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脸庞从我左前方的窗外探看过来，夏天像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孩子，却是欢天喜地的在那里簇拥着。
　　 左前方，那里有最真的夏天——就是原来的吧——那些日子并未走远，更未消散，在“小满”最后的日子里，它们依然没有爽约。又出现了，它们的确未去别处，只是没有被阳光照亮而已。现在亮了，那些日子原来堆叠在原地，“芒种”到了，它们就同夏天一道发亮起来。
　　 那一刻，炸放于我心中的喜悦真如电光石火了。夏天总在我的左前方，几十年来，我竟然没有脱离这种魔咒一样的时光际遇。夏天，阳光，“小满”节气，麦香，大河涨满，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然后轮到蝉子高亢嘹亮的曼声而歌了。
　　 我不惯用左手，但夏天屡屡出现在我的左前方，那应该是神的意图了。
　　 那些白得发亮的晨间水汽，沿着山体缓缓的曲线慢慢上浮，渐渐聚拢到山顶，那样的山顶是归隐到神秘莫测的境地的，属于羽化登仙者。待至开始羽化的人登天之后，那些白得发亮的水汽就功成身退，都融入高渺无涯的天空，过往时光里所有的心念都被带入那样的云端，至今没有回还。
　　 她在“小满”和“芒种”时节的云端上发笑了，她就是神一样的。她一直那样笑着。那种笑容在那样的夏日里从未收敛，也从未衰老。她未老，这是让整个世界为之动容的奇迹。那种笑意祛除了童心里所有的恐惧、委屈和忧伤，祛除了世间无处不有的冻馁和孤独。她那样微笑的时候，是最美丽的。
　　 其实她也老了，这又是让这个世界遍布悲情而无比伤感的。最亲最爱的人日渐老去，这是人世间最大也最难避免的忧伤！像一阵风向远方吹去，吹去，怎么也拉不住甚至抓不住，渐渐飘往夏日高渺的云端，像一株蒲公英草那样鲜亮，看着我，笑着……
　　 想起来了，那样的夏天总是这样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去了，阳光和炽热也随之而去，那些日子里需要自己采光和取暖；来了，那样的温暖和明亮一同回来，她好像在轻言细语地对我说：包括衰老和死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怕的！
　　 在太阳出现于左前方那道窗户之前，在特别标记一样的夏日走进夏天之前，怎么就忘记了左前方的温暖和明亮，怎么就忘记了那种笑容是最不应该错过和遗忘的！以夏天为界，这个世界的左边是温暖，右边是凉爽，而冬日，是深藏于这个世界之下的。最可靠的人，最亲最爱的人，她就是阳光常常照临的土地，是雨水常常滋润的土地，那里从来都风调雨顺的。在她的土地上一天天长大的，是一棵树一样的一个人。长大了，老成了，开花了，结果了，又有鸟儿在上面筑巢了。大树一样的人也至中老，他终于看出，那块广阔无垠的土地原来有一个幽暗的边界，作为土地，她的身体延伸到那里以后会融入云天的。以她为中心，越远的地方越贫瘠、越险恶——或许因此，她曾经无数次地提醒我：不要走得太远，或者如果走远了，也要记得回来，不要越过那样的边界，边界以外是深不见底的时光深渊，去了再也回不来。每走一步都不能莽撞。
　　 她的身体，如夏草孳生的莽原，那些草无处不有了，也就不必刈割。那些草代表着她另一种活着的样子。土地上暂不缺水，那些草可以继续疯长下去——木本水源，或者水源木本，这话是对夏日土地一样的她和一棵树一样的我说的吗？
　　 左前方那道阳光充溢的大窗，仿佛写满了神谕：第一次，她带你走进神的家园一样的田地的时候是在一个夏天。早晨，你们向东而行，太阳像一朵蒲公英花那样在你和她左前方的天空绽放开来，像她那样发出天真而悦耳的笑声。你紧紧跟随在她身边，但她还是不停地叫你的名字，朝你笑，教你认识田禾与野草，让你看蠕动蜎飞。她给你指看一个熟透的桃子一样的女人，说，那是某家儿子新娶的媳妇儿，但你有些不自在，就装作没听见。她还说，麦子快要黄透了，苗豆也要开荚了——正说着，“啪啦”一声，一个苗豆荚在阳光暴晒下开荚了，豆粒四射开来，打在你的脸上，你惊呆了，惊异地站住不走了。她却笑了，那笑容就像开满田埂的蒲公英花朵，灿黄鲜亮的，在炎热的夏日里，你的心里竟然产生了感到温暖的舒畅与快乐！
　　 笑容一样的阳光，奶水一样的水汽，它们混合出一个白亮亮的却是无法透解的世界。那世界真是白茫茫亮晃晃的。她那张野花开放一样的脸却是那样的夏日里最清晰的风景。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她的脸上汗渍斑斑，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乳香——那时候，我听到的是第二道神谕：能闻到乳香并喜欢上乳香的时候，你已经没有资格吃奶了，必须把她的奶让给更小的妹妹们，而那时，是你最想再吃一回奶水的时候，但你必须忍住，你要学会自己去找吃的！
　　 这我知道，那时候就知道！
　　 正好也是这样的夏天，她趁打场歇息的间隙，大步流星赶回家里。不等她放下草帽，妹妹们就把她推倒在门槛上，撩开敷满尘土和麦衣的衣襟，一人抢占一个乳头，大口大口地吮吸，像两只蜜蜂扑向绽开的蒲公英花。咂嘴的吧唧之声，吞咽的咕噜之声，把你和她们隔开了，越来越远了，你只能站在旁边默默发呆。那两个乳房是像馒头一样雪白而坚挺的。你只可以听妹妹们吞咽乳汁的声音，你只能悄悄咽下饥饿的口水。你深感委屈，就像一只被驱逐出巢的鸟。但你必须把委屈和口水一同吞下，你知道，从此必须靠自己觅食了。
　　 你也知道，从此必须学会挨饿了。
　　 每每在那种时候，她的手总要尽量伸过来，伸过来，抚摸我的头，仿佛她早就知道我内心的委屈是鼓胀起来的，是莫大的，而她必须用那样温存的抚摸将其抚平乃至消解。我也看见了，她眼中冲荡着难以掩藏的悲楚与自责，她像一朵被阳光过度暴晒的蒲公英花，极渺小的，但毕竟还是生机勃勃的，也是极难被那样严酷的夏日所能遮盖住的。
　　 多年以后，我以成熟的速度追赶她老去的速度，那时候，我又听到了第三道神谕：在这世上，爱都是不完美的，因爱而拒绝是其中之一。是啊，夏日田野上茫茫的水汽是被阳光拉扯到天空里的，那些水汽又把阳光遮拦得缥缈朦胧；她把我养大了，这世界和世上很多人看到了我听到了我。她渐渐从许多人眼中退隐了，也越来越少听到她的声音。独我心知肚明，她确乎是一株蒲公英，花谢之后，球状的种子集结体全都随风而去。多年以后，她的子女确如蒲公英的种子，长到成熟了，就在人世的流风中飘散了，两个落在本地，两个落在四川，还有一个落在陕西。就像拒绝我们无休止地吃奶一样，她也拒绝我们像她那样终老故里——也许她原本希望我们都留在她身边的，但她的话总是赶我们出去、出去。一些真的出去了，异地生根。我却看出，如雨中的一朵蒲公英，花谢子飞，只留下孤单的老叶，滴沥在她内心的悲伤是如这夏雨一样连绵不绝的——就在此时，外面，天色骤然阴暗下来，很快就传来急促而凌乱的雨声。
　　 雨雾茫茫，我左前方的那道窗不再发亮，但我知道夏天还在那个方向，她也暂时退隐在那个方向，借着骤雨的湿凉，安安稳稳地回到了我的心里。
　　 很想听她说说话了。
　　 拨打“母亲”。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没人接……仿佛天色更加黯淡下来了，我那颗心的狂跳，比外面的雨更加迅疾更加躁动，差不多要跳到灰飞烟灭了。我仿佛看到，开满蒲公英花的田埂上她的身影在密密的雨线和浓浓的白雾中越去越远将要看不见了，我的世界狂风劲吹，乱草迷离，夏花飘零，麦穗初黄的田园大雨倾盆……
　　 通了，这已经是第九次拨号！是她的声音！
　　 有些干瘪，显然没有被这个夏日天天必下的雨水打湿、润泽，仿佛她摊放在阴凉处风干的蒲公英花又被风催生出干燥的响声。干燥？她的脸庞早已是那样的了。干缩了，色泽也黯淡下去。但有风吹，我疑心那张脸也会发出干瘪的沙然之响的。没有奶水了，多年前就没有了，那乳房，我许多年来再未见过，但凭那干瘪的胸脯，我料定，她的乳房里面一定装着更加干瘪的迟暮、孤独和空寂。
　　 我命来时，她是在场的神；她命老矣，如花凋谢又如花干瘪，但她还在夏天里活着，那么，我应该是她熟悉的麦香，应该是她熟悉的田园上的蠕动与蜎飞，应该是遍地滋生的野草和清爽的晨露。尤其，我应该是她麦田里的苗豆角，熟透了，被阳光晒得干干的，也在阳光下突然开裂，苗豆子四下弹射，打在我的脸上，我惊异极了，而她，像一朵初放的蒲公英花一样爽朗地笑起来……
　　 现在，夏日又临，夏天牵拉着“芒种”的手出现在我的左前方，与我当年跟着她走向东边田野时看到的夏天在同一个方向，很热闹很热闹。但现在，她脸上的汗渍干了，与衰老的肌肤融结在一起，发如白蒿，也像风干的蒲公英花，灿黄灿黄的色泽变成暗淡的土黄色。是的，她被又漫长又短暂的岁月风干了。
　　 她接听了。说什么呢？令人伤感的字眼一个也不能提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猛然改变，就成了“妈，你晾干的蒲公英花还有吗，天热了，我想弄一些泡水喝！”她说，这几年她也不怎么喝了，就没有储备。不过我真需要的话，她可以去弄一些回来，并说要我等几天，那东西晾干不能马上泡水喝，先要在瓦片上焙一焙，去毒。
　　 我很高兴，我说我会等的！当然，我也知道我最想等待的！
　　 她不喝了，但她曾经一直视之为神异之物。在药、食皆然不具的岁月里，我脚腿上的伤痕和身上的毒疮数年间不曾断绝，她就用那东西为我止血消肿，而每每总是她在嘴里把极其苦涩的蒲公英根、花嚼成泥状为我敷在伤病处，至今，我的脖子上、腿上还留着此物毒素所致的鼓鼓的疤痕。凡药三分毒，需要炮制，只是她后来才知道的。知道得有些迟了，她常常抚摸着那些鼓鼓的疤痕发出遗憾的慨叹，我却以为，那些伤和疮全都好了并且再未复发，才是莫大的好事！
　　 她的病老之躯，可用药物来疗治、调理，可是，我拿什么来疗治她的衰老和迟暮呢？又凭什么抓牢她，不随时光远去呢？
　　 我从左前方来临的夏天里看到，她的年轻和美丽融化在时光里。唯我能知，她的年轻美丽是如蒲公英花一样灿烂的，在最早的夏天，那朵花向我吐露着永不消散的乳香……
　　 爱是不完美的，时光剥夺了它所有宝贵的！
　　 也好，这个夏天，我有晾干再经烘焙的蒲公英花可等了，从我的左前方来临的夏天因此也会停留得更长久一些。我命尚有来处，我的人生大梦，因她的庇护还将继续做下去的。拜她的爱意所托，我就不必畏惧，夏日和蒲公英高高升腾到云上仙乡的日子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