,你叫啥。那硕大的全身花白的狗给镇住了,马上换作了“呜呜”的叫声,直向民权扑过来。
伯父伯母招待我们可亲切了。先是给我们每人烧了一碗醪糟,让我们解解乏,然后去院坝边上摘下了一大筐李子(李子虽然熟透,带有很重的苦涩,但我们觉得“味道好极了”)让我们解解饥。最后,他们系上围裙就进了厨房。我们知道他们是为我们做饭去了。只听得他们嘴里说:他们这些娃儿真不简单,居然走路回来了,班车都要跑大半天呢。
不一会儿,伯父叫我们进堂屋吃饭。清亮亮的稀饭,一大盘煎饼,看得我们眼睛都绿了。很久,我们都忘记了动筷子,我们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们的脚板似乎还在不停地走。
伯母说:娃儿们,咋还不动筷子呢,你们不饿?
我们醒了过来,手忙脚乱,呼哧呼哧开始了。
那听话的“小花”在旁边用惊异的眼光瞧着我们,吃相太猛,像饿狗一般。的确,我们饿了。
碗里的饭不是很黏稠,我觉得却是我一生里最香甜的一碗稀饭;盘子里的煎饼是用粗糙的新麦面炕成的,也没有多少油气,粗糙的感觉在我们喉间艰难地滑过,但我觉得它胜过了我一生中吃的所有的山珍海味。
星星早已隐去,晨曦朦朦胧胧。屋外的小河潺潺流着,弹奏出清香的乐音。竹林在清风里轻轻摇曳,与晨雾紧紧地拥在一起。鸟儿跳出昏沉的梦魇,啼破了第一枚露珠。
2016.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