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一次舞会上。
　　 总经理、高级工程师程谦与本市一个企业洽谈生意。合同签定之后，对方在该市一个有名的大酒店举行盛宴款待程谦。饭后，东道主请程谦到舞厅跳舞。乐声响起，一个靓丽女孩走上前来请程谦跳舞。程谦见这位女孩眉目清秀，举止娴雅，与歌厅常见的那种轻佻女孩迥然不同，便说道：“看样子你不是专门做这个的，对吧？”
　　 女孩问道：“何以见得？”
　　 听得此言，程谦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何以见得？”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常在这里的女孩，她们其实并不一定会跳交际舞，即使会跳也不一定像你这样郑重其事地跳。她们擅长的是另一种交际方式。”
　　 女孩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程谦问：“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女孩说：“我是学生。我正在上学。”
　　 “哦？在哪儿上学？”
　　 “在本市的理工大。”
　　 “上学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利用业余时间打工，挣点钱。我家里生活困难，收入只有母亲的一点工资。她身体也不好，常常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你们家里几个孩子？”
　　 “两个，我还有一个弟弟。有时候我真想不念书了，找个工作做。可是，好不容易考上这个大学，又有点舍不得。”
　　 程谦没再说话。他不时打量一下女孩漂亮的脸。女孩说的话他并不全信。现在的女孩很会作戏。她们知道男人喜欢什么，对不同的男人说不同的话。女孩害怕自己说的话影响了客人的情绪，连忙把话题叉开，并且愉快地朝程谦笑着，仿佛说的并不是她自己的事。
　　
　　 二
　　 大约一个多月以后，程谦应理工大学邀请，给学生讲企业管理课。
　　 程谦来到阶梯教室。教室里数百名大学生起立鼓掌。程谦扫视全场，发现站在前排的一个女学生很面熟。那位女学生看见程谦，有点羞怯地低了一下头。这使程谦确信与她见过面，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上前问了她之后才想起来，这就是上次在舞厅陪他跳舞的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叫艾莉，正在该校就读。
　　 讲完课之后，校方举行宴会款待程谦。程谦提出，要请一个叫艾莉的学生一起吃饭。校方找来了艾莉，并让她和程谦坐在一起。通过交谈，程谦了解到，艾莉虽然家境贫寒，可她很刻苦，很勤奋，在班级各科成绩名列前茅，深得各科教师和全班同学的赞赏。艾莉的经历和表现博得了程谦的同情和喜爱。他当即决定，由他的公司为艾莉提供一部分助学费用，希望她顺利完成学业。他解释说：
　　 “我们公司有一笔教育基金，是专给子弟学校用的，其中有一项是为优秀学生提供奖学金。艾莉同学的学习成绩优秀，而且家庭困难，理应得到奖学金。”
　　 艾莉听后很高兴，可又有点不安。她说：“谢谢程总的好意。可是我并不是贵公司的员工。我哪有资格享受你们的助学金？”
　　 程谦说：“我们子弟学校的学生将来也不一定在我们公司工作。学校培养的是国家的人材。企业资助教育也是为国家作贡献。我很高兴能为艾莉这样的好学生提供帮助。”
　　 艾莉说：“谢谢程总！可是我怎么报答您的好意呢？”
　　 程谦说：“你不要报答我。你只要报效祖国。”
　　 程谦的决定赢得了在场校领导们热烈的掌声。
　　 程谦的话很快就兑现了。他回公司没几天，学校就收到了公司汇来的三百元钱，是艾莉当月的助学金。此后也一直按月汇来，从未间断。
　　 得到程谦的资助，艾莉的经济状况大为好转。但她仍然过着简朴的生活，吃最简单的饭菜，穿过去一样的旧衣服。除了买必要的参考书和学习用品之外，其余的钱都贴补家里。她把程谦视为自己生命中的恩人，学业上的导师。她不再上歌厅去打工了，全心全意专注在学习上，不但把学校的各门功课学得更好，还经常向程谦请教，利用一切机会同程谦接近。她觉得，在程谦身上学到的东西，是任何书本上都学不到的。
　　
　　 三
　　 快毕业的时候，艾莉决定到程总的家里去拜访，一方面是告别，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机会表示一点谢意。他们交往几年，艾莉还是第一次到程总的家里去。
　　 程总住在只有他们那个级别的干部才能住的小区里。那是一幢幢类似别墅的小楼，每幢楼只住两户人家。一进入这个小区，便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保安、绿地、小广场、健身器、喷水池等等，这一切都在向人们揭示，这是一个文明、温馨、安全、现代化的小区。这里的一切，都是与住户的身份地位相适应的。
　　 按响门铃，出来开门的不是保姆，而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你找谁？”青年语气生硬地问。站在门中间，一点也没有请来人进屋的意思。
　　 艾莉回答说：“我找程总。他是在这儿住吧？”
　　 “你是谁？”青年又问。
　　 “我是他的学生。我叫艾莉。”
　　 青年盯着艾莉，在犹豫着，似乎还想问什么。这时程谦的声音从屋里传过来：“是艾莉同学吗？来吧，快进来！”青年这时才让开路，让艾莉进了屋。
　　 进门是一间大客厅，有沙发和彩电，几扇通卧室的门开着。程谦正从一间卧室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陶瓷罐。房间里弥漫着中药的气味。
　　 “来，快坐下。你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了，快放假了吧？”
　　 程谦说着，把手里的陶瓷罐交给了那个青年。坐在沙发上的另一个男孩子站起身来，和青年一起进了一间卧室。进去之前，顺手把另一间卧室的门也关了。艾莉注意到，刚才程总就是从那间卧室出来的。那间屋里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
　　 “这都是我的孩子，一个叫程敏，一个叫程陆，还有老大，在南方，已经工作了。”程谦说着，和艾莉同时在沙发上坐下。艾莉把给程总买的两筒咖啡放在茶几上。
　　 “你怎么还买东西？这是很贵的。”程谦带点埋怨地说。
　　 “给你加班的时候喝，可以提神。”艾莉说着又拿出了一张纸。“还有一件礼物，这是我毕业考试的成绩单。”
　　 程谦接过成绩单，仔细地看了一遍。“哦，都是九十五分以上，好，太好了！回去给你爸妈报个喜，他们一定都非常高兴。”
　　 艾莉原本要和程总好好聊聊天，好好向他请教，好好向他表示一番谢意的。可是看起来程总并没有兴致。他好像很忙，心思根本没在艾莉的身上。程总的形象变得令人不可思议。在公司，作为总经理的他，潇洒，干练，目光炯炯，精力充沛，处处给人以鼓舞和力量。在课堂上，他语音铿锵，雄辩，缜密，讲授的理论令人折服。可是现在，他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穿了一身旧运动服，腰间还系着一条围裙，腰身也有些佝偻了。显然，他身负着家务的重担。在艾莉的想象里，他家里有明亮的大客厅，有大书橱，有钢琴，有电脑，还有保姆，窗明几净，豪华舒适。可实际上，程总的家并不宽畅明亮，不是因为房子面积小，而是因为摆放的东西太多太零乱。艾莉没看见程总的妻子。她想，他的妻子一定很忙，可能也是个领导干部，并且一定是个端庄秀丽的知识女性。
　　 程谦向艾莉问了一些学校的情况。艾莉一一作了回答。为了不影响程总休息，艾莉起身告辞。
　　 这时，那间卧室的门开了，刚才那个青年走了出来。他在艾莉面前站住，问道：“你是理工大的学生吗？”
　　 艾莉点头说：“是的。”
　　 青年问：“你叫艾莉，是吗？”
　　 艾莉说：“是的。”
　　 青年说：“这么说，我爸出钱资助的学生就是你了？”
　　 艾莉茫然地看着程总。程谦厉声叫道：“程陆！”
　　 程陆对爸爸不加理会，对艾莉说：“你的学习成绩不错，也完成了学业。可是你给我们家增加了多少负担，你知道吗？你凭什么接受我爸的资助，你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程谦叫道：“程陆，你回屋里去！”
　　 程陆不理，继续说：“我爸可能是出于好意，出于一个领导干部的责任心和带头示范作用。可是你，就那么心安理得吗？你以为我们家就不困难吗？我妈瘫痪几年了，早就不给工资了，我和我弟又没工作，全家人全靠我爸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生活。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接受我爸的资助？我看你家的生活也不一定比我们困难多少。”
　　 艾莉说：“程总说，给我的钱是由他们公司出的，公司的教育经费。”
　　 程陆说：“什么公司出？公司凭什么给你钱？那是我爸怕你不敢接受，才说是公司出的。告诉你吧，都是从我爸工资中扣除的，月月扣，扣几年了！”
　　 一听这话，艾莉吓了一大跳。她迷惑不解地看着程总。程谦安慰她说：“这跟你没关系。你回去吧，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不用担心。”
　　 艾莉急出了眼泪：“程总，怎么会是这样的？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就不会接受这份资助。现在既然这样了，我就把这笔钱还给您。”
　　 程谦说：“谁要你还了？你只要完成了学业就好。钱的事你不要管。”
　　 “不，我一定要还！我一定要还！”艾莉抹了一把眼泪，走出了程谦的家。
　　 这件事被程陆一说出来，立刻在程谦的家里掀起了波澜。受刺激最重的是程谦的妻子。她的病情急转直下，半年之后溘然去世。
　　 妻子在的时候，程谦日夜照看，虽然劳累，身体尚好。妻子一走，他反而崩溃了，大病一场之后伤了元气，再也不能工作，只得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在家休养。
　　
　　 四
　　 程谦离开岗位前，上级依照惯例对他进行了离任审计。审计时发现有几笔欠款长期挂帐，未及时追回。而这几笔帐又是程谦批出去的。新任总经理提出由程谦亲自去催款。程谦欣然同意，不顾身体有病，亲自前往几个城市催款。他最后去的一个城市是北安。北安市的一个机械厂有一笔30万元的欠款。
　　 程谦是第一次到北安来。毕竟是离省城较远的一个小城市，北安给程谦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荒凉。他要去的那个机械厂又在这个城市的边缘。他找到那里的时候，工厂的职工已经快要下班了。
　　 他径直来到厂财务科。财务科的人正在收拾帐本准备下班。他把介绍信和财务帐单交给了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那人看了一下，把介绍信和帐单给了科长。科长看看介绍信和帐单，又抬头看了看程谦，似乎有一点惊异：“来要帐的？”
　　 程谦赶忙说：“是的，我特意从省城赶来，就是要清理这笔欠款。”
　　 科长又看了看帐单，说：“倒是有这么回事，已经好几年了。”
　　 程谦说：“是的，是好几年了。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没有及时清理。”
　　 科长笑笑说：“不是你们做得不好，是我们不好，不能说欠款有理呀，对不对？不过，这个问题我需要请示一下，也得和有关部门联系一下，既然这么长时间没清，其中可能有什么原因。这样吧，你先回去，把东西放在这里，等有了结果我会答复你，或者把钱直接给你们汇过去。”
　　 程谦怕他故意推拖，说：“没关系，你们研究吧，我可以在这里等。”
　　 这时，科里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下科长一个。他把帐单放进文件夹，也要走了。程谦也只得离开。他说：“那好吧，我明天再来。”科长没理会，关了房门自己先下楼了。
　　 程谦环顾左右，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在同一时间关闭了。他不免心生感慨。上班的时候，各办公室的门是陆续打开的，而且有的房门一天到晚都不会打开。下班的时候却都这么快，这么及时，这么整齐。他作总经理多年，不知道他们公司是不是也这样，只怕好也好不了多少。他茫然下楼，却见秘书室的门还没关。他走过去，见秘书室里有一位女子，正背对着门，站在铁柜前整理文件。他敲了一下房门，问道：
　　 “请问，这附近有吃饭和住宿的地方吗？”
　　 “吃饭有食堂，住宿有宾馆。”那女子头也不回地说。
　　 程谦又问：“在什么地方？怎么走？”
　　 “出厂门往右走，再向左拐，有牌子。”那女子仍然没回头。
　　 “哦，谢谢。”程谦说完转身要走。这时，那女子回过身来，见是程谦，忽然大声叫道：“程总！是您?您怎么来了？”
　　 程谦回头一看，那女子不是别人，却是艾莉。他兴奋地叫道：“艾莉！你怎么在这儿？”
　　 “程总！”艾莉又叫一声，上来抓住了程谦的手，紧紧地握着。“您怎么上这儿来了？来出差吗？您一个人来的吗？”
　　 程谦顾不上回答艾莉的话，也一连声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分到这里来的吗？来多长时间了？”
　　 他们在秘书室的长沙发上坐下，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分别后的情形说了一下，然后艾莉就带程谦出去，给他安排吃饭和住宿。
　　 吃过晚饭，艾莉把程谦安顿在厂招待所的一个单人房间里。她说：“这已经是我们招待所的高间了，您就委屈一下吧。”
　　 程谦说：“不算委屈，有彩电，有卫生间，很不错了，离厂里很近，办事方便。”
　　 坐定之后，艾莉语气有点沉重地说：“程总，您可有点显老了。”
　　 程谦说：“我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还能不显老吗？”
　　 艾莉说：“您还不到退休的年龄嘛。”
　　 程谦说：“我提前办了，这样好，我希望这样。你倒是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艾莉笑笑说：“我早就是大人了。”停了一下，她接着说：“程总，我自从参加工作以后，一直在存钱，现在已经存一千多块钱了。我想等到存够两千了就给您汇过去，每二千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