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幻鱼
顾酒再一次梦见了那座楼。
吊脚钩檐,雕梁画栋。四角高翘的屋檐上方各坠了一个精致的铜铃铛,塞外呼啸的寒风撕扯着刮过屋檐,便发出凝仙歌、遏白云的轻响,好似牧羊人闲暇时吹奏牧笛发出的声音,蕴藏着万物生长的奇妙旋律。朱红的木门在风沙的长久噬咬下依旧如桃花下的娴静女子,灼灼生辉。小门半掩,恰见楼内小案上一张焦尾琴在斜射的阳光中闪烁着莹莹柔光,一旁檀木莲座香炉内升起袅袅紫烟……
耳边忽而传来战角声响,雄浑激烈,浸满热血男儿保家卫国的决心,一声又一声,敲击着跳动的心脏,引起阵阵共鸣——砰……砰……砰……楼外不知何时已是战场厮杀。铁骑突出,刀枪鸣响,一切却又如幻觉般消失于空冥,只剩硝烟余热,残旗半插,血肉淋漓。汩汩流下的鲜血渐渐晕染开,竟染红了整幅画面,扭曲了伫立的危楼。倏尔,血色淡去,朱楼渐变渐小,最终化为一条赤色小鱼,在干涸的地上挣扎蹦跳,努力张大嘴汲取水分。黄沙卷过,便不见了身影。破碎的,只有生命的卑微。有女子轻柔的声音渐渐清晰:“你是知道的……”
醒来时已是清晨。
窗外小贩的吆喝声逐渐传入依旧混沌的头脑,将梦魇散去。顾酒的头发已是一片濡湿,她轻轻喘了口气,心却似乎被密封进了一个塑料袋,越发闷热,似要窒息。
“我是知道的……”她低喃,望着窗外奢靡的都市风景出了神。
还未到六点,天已经微微有些亮,透过窗户隐约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车辆轰鸣着驶过,写字楼的灯光已经亮起,街道上随处可见提着公文包匆匆走过的行人。这座城市正渐渐从睡梦中苏醒,重复着每天相同的轨迹。
顾酒似乎又看见了那座古楼在风沙中消失,最终泯为数千粒沙尘中的一粒。
红尘纷扰,风尘气息携着历史大浪卷过,那些留下的终将离去,不舍的终将丢弃,痛苦的终将消失,欢乐的终将遗忘。
那么你呢,古楼?你也终将淹没在时光的浪潮中,成为记忆里一个模糊而无法察觉的点吗?
顾酒想,她是该去看看那座古楼了,那座曾给予她美梦,曾于喧嚣中静立,曾如鱼般绝望地看着自己生命流逝的楼。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顾酒站在古楼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后来,曹植终究没找到他的湘水女神,那么你呢?顾酒想,你找到你的护楼人了吗?
古楼无言,依旧只是静静俯视着匆匆经过它身旁的行人。
“你是知道的……”顾酒又忽然想起这句话,却是鼻头一酸。那些办公楼中光鲜亮丽的人,只是执着于脚下的一寸土地,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疲惫了,却也不舍得看看窗外的宽广。蝼蚁看见蓬蒿便自以为看见了参天大树。可是你呢,古楼,谁又看见你了?
但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眼前的古楼已然是由豆蔻少女变成了耄耋老人。厚重的木门在日晒雨淋下早已褪去了亮丽的颜色,大大小小的虫洞像密密麻麻的斑块,风一吹,便簌簌地抖下木屑。楼身的墙皮已经破裂开来,边缘微微卷起,似乎轻轻一碰便会掉落。唯有四角的铜铃还拖着残败的身子,不时发出几声苍老的叹息。
顾酒还记得过去的古楼。
那时的古楼附近不时会举办集会,连夜晚也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人们依赖着这座楼生活,楼在他们心中是一个生活的支柱。彼时的顾酒正是孩子,极喜欢在大大小小的摊位中流窜,糖人、面塑……琳琅满目的商品看花了孩童好奇的双眼。累了,她便爬上古楼,俯视着这座不大的城市,大喊:“你在吗——”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仿佛有人在远方应和,小小的心中溢满了甜蜜。
你在吗……
在吗……
时间总是如此公平,它所给予你的繁华终究还是会收回,一衰一荣,是为一生。小城渐渐繁华,城中的古楼却已是门可罗雀,任由光阴的青苔爬上台阶。集市渐渐消失,老楼旁修起了柏油路,日日环绕它的,只有飞快行驶的车辆。偶尔有人路过,也只是匆匆一瞥,或是埋怨它挡道,似乎已忘了曾经对这座楼的依赖。
有人说,时代在进步,这座属于过去的楼终将被留在过去,而非属于未来。
顾酒颤抖地伸出手,轻轻抚过墙上鲜红的戳印,却如被灼伤般迅速收回了手,只是心上已不知何时被烙上一个印,淋漓着血肉。巨大的“拆”字立在墙上,向顾酒露出讽刺的笑意。
“你是知道的,不是吗?”有老妇人拄着拐杖缓缓踱近。那一汪枯泉般的声音萦绕在心头勾起一阵战栗。
“嗯,我是知道的。”似乎妇人的出现是理所当然,顾酒只是低喃。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头不断放大:
我是知道的……
是知道的……
知道的……
道的……
的……
许久,她挺直脊梁,渐渐走远。身后妇人的声音缓缓传播开来,“笙歌城内铃声残,南柯醉梦孰幻鱼?”
迎面而来的都市景致刺痛了顾酒的双目。隐约中,残破的铜铃发出“叮当”一响,似是有谁在身后牵引,顾酒回过头。
远方的古楼已渺小得只余一点,暗红色的光泽在阳光下亮得渗人。竟当真像梦中那条跌入尘埃的小鱼。
“我是知道的……”她低喃,望着窗外奢靡的都市风景出了神。
还未到六点,天已经微微有些亮,透过窗户隐约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车辆轰鸣着驶过,写字楼的灯光已经亮起,街道上随处可见提着公文包匆匆走过的行人。这座城市正渐渐从睡梦中苏醒,重复着每天相同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