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祖父的棺木(征文.散文)
漫长的冬日,祖父常常抚摸着自己的棺木,四指反叩,咚咚有声。
或许有些预感,或许只是宣泄对死亡的恐惧。叩打棺木的祖父,像是在叩询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究竟是红,白,还是黑呢?
祖父有句口头禅,“搞一生,连个棺材也没搞到”,意思是做人很失败。
一个人,辛苦一生,到头来连个棺材也没有,的确是遗憾的事。所以,一过五十岁,祖父就开始张罗自己的寿木。那时,祖父很健康,拳头可以和牛斗,大冬天带着父亲,深入东山,去买钉头(直径)八寸以上的杉木。为什么要赶在寒冷的冬天?因为冬天的杉木糖分少,不生虫菌。为什么要八寸以上?因为棺木分角,最好的叫“四角”,四根整木方料做底、盖和两侧边板,不用拼接,那是有钱人家。稍次的有六角和八角。八寸钉头两两卯榫,至少可做成“八角”寿木,在农村,中等偏上水平。选择一个良辰吉日,请来朱博士,一斧头下去,木屑溅得老远。朱博士笑眯了,祖父也笑眯了。据说,第一斧头剁下的木屑溅得越远,寿命越长。
在寿木干透后,祖父找来桐油匠,一层一层着上桐油和清漆。让它清而不浊,幽暗中,放着幽暗的光。祖父相信冥冥之中的暗示,将它放在自己屋子的楼板上,盖上麻布袋,通透,防潮,防尘,又不碍事。每隔一两年,抹去灰尘,再裹一层桐油。期待它万古长存。
祖父的人生,大体上分两段:四十岁前和四十岁后。四十岁前他是塆里的创业明星,种稻能手,杀猪贩布样样在行。正当道时,看云识天气的准确度不亚于现在的天气预报。每到夏天收割,有雨没雨,村人们问祖父,祖父对天空一乜,再一喏,就放心大胆干活。灵验如神。如今老一代还经常谈论。四十岁以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祖父不再显灵。他成了塆里少数的另类,在鄙夷中过着日子。他经受过的风浪,很多人也同样经受过。这是时代之殇,没有对错。只能一口气叹掉。
一口气叹掉还有祖父的一大截光阴。老了的祖父,皱纹像丝瓜藤爬上了脸,头痛也爬上了,发作时憋得通红。那个冬天,到了考虑将寿木搬下隔楼,祖父唠叨了几回,父亲抽空完成他的心愿。他一双手交叉按在寿木顶板上,像是在寻找一条通道。
不好的消息传来,死人不能与活人争地,一律要火化!我想最初祖父听到这诏令时一定怔怔然摇晃了几下,像头痛病发作,尔后,再强作镇定,喃喃说,火化就火化。又说,不知烧焦的皮肉疼不疼?
看到先他而去的同村人都往乌泥墩火葬场拖,他不再指望。要父亲将他二十年来精心呵护、厚度超过三寸的寿木,一层层锯为木板,去做更实用的家具。父亲或许没有工夫,或许彼时还没有做家具的需求,就任凭那棺木横在祖父的房中。顺便八卦一下,自从祖父的棺木搁在他房里,我很少再进去,实在忤逆不过,进去后连忙抽身,后脊背凉风飕飕。
在春天。祖父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时节。歌词说,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他可能就是这样想的。
那副与祖父擦肩而过的寿木,现在,在老家老屋中变成了象征。孤零零的。
(作于2017年8月2日,大雨滂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