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来生还要做兄弟
一
小车摇摇晃晃的沿着半面靠坡的盘山路上,缓慢地行驶着。司机时不时的还要停下来,将山坡上滚落下来的大石头挪在一旁。
甄钢坐在车里,脑袋随着凹凸不平的砂石路的颠簸,不时地碰撞到顶篷,让他不得不紧紧地双手抓住前座,以防身子滑落到座位下面。
这次回家乡,甄钢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圆弟弟甄铁的一个愿望。
甄钢的家,坐落于西部较为偏僻的山村里,这个他土生土长的地方叫刘家岭。
刘家岭地处陇西黄土高原,地势东西高而中部低,海拔高度基本在两千米之间。刘家岭境内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漫山的草藤缠绕在黄土堆成的悬崖峭壁上,几只山鹰肆无忌惮的在黄土岭上自由自在的飞翔着。一切都是那样原始,一切都是那样朴素。
沿着只能算是山间小道的乡级公路,先盘缠着绕上几道弯,再上下几个坡,才得以进入到刘家岭。
小车从依山却不傍水、鸡犬相鸣却很冷清的村庄外面绕行,不过五百来米,就到达了刘家岭小学的门前。
刘家岭小学是由县政府根据四个行政村的关联而成立的一所六年制小学。学校分六个班,有学生一百多人。
学校只所以设在刘家岭,一是因为刘家岭人口比较多,二是又属四个村的中央地段,便于这四个村的学生就近上学。
因为尚在午时,天气比较炎热,大地都被焖在蒸炉里。人们或在午睡,或在村外的泥湖里纳凉。除过知了的声嘶力竭,整个村里几乎看不到一个走动的人。
甄钢下得车来,走入校园里。
离开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月,这里还听不到朗朗的读书声,见不到孩子们顽皮的身影。几声雀鸟鸣过,校园里又沉寂下来,显得落寞无比,有些荒凉的颓废感,侵入到甄钢的心里。
时日已久的刘家岭小学校区,已经坍塌的围墙里面,依然排列着那六间永恒不变的土坯房,只是更换过了门窗。
甄钢推开虚掩的教室门,望着显得有些老态龙钟的教室。教室里的物品,已经破旧不堪,不堪着消逝的年轮。教室里的黑板上,油漆已经剥落,斑驳着曾经的漫长日月。教室里的墙上,刻划着不同时代的画景,充满着稚嫩童真的无奈。
有些感伤的甄钢,惆怅地走出教室,来到长满了蒿草操场上。操场上的那副双杠,业已锈迹斑斑,锈迹着失去的记忆。篮球场已成草场,充满着凋零,凋零着无数个曾经的希望。
甄钢有些唏嘘,唏嘘着外界已经翻天覆地的大千世界,在这里还继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一个孩子们的希翼,希翼在几乎被遗弃的荒芜里。
挪动着沉重的脚步,甄钢走到校园的外面。
荒草拥塞的路道上,突然跑来两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着,一闪而过。看到这情形,更让甄钢的心凄楚酸痛。
甄钢沿着一条几乎干枯的小河往前走着,望着不远处已经不再冒着袅袅炊烟的那两间土房,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真想结结实实的在这里哭一场。
已经有十年没回来过家乡了。
不是甄钢不想回来,而是他一直没有足够的资本可以回来。
甄钢的最大心结,就是决心要回到家乡,帮弟弟去实现他最渴望的愿望里的梦想。为这个心结,甄钢十年来忍受着斥责、屈辱和不断涌出的泪水,弯着脊梁骨做人。韩信能做的,他做了,韩信做不到的,他也做到了。
科大毕业后,甄钢被都城的一个小有名气的软件开发公司所聘用。
在这个公司里,所有同事们不愿干的事,年轻的他去干,所有出力不讨好甚或贴钱的事,一身傲骨的他也去干。为了这份工作,为了这份可以升高薪的工作。他做到了,坐到了高管,做到了介入股份,坐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天下。
二
甄钢走近那两间几乎没了屋顶的土房,这里是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一个熟悉角落的曾经的家。望着屋顶上面裸露的蓝天和白云,他又听到了父亲那粗狂的呼喊声。
甄钢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非常的朴实无华。朴实到吃人家一晚玉米茬茬子,都会记在心里,一年中不会忘;无华至借人家十块钱,都会因不能及时归还而羞愧满面。
父亲因为家里贫困,仅上过小学三年级就早早地缀了学,在家帮着务农了。而母亲,由于是女儿身,连一年级也没有上过。
在这个大家庭里,除过一个年近八十的爷爷健在外,甄钢还有一个小他三岁的弟弟甄铁。也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吧,他哥俩的感情特别深厚,相互关怀照顾,从没为谁多吃一口什么,或是谁多穿一件什么脸红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在他俩的身上演绎得更加真实。父母为有这样两个儿子心里暗暗高兴。
夏季的土屋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屋里十分的燥热。但槐树密集的小院里,却十分的凉爽。
“哥,今晚上你给我补补语文吧,小升初,过两天要考了。”甄铁拉着学习成绩在整个乡中学里数第一的哥哥,提出要求。
“行,哥哥今天有一大把时间,那今天晚上就多学一会吧。”
考虑到父母会心疼那昂贵的灯油,他俩就抬出一个用厚厚的木板家四根木棍支愣起来长板凳,放在了院子里。
就着大自然赋予的惨白月光,哥哥甄钢就像一个十分干练的老师,认真的辅导起弟弟甄铁来。每到这个时候,甄铁都很骄傲,骄傲有这样的优秀哥哥。
“哥哥,咱们这山里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火车、飞机,甚至连电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的希望是,有那么一天,他们能够放飞梦想,走出这黄土高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完成作业的甄铁突然说道。
“一定会的。”
“哥哥,这所咱们两个都在里面学习过的学校里,桌子板凳都是破破烂烂的不说,到现在也没有接上电灯。学生们几乎没有书本,甚至没有铅笔。有些学生的书包都是靠妈妈用一些旧布头缝成的。孩子们蓬乱的头发,很旧的衣服,手上提溜着的书包,脚上的泥土,都在诉说着童年之梦的艰辛与不易。”
“是啊,学校太陈旧不堪了。”甄钢看着弟弟,感觉他像个大人。
“哥哥,等我有了工作以后,我一定要多挣点钱,把这所学校彻底的返修一遍,盖成就像城里一样的学校,配齐像城里学校一样的教学仪器和设施。我发誓,一定要做到。”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甄钢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少年成熟的弟弟。
到甄钢县中学上高中时,为节约本来就拮据的经济开支,除过必须的非住校不可,他都会步行家住。从刘家岭到县城有二十公里,翻山走近路,虽然要少一半多的路程,但快点也要走上两三个小时。
好在学校很照顾甄钢,一般晚自习都会让他早早回家,回家吃顿晚饭。
从不苟言笑的父亲很心疼自己的儿子,不忍心让儿子每天往返跋涉,可也没办法,唯一能尽到的,就是每个傍晚,都会准时到离村外五里路的岔路口边,默默地等着甄钢的归来,再默默地把甄钢带回到家里。
而母亲,一大早会摸黑起来,到地窖里拿出些土豆南瓜来,为甄钢精心准备些干粮,用一块洗得很干净的笼布包好,放在他的书包里,作为他的午餐。
紧张的高考就要来临,甄钢的压力特别大,他几乎是每天晚上都要在即将进入后半夜才睡,早上五点就要起床,喝上几口稀粥就匆匆地赶到学校里早读。
已进入初中的甄铁,看到哥哥如此的辛苦,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很想帮哥哥点什么,可又没什么能帮的,只能是晚上悄悄的用扇子给哥哥一点些微的凉爽,只能是把妈妈分配的面饼悄悄地塞进哥哥的书包里,只能是将自己的身体最大限度地往床边移动,能让哥哥睡的更宽松一些。
当甄铁听到妈妈心疼的对他说:“你哥哥瘦了。”他的心非常难受,躲在一边埋怨自己没一点本事。
一个阴雨的周末,甄钢没有回家,因为高考在即。
甄铁思量了许久,乘父母不在,他打开了那个古老的抽屉。
三
星期日,是学生们最快乐的时间。不再在老师的监管下勉强的学习,可以自由地放飞自己。只有这一天,才真正的属于自己。
已经长成小伙模样的甄铁,一大早起来,草草的吃了几口饭,告诉妈妈要去同学家,可能回来的会晚一点。经过妈妈同意后,甄铁就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甄铁曾经在一个周日跟随哥哥来过一次哥哥所就读的县中学,还依稀的记得和哥哥一同走过的那条山路。
沿着盘延的山道,甄铁兴奋地走着。
路上,甄铁看到一只小鸟在枝头摇头晃脑的,他弯腰捡起一个小石子丢过去,结果引起草丛里几十只一齐飞了起来,好壮观,乐得甄铁拍着手欢叫起来。
甄铁用了三个半小时才走到哥哥的学校。
听闻同学说弟弟来了,正在能容纳二十人的宿舍里复习的甄钢,既高兴又生气。他急忙跑到校门口,看到弟弟正焦急的朝这里张望。
甄钢一把搂住弟弟,心疼地板起脸训斥道:“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不知道走山路危险吗?你不知道爸妈在家会担心吗?不好好的在家温书,跑这老远来玩,很有意思吗?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呢?”
被哥哥这么严厉的训斥,甄铁还是头一次,加上心里装着无法见人的秘密的压抑,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
看到甄铁一哭,甄钢慌了,他急忙给甄铁擦擦眼泪:“看看,哥哥给你说着玩的,就当真哭起来了,还当自己是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啊?”
“哥哥。”甄铁扑到甄钢的怀里,放声哭起来。
“别哭别哭,都是哥哥不好,都怪哥哥乱发脾气,别哭了。走,哥哥带你到街里看看去。”甄钢劝慰着弟弟。
“哥。”甄铁抽泣着,欲言又止。
“怎么啦?那不舒服吗?”甄钢关切得问甄铁。
甄铁从裤腰带里拿出三张十块钱来塞到甄钢的手里。
“你哪来的钱?”甄钢一脸严肃的看着弟弟。
“爸爸让我来给你送点钱,叫你买点吃的补补。”甄铁说的有点支支吾吾。
“你老实跟哥哥说,这钱到底哪来的?”甄钢非常了解从不说谎的弟弟,知道这三十块钱绝不是父亲让送来的,即便送钱来也是父亲自己来,不会让甄铁独自一个人来的。何况家里的条件本来就不好,爷爷又得了病,需要营养补充,哪会有多余的钱呢?
在甄钢的再三追问下,甄铁低下了头,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是我偷偷的从爸爸的抽屉里拿的。”
“你!”甄钢一听,气得扬起拳头。
“哥,你打我吧。我不想看到哥哥这么辛苦,这么瘦。哥哥,我知道这么做不对。哥哥!”甄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甄钢慢慢地放下拳头,把弟弟揽在怀里,跟着哭了起来。
四
就要西霞晚出的时候,甄钢领着甄铁回到了家中。这时,四村联合卫生所的杨医生正在家里给爷爷做检查。
“怎么样?病情重吗?会有什么有变化吗?”等检查完,父亲把杨医生叫到外面,担心地问。
“年龄大了,胆囊和肾脏都有些问题。不过也不要太过担心,老爷子的身体素质还不错,能撑得住。这样吧,我再给他开点药,你随我去诊所拿吧。”
父亲进得屋来,拉开抽屉,拿出钱来准备去拿药。他数了数,发现钱少了。便威严的看看甄钢甄铁兄弟和母亲。
“爸,爸……”
甄铁刚喊了一声,甄钢就把甄铁拉到身后,把话接了过去:“爸,这钱是我拿的。”甄钢说着把三十块钱递给了父亲。
“啪!”父亲随手给了甄钢一个大耳光:“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爷爷的救命钱?现在都学着不声不响的拿家里的东西了,将来长大了还了得吗?不学好的东西,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混小子。”说着捡起一根竹条,在甄钢的背上一顿狠抽。
“爸爸,不要打哥哥了,钱是我昨天拿的。是我看哥哥吃不好睡不好,都饿瘦了,想拿点钱让哥哥补补身体。都是我不学好,爸爸,别打哥哥了,打我吧。”甄铁死死地抱住父亲的胳膊,拼命的哭着央求着。
看看黑瘦的甄钢,再看看哭成泪人的甄铁,父亲将竹条狠狠地扔到地上,挣脱了甄铁,强忍着泪水跑出了屋子。
晚上,母亲轻轻地用雪白的棉花,擦拭着甄钢背上一道一道的伤痕,眼泪在不停地流着。
望着忍痛带笑安慰母亲的哥哥,甄铁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甄钢慌忙把甄铁拉到身边:“你别哭了,再哭也没用了,反正我也挨完打了,风雨也过去了。不过,也验证了哥哥的身子的确是钢铸的了。”
“哥哥,我拿的钱,却连累哥哥挨打,这都是我的错。”甄铁哭得很伤心。
“可这钱你是为哥哥拿的啊?再说了,这点痛算什么啊?爸爸可从来没打过我们,也得让爸爸有机会练练手啊,你说是不是?要不,咱们都领会不了‘打是亲骂是爱’这个道理了。”甄钢抚着弟弟的头发,笑着对他说。
看着背上几条被抽打的血痕,实在忍不住的母亲,哽咽着走出屋子,来到了院子里,靠在槐树上痛楚了好一阵。
几乎是一个晚上,父亲都是蹲在院子里,一袋一袋地抽著旱烟。
“我没本事把家操持好,还把娃打成这样子,我活着有啥用?”老泪纵痕的父亲对着母亲哭泣起来:“我凭什么打娃?有谁家的娃像咱家的娃这么懂事?你说说,我还是个人不?”
一直陪着父亲的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有这两个省事的娃,是咱们的福气。家境贫寒,娃拿点家里钱,不是胡乱花不能怪娃,也不能怪你,要怪就怪咱的命。就这么跟着咱,这俩娃的命也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