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死结
一
我的忘年之交李二斗上吊自杀了。他死时刚满75岁。“我走了”,这是李二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就像他跟一个好朋友告别似的说完转身离去。
细想起来李二斗说的这句话充满了满足感。只是李二斗即将入住王氏集团董事长王锡昶专门为他建造的别墅,晚年的幸福那么诱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所以,脑子还算正常的我认为他“走”的有些蹊跷。
我是李二斗留在这个世界上寥寥无几的朋友和晚辈。我爹、我岳父曾经跟李二斗一起上过私学,有着同窗之谊,所以我常常以“二叔”称呼李二斗;因我在我们家排行老大,李二斗也称我为“大侄子”。
最初发现李二斗吊死在过梁上的就是他的“大侄子”——我。当我推开他的破门走进他的茅草屋时,我首先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接着我看见了写在隐蔽墙上的猩红而灿烂的三个大字“我走了”!然后我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凳子和挂在梁上吐着舌头的李二斗。我当时“妈呀”一声惊叫,魂飞魄散掉头就跑。
我跑出去是为了喊人。
李二斗的死使我首先想到的是“他杀”,也就是俗话说的“谋财害命”。但令我困惑的是那三个血色大字分明在述说着一个事实,李二斗不是他杀是自杀。也就是李二斗按照一定程序有准备有计划地把自己吊死。那三个大字均为楷书,一笔一划极为认真极为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被强迫的痕迹。但不管怎么说,李二斗毕竟孤身一人吃着“低保”,享受“五保”,种着二亩良田,手里可能有些积蓄。为了摆脱第一个发现李二斗之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嫌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惊魂初定之时赶快报案。
拨通了110报案之后,我找到我们村民小组组长王庆超、会计张应照,他们俩既是小组干部又是本村王、张两大姓的代表人物。我们三人一起来到李二斗破屋查看李二斗的死状。我建议立即将李二斗卸下来看看还能不能救。张应照摸摸李二斗的大腿皱着眉头说,身上都凉了硬了,还救什么救?干脆等警察来了勘察了现场再说。组长王庆超也说,张会计说得对,我们别破坏了现场落个不是。
于是我们三人都移出李二斗破屋,站在门口抽烟。温暖的西南风挟带着月牙湖的腥味柔柔地吹过来,火红的太阳像个车轮似的悬挂在月牙湖东边上空,湖面倒映的那个太阳一会儿完整,一会儿破碎。“月牙”的两端一群挖掘机、推土机轰鸣着,震动得大地微微颤抖,连带月牙湖的湖水也泛着细细的波纹,就像有人在摇动它。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正在施工。东侧的高尔夫球馆、王华光陵园和李二斗别墅,西侧的洗浴中心、星级宾馆已经初具规模。它们是这个庞大工程的一期工程,二期工程300套别墅因为拆迁没有到位尚未动工。
这个庞大工程是港商王氏集团董事长王锡昶老板的大手笔,他计划在环月牙湖投资三个亿,建一个占地一千五百亩的高尔夫球场和一座星级宾馆、洗浴中心以及由三百套别墅组成的度假村。现在,月牙湖两端的高地正在紧张施工,环湖水泥路路基已经挖掘到王寨村第一村民小组的农户门前断了村民们的出路。空中俯瞰就像一条椭圆形的河流和河流上一座参差不齐的桥梁。
一支烟尚未吸完,两个警察在我妻子的带领下来到李二斗的门口。我妻子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兼村长,她的到来很有可能是两个警察发出的邀请。两个警察都是我们乡派出所的工作人员,高个儿姓刘矮个儿姓杨。他们两个都在我们家吃过工作餐所以我们彼此都非常熟悉。
谁报的案?高个儿刘警察问。我回答说,我。矮个儿杨警察问,张老师为什么这么早来见李二斗?我看了妻子一眼正准备回答我妻子抢先说,是我叫他找李二斗的。我们准备通过李二斗向王锡昶老板多要一点拆迁补偿金。听说李二斗昨天去了县城,我叫老张过来找李二斗问问情况。是的,我现在陷入了“嫌疑门”,主要责任就在于我妻子。是我妻子让我这么早来找李二斗的。
两个星期前县政府领导把一份《关于租用王寨村村民土地的合同》交给了我妻子,合同的内容是,“投资开发月牙湖的香港王氏集团董事长王锡昶租用王寨村第一村民小组1500亩土地,租用期为70年,投资开发商每年支付每亩土地租用金1000元。这1500亩土地除了第一村民小组的600余亩,还涉及到第二、三、四村民小组的900多亩。村民们认为每亩1000元租用金太少,都不愿意签订这份合同。我妻子向上级反映了群众的意愿但得不到解决,无奈之下我请李二斗出面直接与王锡昶交涉,没想到李二斗一去马到成功,租用金增加到每亩1200元。这样村民们的不满情绪才算稳定;一个星期前我妻子又接到一份《关于王寨村第一村民小组拆迁补偿金的合同》,这份合同的内容是,第一村民小组的70户(原本是72户。因我家在2005年就搬到镇子上住了、李二斗要到王锡昶专门为他建造的别墅里住,所以没有拆迁补偿金)农民要在一周内全部搬迁。搬迁完毕,开发商支付每户拆迁补偿金5万元。但是,在某些人的煽动下一部分村民不愿意签合同。他们要求把拆迁补偿金增加到6万。为了完成县乡两级领导下达的“三天内所有的拆迁户都必须签订合同”的死命令,我妻子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昨天上午她又去找乡党委书记反映农民的要求,党委书记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县主要领导费尽周折把港商引进来承诺给予许许多多的优惠政策,你们跟投资开发商过不去就是跟县主要领导过不去;你们跟开发商讨价还价就是跟县主要领导讨价还价。如果谁说土地租用金少了、拆迁补偿金少了,你可以跟他们细细算算这笔账。事实上一亩地的净收入根本还不到500元;而5万元的拆迁补偿金完全可以建一处比原来更好的住房。而实际上合同还没有签订,那边已经在施工了。所以我劝你还是多做工作,说服群众赶紧把合同签了,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对群众虽然要哄要捧但还要适当给点压力,给点强硬!
我妻子听了一脸沮丧一脸迷茫地从乡政府回来就对我诉苦,我想通过县、乡政府领导找王锡昶追加拆迁补偿金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害怕多要拆迁补偿金会得罪王锡昶,气跑王锡昶。现在的官员敢得罪老百姓却不敢得罪开发商、投资商。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再让李二斗去找他的“义弟”王锡昶这一条路。我愁眉苦脸地说,李二斗刚刚找过王锡昶怎么还好意思让他再去呢?拆迁补偿金每户5万元增加到6万就是70万!王锡昶投资就是为了赚钱,他会给李二斗这个面子吗?我妻子说,常言道,求不着官有秀才、借不着粮有布袋,去试试又不会造成什么损失,为什么不去呢?假如王锡昶答应了不仅老百姓多增加一些收入,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你要不帮我谁帮我?我看到妻子说到此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承认我妻子有一套农村工作方法,许多男人包括我在内都不具备,但她做女人的缺点也十分明显,一点也不比别的女人少。遇到难以排解的难题和忧愁她同样喜欢偷偷流泪。看见她流泪我就心软,我决定再去找李二斗。我原本认为李二斗多半要婉言拒绝不肯去见王锡昶,谁知李二斗想都没想,十分干脆地答应了。但李二斗此去的效果如何我却不敢确定,所以到了晚上我急于知道结果,去过几次李二斗茅屋但都没有见到李二斗。十点钟时之后我以为李二斗不会回来了才回家睡觉。今天一大早我妻子就把我踹醒了,她让我再去李二斗家看看李二斗是否回来了。因而我才成为第一个发现李二斗上吊的人。
俩警察听了我妻子的介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动手将李二斗从绳套里卸下来,平放在地上。刘警察用手试了试李二斗的鼻息,又翻看了李二斗的眼球。他很可能昨天夜晚就死了,刘警察说。接着他查看了隐蔽墙上一丝不苟的血色字迹。很明显,刘警察说,这是自杀。杨警察补充说,如果是谋财害命哪有时间写字?你们办理后事吧!我们回去了。
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能顺利地摆脱嫌疑是我的幸运。
接下来我们四个讨论着李二斗的死因。我们都找不到李二斗自杀的理由和诱因。说来说去都认为李二斗是寿限已到是命中注定。最后讨论李二斗的安葬问题,我妻子对我们仨说,按说哪个生产队的“五保”由哪个生产队负责安葬,我们村里一般不过问。可这几年不收公粮不收提留你们小组也没地方弄钱了。这样吧,你们三个帮助料理后事,棺木、寿衣、铺盖由老张先到镇上赊账,帮忙打杂人员的劳务费由张会计记个帐以后村里支付。王组长负责联络人员主要是抬棺和打井(挖墓穴)。杠头和打井的每人劳务费一百元、杂工每人五十元,所有的开支务必控制在8000元以内,坚决不能超支!
我点头答应。五年前我爹死,十年前我岳父死,我已经积累了有关丧葬事宜的大量经验。加上我与李二斗有着特殊关系,料理他的后事我义不容辞。
二
我说过我的封建迷信思想浓厚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严重,我现在顽固地认为李二斗之死与一种魔咒、一种无形的大手的操纵和控制有关。李二斗一家四口即他的父母、哥哥和他本人都是头朝下、脚朝上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而他们家四口人又都是无一例外地翻转过来变成头朝上、脚朝下离开这个世界的。
李二斗生前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他的家庭原本应该是个富裕中农最多也就是富农。虽有良田二十亩、大牲口一匹但“五大财产”并不齐全。小日子能吃饱穿暖可手里并没有太多的零花钱。一天夜里,飞来横祸大难临头。一帮土匪潜入村庄翻越院墙,撬开房门将他的父亲从被窝里揪起来押到客厅。他的父亲被土匪吊在大梁上逼问钱财。他父亲说我们家只是一个空架子,哪有什么金银财宝呀!土匪们不信就用麻杆火烧烤他父亲的脚底板、屁股沟、胳肢窝。他父亲扛不住了就交待说有三十几块银元被他妻子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土匪头子找他母亲逼出银元,又顺便奸污了他的母亲。土匪们得了银元赶走牲口驮走粮食打算放过他的父亲。可千不该万不该他的父亲不该认识那个蒙面小土匪。当那个小土匪走到门口时,他的父亲叫出那个小土匪的名字并求他把自己放下来时,土匪头子大吃一惊,这才下令勒死了他的父亲。
他父亲死后,他母亲整日关着房门不吃不喝。李二斗和哥哥李大斗无论怎么敲门母亲也不开。关了三天之后母亲让李大斗请来了表哥王华光。王华光是王寨村有名的地主不是一般人可比,家里良田一千余亩,牲口几十匹家丁十几名。土匪们虽然垂涎于他的钱财但谁都不敢动他。因为他的大舅哥是县保安团的团长,掌管一千多人的队伍。王华光来到李二斗家里听了表妹的述说深表同情,他问表妹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李二斗的母亲“噗通”跪下,求表哥认两个儿子为“义子”。说完就让两个儿子跪下叫“干爸”。她将两个儿子托付给王华光照顾然后于当天夜里便悬梁自尽了。王华光只得把李大斗和李二斗接到家里收为“养子”,并兼并了他们家的土地。此时是民国33年(1944年)的冬天,李二斗10岁、李大斗15岁。
兄弟俩来到王家不久,王华光的老婆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从此王华光一心在亲子身上,逐渐疏远了李大斗和李二斗。王华光是一个深爱土地的土财主,他和他爹一样一生的爱好就是不断积累土地。父子两代从一个只有一亩三分地的穷苦农民发展到拥有一千多亩土地的地主,可见他们的奋斗历程漫长而艰辛。
而王华光的大舅哥吕华普是一个十分可恶的坏蛋,专门与共产党作对。解放前夕他诱捕了乌龙集地下党头目老许并关在县城监狱里严刑逼供。县大队与一支解放军连队联合攻打县城营救老许。保安团激战一天一夜最后抵抗不住败下阵来。吕华普只身一人骑马逃出县城来到王寨村,他对妹夫说大势已去你和我一起走吧。王华光眷恋他的千亩土地不想出逃,他让大舅哥吕华普带走两岁的儿子和妻子以及全部金银细软,他自己则留下来看看事态的发展再说。谁知形势发展令人目不暇给,说变就变。全国解放后老许做了乌龙区的区长并领导土地改革。王华光的土地、骡马、牛驴、农具等“五大财产”俱全足以说明他是地主身份和专政对象。
王华光被划成“地主”成分后,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阴雨,有人揭发了县保安团长吕华普是王华光的妻哥,王华光的妻子和儿子以及金银财宝已经被吕华普带往台湾或者香港。许区长得到这个消息兴奋异常,他下令将王华光捆绑在村口让群众揭发批判。批斗的群众散去后许区长仍不解恨,他决心把王华光整个生不如死以报吕华普刑讯逼供之仇。许区长看见两个小青年正在水塘边“拉菱角”,就突发奇想命区武装部长把王华光捆在麻绳上让两个小青年“拉菱角”。两个小青年惧怕挎枪的人只好从命。
“拉菱角”是农村百姓为捞取落入水底的野生菱角而采用的方法。他们把一条长长的麻绳每隔一米缚上一块半截砖、挂上一团乱麻,一人站在水塘这边一人站那边,你拉过去我拉过来、来来回回几十次乱麻上就沾满了密密麻麻的菱角。然后一个一个地摘掉菱角煮熟了充饥。两个小青年来回地拉呀拉,拉到第二趟时,王华光的肚子已经像怀孕似的凸起两眼紧闭脸色铁青,两个小青年看了吓得丢下绳子哭喊着跑了。许区长下令将王华光的尸体吊在村口老榆树上暴尸三天以泄其愤。

全文章围绕“李二斗”的死因为引索,通过平铺、插叙、倒叙的娴熟手法,把历经多个时代的农村背景清晰的展现在读者面前;通过人物的对话以及整个事件相关人物的轮番登场,尤其朔造了‘许区长’、‘我的妻子王书记'这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物,间接作了宣明的对比,在不同时期立在群众中间的形象、处理事情的宗旨原则;着力重点于李二斗全家的相同死法,窥视了乡村各个阶层的人性,歌颂了劳苦大众中的美德,鞭策了佳豪富商的投机意识心理,映射了现今基层领导为了政绩而忘却的生态环境,在结尾留白处又巧妙的隐藏了一切...。这就是一个作家的必要功底,实乃罕见的乡村小说中精中佳品!!!
问好姚黄老师,辛苦了!——膜拜,聆读之余,在写作技巧上实在受益匪浅,敬茶!
不得不指出,作者一以“老奸巨猾”的老道写作手法,在全文中放了很多“烟雾弹”。
尤其围绕小说的主题主人公‘李二斗’全家的死法,不遗余力的朔造了‘李半仙’这个现实版的封建迷信人物,紧紧的扣住住了小说的主题《死结》,为小说的精彩着实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由此可见,作者精彩绝伦的乡村写作艺术直接来源于生活,是都市作家很难完成的深沉技巧。我想说,这是一场现实文笔完胜的力作诉说;是一篇有着后现代意识的小说;具有浓厚的乡村作家气息。
厉害了,再次为小说《死结》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