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风云变幻；二十载，沧海桑田。二十年前，我们正从青葱少年蜕变成热血青年，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当中的某些人已然疏发谢顶，大腹便便。
　　 上乘富饶。这片土地上的最高学府，湖心亭依旧，斑白鹿依然，曾经的主楼尚在，可属于过我们的那方弥漫着墨香的教室里，早已不是往日模样。下了主楼，放眼望去，辟地扩张，新楼林立，球场成塑胶，宿舍变公寓。那最熟悉的屡屡梦牵魂萦的神圣的图书馆，在新馆的映衬下，显得那般萧瑟和凋零。幸而旧馆尚在，回忆就不会被抹杀。那里是我们青春之梦的起航点，也是我们青涩之恋的发源地。馆长大人汪继南先生，著名的书法家，正是我们可爱的书法导师之一。
　　 大学老师，我所能想起的只有翰墨恩师，尽管我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执笔弟子。韩顺任先生，平易近人，学者风范，他教什么我倒忘记了，实在惭愧得紧。曹院生先生，年龄与我们这帮小青年接近，魁伟帅气，洒脱不羁。初见他教习书法，超然于章法之外，行文字体并无常规美感，我很是不屑；接触久了，才知道那是他的个性使然，习书学贯古今，总要自成一体，才是大家。曹先生的授业导师，王维汉先生，正是我们首届书法班的创始人，是他在数百位中文系新生中挑选了我们二十七人，让我们这些同学无形中缘结一辈子的牵系。维汉先生雅号常自乐，是当时整个上饶市书法第一人。能拜在他的门下习书，本是我们最值得庆幸的事情，遗憾的是，当时当日，并没有几个人真正体会恩师的良苦用心。（关于对班主任王维汉先生的回忆，在《抱愧恩师》中有详细叙述，不再赘言。）
　　 尤其是与先生同宗同姓的我与淦河。王淦河是属于那种瘦到骨子里却依然傲性十足桀然不逊的人。突然与笔墨纸砚缘定今生，皆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我自诩高考分数达到了中文本科班的分数线（一时的分数高低实在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淦河兄也与我不相上下。于是，在他的“怂恿”下，我们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闹着想要换班，去不了本科班，至少不能在这无趣的黑白世界里枉费时间。可想而知，大局已定，我们的行为只是蚍蜉撼树，沦为笑柄罢了。或许是报应使然，我与淦河兄的特殊缘分也从那一刻有了特别的联系，包括方礼华，我们三人被分在杂牌宿舍（与外班同宿舍）。
　　 书法班的故事，从我的视角来看，似乎一开始就跑偏了。我很羡慕那些可以同吃同喝同聊同睡的同学情谊，我再也找不到真正属于我的集合体。同宿舍的外班人大多是波阳帮，他们身体健壮，性格剽悍，更要命的是，他们口中的波阳话在我听来如同鸟语。而方礼华则不然，他本是波阳人，与外班这些波阳帮是高三校友，自然如鱼得水，欢畅到不行。王淦河来自风景秀丽的婺源，在这宿舍里也找到一个可以泪汪汪相互倾诉鸟语的同乡，唯独我注定是孤立无助的。
　　 同学尚未认识几个，接下来便是开学第一课——军训。数日前，余峰云同学在同学群里回忆这一幕时，很羡慕我可以借身体小恙为由免除军训之苦。唉，天知道我多想融入那骄阳下挥洒汗水，尘土中挥洒热血的军训生活。没有上过大学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没有参加军训的大学不是完整的大学。大学对我而言是不完整的，因为我错过了太多军训期间发生的故事，或浪漫，或温情，甚至狗血，都值得一辈子留恋和珍惜。
　　 搜寻记忆的碎片，偶然捡起一块，那是我所在的班组教官委派我一个特殊任务，让我去上市区药店里买回抗热解暑的胖大海，我终于等到英雄的用武之时，欣然领命，却差点闹出乌龙。路痴独闯城市，半天找不到药店，活了近二十年，竟然不知道胖大海是什么。
　　 军训期间唯一可提的，是结束前的那几天。中文系教官们要我们四个班在临别日各出一个节目作为汇报演出。这是所有大学季军训生活的套路，至于是谁表演了什么节目，二十年了，早已忘却，只记得当时教官们指定了我们新生中的八人具体负责此事。绝对的鬼使神差，这里面居然有军训边缘人物的我。还有书法班的姚蜀江同学。姚蜀江是属于那种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城市人的样貌。头发浓密微卷，眉浓眼大，脸庞圆润，富家财团多金帅气公子不外如是。二班的彭承同学，一副天生的播音主持的国字脸，与同为二班的圆脸班花王萌，两人可谓九八中文系的金童玉女。一番接触后，方知王萌脉脉眼神中装的却是蜀江兄姚公子。而彭承的一生眷属，也在那一刻情定，便是本科班的小萌妹子章丽，小姑娘与姚蜀江同为市区子弟，地域的优越感令我自惭形秽。另一位出自本科班的眼镜男汪超，书卷气十足，言谈举止略显娘气，却是难得的研究型人才。还有两个，一是名如其人的泼辣女汉子邓颖锋，另一位女生，我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也许我与这位不知名的女生，正是我们八人团体中最没有存在感的吧。若干年后，我的青春阵痛小说正式以此为源杜撰着关于书法文学与友情爱情的故事。而现实呢？在小章丽的生日酒宴之后，我终于意识到我们的城乡之别犹如阻隔着深壑鸿沟，始终不是一路人，自然退出了与他们之间的故事延续。
　　 而与姚蜀江的同学关系是割断不了的。因为军训的突出表现，他被众望所归地推选为书法班团支书。在常自乐先生宣布班级任命的那一刻，我心里也立挺姚同学是团支书的不二人选。而当班长刘令华的名字传入耳中，眼前赫然站立的竟是一位个头不高，样貌也并不起眼的同学，同学们都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事实证明，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身体里潜藏着无比巨大的能量，堪称书法班的邓小平。他是广丰人，与常自乐先生同乡，广丰多出书法家，也是整个上饶地区最有商业头脑的地方，无怪乎小巨人刘班长毕业后弃笔从商，更在象牙塔熔炼期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书法班堪比王萌、章丽的班花小美游丽萍纳入金屋，推为后主，成就美好姻缘。书法班人数不多，精兵强将以广丰人居多。副班长张华便是其中之一，张华好烟，仅次于方礼华，与同为广丰人的绝对高个张定高、富可敌国廖富国、叱咤风云余峰云，堪称书法班丰城四君子——“瘾君子”。
　　 抽烟而已，中学里明令禁止的坏习惯，大学里却是喜闻乐见的成熟男人的标志行为。广丰人抽烟，算是为广丰的支柱型产业卷烟企业做个行走的活体广告。班里有五高，张定高绝对是其一，不只高大，而且五官立体，容貌俊朗得让男生嫉妒，女生倾慕。书法班的五朵金花却是另类，不爱大高个，只爱小踏实。比如娇娘子郑金娥情倾张生华仔，俏姐姐赵爱华恋上张生克续。另有夏水泽、李爱枝，班里再也找不到能令她们一见倾心的男生。姚兄蜀江算一高，大城风范；我唯一的老乡余江算一高，他肤色较野，擅长外交，最爱结识艺术女生，因为乡音亲切，对他的故事略知一二；程奔算是班里的异类高人，诚如名中“奔”字，一双大长腿无人能及，面容正太，却肌肉发达，大概是现今女生们最喜欢的韩国“欧巴”类型。还有那位普通话极不标准的“夷干人”李建，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也许有一天，我老到痴呆，忘记了所有同学名，也不会忘记他，因为我最欣赏的灵魂诗人歌手“李健”。李建是最能够安于现状，静心习书的，与歌手“李健”的气质相符。大学期间，他心无旁骛，脚踏实地，从他的身上，你完全可以找到高三时紧张激烈奋笔疾书的影子。
　　 以李建为代表的余干帮是书法班除广丰外最大地域团体，足有四人之多。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沉稳踏实，好学上进，一副副学霸姿态傲然于书法班之内。张仁琦待人友善，憨态可掬，是班里的微胖领袖，当然，也是唯一。毕业后再无见面，而今，我们大多数人早已在微胖界站稳脚跟，世事难料，也许他逆转成型男也未可知。陈解仁是余干帮的小个子，初见不足为奇，一旦手执狼毫，笔走游龙，你不得不叹服，他才是书法班名副其实的鳌头翘楚。多年后当我以师院生活为故事蓝本杜撰小说，正是将姚蜀江的人气、陈解仁的书气和我个人的些微文气三而为一创造了一个几乎没有瑕疵的主人公凌云翔，在文山书海情溪爱河中纵横驰骋。艺术高于生活，我深知自己不及凌云翔十之一分，难能可贵的是，书法班却有一人无限接近甚至在最短时间内超越了我书中主人公的完美程度。此人便是余干帮的陈永义。初见永义，他还是略显腼腆的翩翩少年，深入接触后，方知这少年有着不俗的思想和见地，他可以侃侃而谈地与陈解仁论字说法，也可以滔滔不绝地跟我评书道文，他样貌清秀，言辞温雅，口齿清楚，人际圆通。常自乐先生慧眼独具，擢升永义为宣传委员，并与我在日后的多次互助中默契配合，成为我参与主持“书法学会”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黄金搭档。
　　 上天予我莫大的幸运，便是在我极力想要摆脱黑白世界的束缚而不可得时，却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的意外“惊喜”，也许说“惊吓”更恰当些。在常自乐先生的授意下，大字不通的我竟稀里糊涂地一屁股坐上了这把满是针芒的“书法协会”首席交椅，幸得同学们不嫌我行事粗鄙，全力相帮，在书法班的共同努力下，做成了在任期间的几件“大事”。首要的当务之急，是招兵买马，拉人入会，打开“书法协会”在全校的知名度。至于哪些人参与招人，我大抵忘却了，想来除了某些专心的学霸和无暇俗世之争的方礼华、王淦河之流，都有参与吧。书法班金花五朵，僧多肉少，大学初期开阔眼界，沟通外系，交流情感的最快渠道，非参与协会活动莫属。时代在改变，沟通方式也有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在那个时候，台式电脑刚起步，大哥大正在少数大款手中攥着。普通学子的沟通，还停留在《乘风破浪》穿越的年代，BP机滴滴响，电话卡刷不停，公用电话亭外挤满了排队的男生，女生宿舍里门口墙壁上的固定电话接个没完，女生楼窗户下男生叫破喉咙的声音此起彼伏，偶尔还能见到男生们抢着望远镜偷瞄女生窗帘后的无限春光。这些只属于那个时代的标签，却不属于我，我只是借招收会员之便，难能可贵地见到了女生宿舍整洁干净而暗香浮动的真容。而我的同学们，譬如余江，譬如程奔，他们的爱情故事或许从这一刻开始正悄然拉开帷幕。
　　 真正的大开眼界，切身感受到书法的魅力带给人心灵的震撼，是那晴空惬意的广丰文化之旅。常自乐先生以广丰开展大型书法展览为契机，嘱咐我与全班的书法协会理事，邀请全校所有书法协会成员，共同奔赴这邻近的书法之乡，领略广丰的书法文化，感受传统文化带来的思想冲击。当日的情形如若放在今天，估计微信朋友圈里会传遍我们的精彩活动。而在那个年月里，只留下几张弥足珍贵的影像资料。照片中一些模糊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人，正是当年我们诚心邀请入会的外班外系书法青年爱好者。而沿路站得最高，伸手展翅的不安分者，正是班里个子比班长刘总还小的程熙荣同学。虽然看上去是书法班的小弟，却也是个很有主见的乐天派。若干年后，熙荣同学意外地成了常自乐先生在书法班里的唯一衣钵传承人，在师范学校里教习书法，成就了他非凡的人生。而那位戴着棕色墨镜，穿着得体讲究的棕色西装上衣，远远望去给人扑面而来的文艺范的帅气男生，则是书法班的音乐才子钱先军。先军同学的宿舍床铺从来是干净利落，而每每串门，你会毫无例外地看到他双腿盘坐，静静地拨弄崭新的吉他，唱着《同桌的你》。遗憾的是，书法班的课桌是超大的单人桌，容不下“同桌的她”。同窗三载，也没见着吉他对面深情款款脉脉含情的眼神。或许这就叫深藏功与名，不露情与爱吧。而那位紧邻先军的格子衬衫男生，面含阳光，笑容微启，他是黄长松，家乡如名，“万年”长青。他本不孤独，俏姐赵爱华是其同乡，奈何郎无情，妾无意，大学三秋，他追求自由，成了“万年独行侠”。毕业后，他四处游历，俨然行者。来过铅山，我却一无所知。二八华年未见，也不知长松兄安定在何方。经历广丰之行，我们这些蒙昧的书法门外小儿终得窥书法之门径，被书法之精妙所吸引，开始愿意沉下心来，在导师的引领下，效仿颜筋柳骨，尝试羲飞旭舞；闲看风卷行云，静听曲水流觞。
　　 大一的日子，班级的概念还在我们心头根深蒂固。常自乐先生交代了一项墙报任务，宣传委员陈永义和组织委员余江则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硬件准备就绪，二人便向全班邀稿。我是文学积极分子，短时间内创作了一首应景现代诗，还有肖宽剑同学，也属于笔耕不辍的爱好者。墙报的内容早已风化无踪，而宽剑兄的沉稳大气不服输的状态，我依稀可见。他是上饶县人，与我铅山县毗邻，和李建、陈永义等同为大学里的学霸，无论政治哲学，还是古汉英语，考场是他们的天下。我却因为近墨者黑，成了六十分万岁的拥趸者。肖宽剑好《曹全碑》，李建好《礼器碑》，同为隶书，风格各异。二人练书的劲头却不相上下，难分伯仲。我除了担着“书法协会”的名头外，与书法似乎渐行渐远，但看到他们，仿佛看到了书法班“中兴书法”的希望。墙报完美过关，我的小文也在“中流文学社”刊物《中流》上发表了。雀跃之余，考虑到任何协会都该有实际的成果展示，与陈永义商量，创办属于我们书法协会的专属期刊《翰墨苑》。于是，以陈永义为主编，我和余江、肖宽剑、李建等为编委的协会期刊报纸项目正式启动。从资金筹备，到文字编审，从打字排版，到印刷发行，我们就像盲人，摸着石头过河，最终完成了《翰墨苑》的出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