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桃夭(小说)
唰——随着一道白光,一声响雷劈在这方圆百里的山林,呼啦啦震出无数鸟雀。七月的天,变得喜怒无常。前一刻天空还悬挂着炽烈的太阳,没一会儿功夫就风雨欲来。被无数鸟兽踩出的山间小道上,传来“嘚嘚”的马蹄声,绿色的植物被撕裂开,向两旁倒去。只见为首一人身披黑色披风将头脸遮住,身形魁梧,跨下一匹枣红色良驹仿佛受了雷声的影响,不断喷着响鼻,步子在细碎的枝叶间迈得小心翼翼。身后几匹马呈一纵列跟着,被一位黑衣绷紧身形的大汉牵引着,马匹上随身刀箭等物一应俱全。
只见他用靴后跟上的马刺轻踢几下马腹,追上为首的魁梧大汉,压低声音道:“将军,眼看这天将要下雨,山中道路泥泞难行,是否寻一处所歇上片刻再行赶路?”
名叫蒋青的魁梧大汉听得询问,当下轻提缰,虎目四顾,随即将手中马鞭一扬,朗声说道:“陈三,加快脚程,我们入了这太行山脉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出去,不妨就顺着这鸟兽道前行,如果遇到山洞或者什么可以避雨的所在,就停下歇脚。”陈三诺了,只闻马蹄嘚嘚,隐没在太行山中。
大雨偏偏就在此时不依不饶地浇了下来。一会儿功夫,脚边就积起潺潺溪流,携裹着树叶枯枝一路往山脚下淌去。两人下得马来,牵缰徐行于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中,冒着倾盆大雨,被山风一吹,冷得脸色发白,人也不由得直打颤。
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听闻陈三稍显激动地呼道:“前面有人家!”随着他指的方向极目望去,果然在绿树掩映下,露出屋瓦若干。
“快走!快走!这雨下的都快把人给冲走了,兄弟给我看好马,可别跟丢了。看来今晚不用宿在野外了。”蒋青大喜,带头就往前冲去。
要不是绿树丛中有一角飞檐正巧探出,在前面探路的陈三还未必能发现这个村落。他狠狠抹了一把胡乱拍到脸上的雨水,向身后张望了一眼,牵马一头扎进被雨幕笼罩的村子。
这是一处深山中的村落。
高低错落的瓦屋依踞山势零星座落在绿色植被中,墙上爬满藤蔓,深深浅浅的绿将房屋的门窗也遮掩了七七八八,只是那些门窗只余下一个个黑乎乎的洞,窗棂门板都朽烂不堪。二人马踏雨声进得村中,所闻只是自己的脚步声,整个村子,安静得诡异。
“将军,无人村。”陈三勒住马头回头说道。
蒋青微皱了下眉说道:“你去前头探探,我在附近找间屋子避雨,如前面无异样,过来会合。”陈三应诺而去。
蒋青四下看了看,寻着一处,推开破败残缺的院门,院中两间土坯房在雨中摇摇欲坠。其中一间塌了半边屋顶,只余一间朝东的厢房屋顶还算完整。当下就拴住了马,提剑走了进来。
雨将里里外外都打湿,一停了下来,经风一吹都有点扛不住。蒋青寻了个干燥的角落坐下来,拧着衣服挤水,瞧了眼洞开的窗户外被雨打湿的地面,边寻思着这个村子因何败落,边掏出火折子,聚拢了枯枝就想生火。不想山间潮湿,加上雨水不断,只见树枝只是冒烟,连个火星都没起,蒋青无奈收起折子,又瞧了眼院门,细细听着周遭的声响。
不一会儿,陈三返回,只见他面有喜色,招呼了蒋青道:“将军,走,村西北有户大宅子,今晚可以去那儿歇脚。”
陈三没有说错。
这真的是座大宅子,前有照壁,后有院。前后三进院落,虽长时间无人打理,但门窗还算完整,雕花木窗,玉石栏杆,加上层层叠叠的假山,半人高的杂草长满了院子,雨水打湿了台阶上的青苔,走在上面脚下打滑。绕过回廊,后院一棵桃树,占据了院子大半,郁郁的叶子间,点缀着粉白相间的桃。
“将军,不错吧?这是咱们今天的宿地,遮风挡雨完全没问题。”陈三跟在蒋青身后,躬腰说道。
“这么大雨,先进屋说话。”
推开紧闭的房门,一阵陈年飞灰扑面而来,两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环顾四周,光线暗淡,室内影影绰绰,能看得出来几案陈列,还有一张雕花大床,床幔因为朽腐,变成黑乎乎一团无力垂挂在床的四周。
“啊啾!”一声喷嚏,房门洞开,风雨携裹着新鲜空气进来,两人齐齐地打了个冷战,蒋青揉揉鼻子,吩附陈三道:“去找点柴火来,这湿衣裳难受得紧。”
趁着陈三出去拾柴的功夫,蒋青将屋内几案移开,空出屋中央的空间,再将雕花床上的床幔扯下来,堆在一起打算引火用。不一会儿功夫,陈三就抱着一大摞柴火进来,黑暗中,一团桔色的火焰将这处深山中的老宅变得温暖起来。
“将军,有句话,陈三憋着不说不舒服。”脱下湿衣的陈三肌肉虬结,裸露的上身有几道明显的伤口,结了疤,如同盘恒的蜈蚣。
“陈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受我连累了,跟着我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而且这一走,再想回去,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你看看这村子,再看看这家人家。”蒋青同样裸着上身,围着火堆烤衣服。
“战祸!蛮夷!”陈三的眼角跳了跳。
“距那场浴血之战,也过去好久了,久到朝野上下都快忘了我们曾经被人拿刀抵着心脉!”
蒋青眯起了眼,火焰在狭小的空间跳跃,烟雾在眼前缭绕,一下子让他回忆起在边关拼死厮杀,战马驮着快报,求援信一封接一封报入京城,置于龙案,到最后,只有用血浆书写的两字“速援”!
只是日夜盼望的援军,却随着快报石沉大海,蒋青看着欲血奋战的袍泽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心急如焚,手中的剑不知劈砍了多少敌人头颅,箭雨一拨一拨地来回。战场从来都是残酷的,草原的异族,马匹上的强盗,只会举起手中的弯刀,抢掠走关内的粮食与女人。蒋青这左翼统领将军,领着三万将士在这边锤小城,一守就是十年,打退了不知多少次进犯。而这一次,蒋青看着眼前无尽无穷的箭雨,他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下一个日出。
“将军?”
蒋青回过神来,看着询问的陈三,轻笑着摇摇头,距那场血战也有些年月了,那时年年战火连绵,遍征男丁,渐渐的十室九空,就连未满十五的孩童,都被强征入伍,那些娃娃兵,抱着比人还高的矛枪,在那嗜人的修罗场化为烟尘,蒋青闭上眼,平复着心情。强行将脑海中翻腾的画面压抑下去。
蒋青揉了揉眼角,轻声说道:“去拿些吃食来,腹中有些饥渴了。”可不是么,在这深山里转悠了大半时日,天色都暗了,未尝进食过,被火一暖身子,整个人放松下来,就觉得饥肠辘辘。
陈三适时地塞了些果子在蒋青怀中,蒋青低头一看,正是外间桃树结的桃,粉白可爱,个头圆润,一口咬下,汁水香甜。
“将军,敞开了吃,树上结得可多。”陈三一边说,一边嘴里鼓鼓囊囊。
“将军,你看我找的柴,也是那棵桃树上砍的,不沾水,好点着。”
“将军,这座宅子还是挺结实的,我明儿个收拾打扫一下,咱再歇上几天。”
“将军,要不,咱就不走了吧?就住这,我看这屋子也挺好的。”
“将军……”
陈三见迟迟没人回应,回头一瞧,只瞧见了蒋青虎目中隐隐有泪,他适时地闭上了嘴巴,注视着火堆,不时地往里添根柴火,外间的雨声,渐渐小了。
“陈三,去把那床收拾收拾,今晚凑合一下。”
陈三回头,看到雕花大床,再看看地面上潮湿泛出青苔的样子,迅速照做。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真的来了这么一张雕花大床,陈三都怀疑不是真的,哪里还会嫌弃脏乱?他就着雨水擦去浮灰,再将破败的床褥扯将下来,堆在一边作为生火的材料,他看了一眼蒋青,恭敬地让蒋青就寝。
蒋青瞧见他的样子,笑骂一句道:“一起来挤着吧,都到这田地,哪里还需要分什么尊卑?”
一夜无话。
“陈三!”一声大吼,震碎了晨光,也震摇了木窗棂,陈三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只听得蒋青吼声震天,隐隐有嚎哭的动静。“陈三,陈三,你怎么了?陈三!”
陈三听着觉得不对,睁开眼睛,突然看到手里搂着的什物,一下子冷汗就顺着脸颊下来了。
昨晚上,他明明跟将军挤在雕花床上,一首一尾,一里一外,他怕挤着将军,还特意蜷着身子缩在床角,记得手抱着雕花床的一根柱子,而眼下,他手里抱着的,不是柱子,而是树,那棵被摘了很多桃子的树!他什么时候出了屋子,在屋外睡了一宿?眼下,他觉得身上刺骨的凉。那屋里将军叫着的陈三又是哪一个?想到此,陈三一个激灵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失神地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雕花床还是那床,将军还是将军,只是将军此时搂着一人!
人?哪里来的第三人?陈三上前几步向那人瞧去,只见眉眼紧闭,双唇发紫,身上皮肤干枯紧巴,哪里还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难道是具尸身?
蒋青看到陈三从屋外冲进来,再看身前的人,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两个人睡着,过了一晚上,就会多出一个人来?
这人,是死是活?
这,是人是鬼?
“陈三?”蒋青还是有点懵,他看着完好无损的陈三,再看看身前的“陈三”,随着日光在室内驱散着黑暗,蒋青分辩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同,床上躺着的皮肤失去了水份,肌肉像风干般紧贴着骨骼,杂草般的头发粗略挽了发髻。长相也比陈三柔弱,更像一个书生。
“将军,这是?”
蒋青一个鱼跃,从雕花床上翻身下来,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将手探向颈脉,又伸向鼻息。一边探头看着的陈三忙不迭地问道:“将军,怎样?”
蒋青摇了摇头,奇道:“凭空出现,又生息全无,也不知逝去多久,更不知原因,这村落荒败已久,奇,实在是奇。”
“那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陈三脸色发白,看得出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全然没了主意。
“既然我们遇上了,那就帮他一把,入土为安!”
如果京城稍有官阶的人,此时看到蒋青和陈三的脸,肯定会大吃一惊,并且会立马上报官府。因为三个月前,蒋青和陈三的脸被画成通缉令满城张贴,罪名是“谋逆通敌”!
边城一战,蒋青所率将士死伤大半,防守线被蛮夷一寸一寸侵占,京城里龙椅上那位一天比一天焦虑,征兵令、募粮令,一道一道地下达,但是仍然挽不回颓势。渐渐,朝中对蒋青领兵的方式开始了质疑,很快质疑声变成雪花般的奏折。
这场纷纷扬扬的雪花奏折,中止在一次和谈后。夷族统领派来使者和谈,呈上的一封书简是蒋青通敌的亲笔书信!龙颜大怒!
蒋青,削去所有职位,着令立即入京伏法!
副将陈三,削去所有职位,斩立决!
平息战祸的,是这两道圣旨,以及一位公主的和亲!
随着赐皇姓的外姓公主与和亲队伍跟夷族使者踏上归途的同时,一辆囚车载着圣上指明要的人,缓缓驶入京城内。只是呈现在圣上眼前的两人,成了两具焦黑难辩面容的尸身。随着囚车一起来的,是百余蒋青的旧部,在跟圣上指天发誓这两人就是蒋青和陈三后,就齐齐拔刀自刎!一时间,血光冲天,整个朱雀广场上血腥味令人作呕,早有架不住的文弱官员被侍儿扶往一边将腹中物一并吐了干净。
大白日头下,蒋青和陈三两个,拄着剑在桃树下面刨着坑,昨夜一场豪雨,将泥土泡得松软,挖起来也没费多大劲。很快就在树下刨了个坑,蒋青看着泥土下盘根错节的桃树根说道:“嘿,这棵桃树也是有些年头了,长在这深山里,倒是可惜了这些桃子,也不知有没有野猴来摘了去?”
“将军,你要舍不得这些桃,你就在这住下呗,等风头过了,我们再出山。”
“出山?入了这山,我就没打算出去。”
“那,将军你如何打算?”
“朝饮晨露,暮迎晚风,笑看云起,静听花落……”
“将军!”陈三看着对面的男人,欲言而止。但是又不甘心作罢,于是面前的桃树遭了殃,被剑左右劈砍,一时间,枝叶纷飞,桃根错落。
“行了,跟我一起把人抬过来,让人家入土为安。”蒋青讪讪地说。
一人在头前,双手伸入腋下抱住,一人抓住两只脚,正要将无名书生抬起,诡异的一幕又出现了,将两人惊得差点元神出窍!
只见一只白皙如玉的臂膀从书生的胸口部位伸了出来,这条臂膀未着寸缕,臂膀末端的手五指纤弱,凝脂般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
只见这只手越伸越长,越伸越长,然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这只手就扇到了正好站在书生跟前的蒋青脸上!
屋里的画面实在诡异不过,蒋青双手伸在书生腋下腾不出来,又不好放手将人甩在地下,自然也无法闪躲,生生受了这一掌,好在力道并不是很大,只不过偏了一下头,雪白的手掌与黝黑的脸庞,互相映衬着,真是滑稽又鲜明的对比。
陈三大张着嘴,眼睛就差没瞪出眼眶。下一刻,陈三放开书生的双脚,从腰间抽出剑向那条臂膀砍去,不曾想,另外一条裹着粉色衣袖的手从书生腰腹探出握住剑柄,那只雪白手掌的主人,就在两个人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从书生胸前钻了出来。先是手臂,再是肩膀,然后头、腰、腿……
一个梳着灵蛇髻,面容娇俏,眸色青碧的绝色女子身裹粉色纱衣悬在半空,纱衣式样新奇,料子非丝非绸,似透非透,自肩往下缠绕,将女子身形包裹,但是却将半边肩膀与和一条玉腿裸露在外,脚踩一双青色鞋子,鞋带长长的自鞋底缠绕至腿部。蒋青与陈三何尝见过这般艳丽的场景,当下垂下双目不敢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