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臭气相投的穷酸文友浏览了两天佛学，就似得道高僧般的对我侃侃而谈道，生死轮回，因果循环。人在这熙熙攘攘的尘世间来走此一遭，其实并不是来享福的、快活的，而根本就是来遭罪的、还债的。
　　 我基本上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不怎么赞同他的这种感悟。因为我总感到此话有些缩命的感觉。这就仿佛是在说人真的有什么前世今生的一般，而且还暗指当世的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都在前世里造过什么孽，所以才又被迫来到今生，不得不历经千般的辛苦，万般的磨难，去受死受活的尽力清偿自己上辈子所造下的孽，以救赎自己前世里那险恶而黑暗的灵魂。我想，这太有些唯心，太有些荒谬。但是，或许有好多人却会认为我文友忽然间脑洞大开后，所参悟到的这佛学中“因果循环”论的精髓，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可是，众人常又说，好人有好报。此话显然是人们那美好的善心的一种祈愿。因为我们常常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有许许多多勤劳善良、悲天悯地的好人，一辈子连只蚂蚁也不敢踩死、不肯踩死的仁爱了一生，慈悲了一世，但最终却并未见其得到什么所谓的好报。而倒是有些坏事做绝的人见人厌、人恨人怨的蛇蝎心肠的歹毒之徒们，一辈子除未受到任何的磕磕碰碰不说，反倒人模狗样的变着法儿扎着势儿活了个滋滋润润荣华富贵，牛逼了个风光无限祖坟冒烟。不知万能的佛祖对此又会如何解读其中的因果关系？莫非他老家要告诉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说，阿弥陀佛，稍安勿躁。生死轮回，一切皆得到下世方才可见分晓也！
　　 如此，这便残酷地铸就了善良仁慈的人们的一个最大最大的人生遗憾——那就是，大家谁也看不上了那坏人和恶人的“恶有恶报”的报应。
　　 我的故乡有一对极为特殊的夫妇，男的我比较熟悉，女的我只近距离见过一面。但多少年来，我却一直深深感到那女人的命运太过不幸，太过凄惨。她就那么的稀里糊涂疯疯癫癫地活了一生，最后还就那么疯疯癫癫稀里糊涂地死于家中。我不知她是否在前世里造过什么大孽，是否有悖天理亵渎过神灵圣贤与一个朗朗乾坤的社会，以致这辈子才要一生遭劫，一生受难……
　　 本来我是想对大家说说我故乡那对极为特殊的夫妇中的女主人的，但这女主人的丈夫徐世章却好像早已经和他的女人形成了一个共同体，而现在我要说他们夫妻俩的事儿，还非得先从那丈夫徐世章说起不可。
　　 世章是一个村医。印象中，上世纪文革期间，他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经常可见他斜着肩膀，身后挂个药箱，不是东沟上，就是西沟下的，在为社员们的幸福健康到处忙碌。而今，他已年逾古稀，但仍然还是那样，没日没夜的继续在为村人们的健康幸福，不停地奔波。
　　 世章性情温和，少言寡语，人稠广众之前，从不见他轻易多说一句话。他个儿不高不低，肤色呈现出一种病态似的白净，看上去极像那公家正规医院中的一个专职医生，很有些天使般的气质。但相貌却不怎样。由于那张平凹而瘦长的脸上，一张大嘴的下嘴唇和下巴，突出地朝前翘着，所以，那整个脸面就显得有点儿“地包天”般的不大雅观。不过这对熟人来说，倒也不觉得什么。可让生人看着，或许就感觉有些怪异和丑陋了。然而，正像俗语所说，人不可貌相的那样，世章的医术却很好。而且中医和西医一样精通，医德和人品更令人敬佩和敬重。多少年来，村里只要谁有个病病灾灾什么的，一叫他，他准会急急忙忙地就赶到。而无论是走进谁家，无论是面对什么样的病人，他都会认真负责，竭尽全力地医治。一旦觉得哪个病人的病情复杂，自己吃不准，无法医治，他就会即刻向病人的亲人如实说明情况，劝人家尽快到医院去，以免耽误治疗。对自己医治好的病人，见那光景日月好的，他就按上面的规定，收取合理的医疗费用。要是碰到生活困难的，他就只收个医药费，出诊什么的费用就全免了。有时，遇到那吃不起针线，家境特别困难的，他就分文不取，连那医药费都贴了进去。这些，都是现时公家医院的那些天使们根本就无法做到的。因此，村人有病，不管轻重，就都想找他医治。
　　 记忆中，世章一家三代七口人，就住在我家对面半山腰上的半孔破石窑洞里。那半孔破石窑洞完全没有了石窑洞的个形儿，就如那土窑洞一般，在那塌烂的门面上，寒酸地安着一方窄窄的窗户。现在坐在我家的土炕上，依旧可见那窑洞破败不堪的恓惶样子。可是当年——公元一九七三年的数九寒天，三十岁的世章在老娘的祈福声中，心里暗自兴奋地咏唱着《东方红》——事后他对我说，当时他心里真的吟唱着这歌儿。他觉得没有毛主席，没有文化大革命，自己这辈子肯定是要光棍一生的，因此当时他就真情实意地从肺腑之中、灵魂深处咏唱着《东方红》——无比激动地挽着一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五岁的，极其俊俏而又极其特殊的女子纤细的绵手，就在那半孔破石窑洞里，举行了自己最最浪漫、最最纯洁、最最幸福、最最革命化的婚礼。
　　 随后，那女子——那女人，就在那半孔破石窑洞里，在那一次次歇斯底里的嚎叫声中，一气儿便给世章生下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期间，悲悲喜喜，苦苦乐乐，演绎尽了一个现代中国农民当家做主的啼笑人生。
　　 世章的女人叫淑云。
　　 淑云还在未成为世章的女人的时候，是故乡东山背后那个名叫石湖浴的村子里的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子。只可惜，她却是一个疯女，一个精神病患者。因此，虽说世章有女人，但几十年来，他却一直就当婆姨就当汉，既要行医种田，又要洗衣做饭；既要照顾老人，又要抚育儿女。其中的艰难与辛酸，旁人是根本无法体会和想象的，唯有世章自知。
　　 据知底的人说，淑云一家人原本不是那石湖浴村的人。而淑云也原本不是那疯女，不是那精神病患者。她们一家人原来都是那美丽富饶的古城帝都西安的市民。父亲是个学富五车的老牌大学生，在省城某中学执教。淑云毕业于一所商业学校，已在供销系统参加工作将近一年，按照组织规定，很快就要试用期满转正了。不料，接连不断的运动中的一场更大的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如狂风暴雨般袭来——文革爆发了，父亲一下子便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淑云在劫难逃，惨遭株连，不久就被造反派指责与父亲划不清界线，包庇历史反革命分子，而被无情地清除出了单位。可怜淑云一个女儿家，又出自书香门第，秀外慧中的也是个知识分子，哪能经得住如此的身心摧残。所以，一下子她就被整垮了。从此，她就痴痴呆呆，疯疯癫癫，有人没人的，就只会说，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就这样，造反派们好像还不甘心，还不放心。因此，那伟大的革命运动中的伟大组织，索性就将他们一家人从省城驱逐，下放到了贫困落后的陕北农村，让他们在那风沙漫漫的大山深沟里，去老老实实、服服贴贴地接受贫下中农和大自然对他们的改造与审判。
　　 熟料，淑云一个疯女，一个精神病患者，在那个黄风漫天的可怕的春日里，随父母落难到那山大沟深、逼仄闭塞的石湖峪村之后，竟然让满村子的年轻后生们蠢蠢欲动，好不安生。
　　 当时，尽管人们全都少吃没喝，全都饿得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但是后生们却正处于青春期，虽然皆未曾走出过自己的大山深沟，也从不知什么《红楼梦》中有个让人销魂蚀骨的林妹妹，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忘我感触，可一见村里好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那么一个不言不语，却又洋洋的十分迷人的女子，不知怎的，一个个就都神采飞扬地把自己那双眼睁得亮闪闪的了。他们都觉得这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子，要比他们今生今世里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漂亮女子都入眼，受看。而且，还好像觉得那女子身上似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觉，总令他们在那神魂颠倒似的亢奋中捉摸不透，回味不尽。其实，他们不懂得那是一个知识女性的内在修养、和内在气质的自然释放，而只知道那女子漂亮的了不得，好看的了不得。因此，白日黑里，有事没事的，后生们就都到生产大队指定那女子一家居住的地方周围去转悠。其中有那胆大者，甚至借以口渴喝水等事为由，硬生生就闯进人家家里去看那女子。吓得人家一家老小躲也不是，跑也不是，真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不几天，当后生们看到那女子的父亲，被村里的民兵以历史反革命分子的险恶身份，押上批判台，没明没黑地进行批判的同时，又搞清楚了那漂亮女子原来是个疯子——精神病人的时候，顷刻间，一个个就都垂头丧气的焉了、凉了、心酸了、绝望了。试想，谁还敢冒勾结联姻反属家庭的天大危险，搭上自己一生的前程幸福，去爱那么可怕的一个疯女子呢？
　　 也许是机缘，也许是巧合，或许便是那佛学“因果”关系在滚滚红尘中的一次活体实践检验，抑或纯粹就是那上苍注定要给人间造就一段苦难而奇特的悲欢姻缘，后来有那么一天，淑云这个疯女居然获得了做一个真正的女人的机会和权利。
　　 那是公元一九七三年入冬后的一天，世章被石湖峪村里的一个熟人请去看病。看完病后，那熟人就和世章盘腿坐在土炕上闲聊。一会，那熟人忽然正色看着世章，说，俺知道你家里很穷，把年龄逛这么大了，还成不了个家。尔格俺们村有个女子，俺看正是你的个茬茬。
　　 接着，那熟人也不管世章愿不愿听，就将那女子的家庭和个人情况，向世章一五一十地介绍了个大概。然后，就诚恳地对世章说，虽说谁也不敢要那女子，可人家也就那点明病，又长得百里难挑，善眉善眼的还有文化，还曾经吃过公家饭，要不是……唉，俺看你就可怜可怜她，把她娶回去吧。这样，既给了她一条生路，你也又好歹算有个家了。不然，她父亲常挨批判，她又不会劳动，家里兄弟妹子还小，没人挣工分，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迟早非饿死不可。世章见熟人这么热心，就笑着说，这怎么可以呢？就算她不嫌俺家贫人丑陋，俺不嫌她有病犯错误，可俺连她的个人影影也没见过，她父母是什么态度也不知道，怎么能说娶人家就娶人家呢？那熟人一听这话，就说，这没什么难的。你也不要害羞，她家就住在俺这垴畔上，俺们这就上她家说去。
　　 于是，二人边说边行动，当即溜下炕栏，就上了人家的家门。
　　 那女子的父母看上去都够五十多岁，文质彬彬的，都戴着一副眼镜。他们见邻家忽然引着个陌生男人上门来，惶惶然中隐约感觉不像是来整材料的，就打起精神，毕恭毕敬地将二人请进家里，又是看座，又是递水。热情之中，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恐和谦卑。寒暄过后，那熟人就开门见山地向他们说明了来意。
　　 那女子先不知在哪里，这时，突然出现在门口。见家里有生人来，她就那么呆立在门口，连连低声说，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世章听得那声音洋洋的十分动听，又十分凄楚，心里不由得就一动，就大胆朝那女子看去，却见那女子双目痴呆，满脸病态，又清清秀秀的，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衣裤，身材均称修长，面容端庄俊俏，肤色白白的，特别好看，于是，禁不住就有些怜香惜玉，心生爱恋。他想，这么好的个女子，怎就成这样呢？看她那情形，连有人来和她相亲也像不明白，也不会说个同意不同意，真是好可怜。要是自己娶了她，能过成个日月吗？可自己不娶她又能娶谁呢？她又能嫁谁呢？而要是自己真娶了她，说不定还能把她治好呢。这样一思想，世章也就不管、不怕一辈子的拖累什么的了，就低声对那熟人说，俺没什么，看人家父母怎样。如也没什么的话，俺同意结亲。
　　 那女子的父母听那熟人说明世章的心意之后，激动的双双泪流满面。还是当母亲的心细，善于表达，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握住那熟人的手，叠泣着说，谢谢你！谢谢你！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淑云，能给她口饭吃，我们俩下辈子就是做牛变马，也不会忘记人家的大恩大德……
　　 就这样，没有唢呐鼓手，没有婚宴庆典，没有亲朋宾客，没有新房嫁衣，在那么个数九寒天的冬日里，一个陕北深山老林中的穷苦农民，和一个来自帝都省城的落难疯女，就在那半孔破石窑洞内，就在那新郎独自兴奋地暗暗咏唱着《东方红》的感恩戴德之中，组成了一个奇特的贫病交加的新婚家庭。
　　 前面我已经说了，世章不但是一个医术精湛充满爱心的医者，而更是一个性情温和，少言寡语的善人，这一点从他婚后对他的疯女人的一点一滴的疼爱有加，便可说明一切。
　　 真的，世章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的女人，疼爱自己的女人，不嫌弃自己的女人的。作为医者，他知道他的女人受刺激太深、太重，不但需要药物的长期医治，而且更需要心灵上和精神上的耐心抚慰。因此，自成家之后，不外出行医种田的时候，世章就常在家里淑云、淑云的，亲昵地叫着女人的名字，不是哄着给她扎针、打针、吃药，就是劝她多到外面去走走，串串，多和邻里街坊说说话，拉拉家长里短。要么，他就讲故事，做示范，引导女人动脑筋，学做简单的家务活。女人累了，烦了，想睡了，他就像乖哄抚育孩子似的，疼爱地服侍着女人睡下。然后，自己就拿出医学书籍或者什么医学资料，抢时间钻研学习。他坚信，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一定能够治好自己的女人。他也相信，好人有好报。自己的女人天性良善，不但今生这样，慈眉善目的不敢伤害一条虫子，甚至一只苍蝇，而且前世也断然不会伤天害理的做过任何孽事的。所以，他总是觉得她女人的病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