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背上自家木犁，又在塆子中牵上牛就下田了。
　　 老张今年五十有六，背已微佗，脚盘，双手两边划，看着老张，总让人感觉在划圆。老张干瘦，脸上剔不出半钱肉来，唯一叫人眼亮的，就是一对招风耳，耳坠长，却离那双肩还离米粒远，倘要挨着了，那也真如相书上所说，双耳垂肩，天生富贵了。只可惜，还离了那么一点，终使老张富贵不起来，天生一副劳碌命。别看老张尊容不么样，老张的老婆却是盈盘大脸，一笑显酒窝。塆子里人都说，一棵好白菜被猪拱了。不禁对老张的老婆生了几分怜惜。可老婆却一笑，凄然道，个女人长好看有个鬼用？还不一样要烧火做饭，洗衣喂猪生伢儿呀。年青时，一朵花，男人还可多看几眼，一旦人老珠黄色衰，哪个男人再来瞄你一眼？把你都当一泡臭狗屎。
　　 老张的大儿子已娶妻生子，伢也当道，是个儿子伢。现在又怀上了，预产期说这几天就要生了。老张想，要是再生个孙子就好了。农家小户，哪个不期望多生几个放牛伢？有了放牛伢，种田就不差帮手，那田里的事就搞得转些。现在虽然是集体了，可那三爷欺两爷，两爷欺一爷的事总也少不了。倘家中存了这几个捶把手，大人在外面说话，那腰杆子都要直多了，底气也足多了。
　　 当然，这都是乡人的一点小心事，真要搞出个么死人翻船的事体出来，那国法也容不下的。
　　 老张也生了个背时铁，也许配了人家，就是三队周家的大儿子。女婿也没做农活，就在大队学校教书，吃那轻闲饭。刚开始说时，老张也打过破，不同意。也不为别的么家，女婿也看的下，脸嘴也还周正，只是皮肤黑了些，这也没得个么家。这俗话说的有呃，皮肤黑呀有颜色。乡里鼓呀乡里擂。老张也不么喜欢那脸上长得白汪了的伢，说那伢们经不得么磕撞，是个漂亮苕。个子也不高，中等，与自家姑娘在一起，倒也还般配。说话小声细气，要是那耳朵稍微打点野，都还听不到他在说些么家。就是那烟瘾大了些，头次到老张家去，还没得半盏茶的功夫，就抽了两三根烟。这也没得个么家，伢大了，总要有个么嗜好。只是，只是……
　　 媒人见老张只是个没完，媒人紧张地追问，只是个么家嘚？你郎说嘚？
　　 老张笑道，只是他是个教书的。老张说，你郎也晓得，这教书这碗饭也是个年青艺业，到老还不是要去做事？你郎说，他又是玩懒了身子的，那时他爷姆妈又老了，做不动了，又有了拖脚划子（有小伢的意思），那负担，不都归他脚头的妇人承担了？
　　 媒人一听，也不好再说些么家了。似乎这事也就成了昨日黄花，搞不成了。
　　 可哪个晓得，自家姑娘也不知是个么板眼，吃了扁担，横了肠子，竟迷上了他。听自家老子不同意，竟跑到房里嘤嘤哭泣起来了。要不么说这姑娘是个背时铁呢？你在这里跟她作一砣劲，她在那里跟你戽出水。没得法，老张只得同意了。只是后来，老张又叮嘱了一句，说以后你要搞的衣不终身，食不终口（就是没得吃的，没得穿的意思），你就不要归火哪个老的没有把这些话说到头里。
　　 这不，前些日子，女婿哪头又差人要人，老婆倒含含糊糊不答应，说明年再给。
　　 当时，老张去街上办事，不晓得这事。后来，老张回来了，知道了这事，老张大骂了老婆一顿。说么越搞越糊涂了，那两个伢儿成天打天在一起鬼鬼哝哝，又是干柴烈火，搞出个么事体来了，这丑你么遮？
　　 老婆狡辩道，总要搞点么家她嘚？毕竟在我面前脱了场人身，就叫她光屁股，小媳妇样去别个屋里？
　　 老张高声道，这有个么家，把那前后的树一放，打几件粗傢粗伙不就行了？再说，娘屋里就是给座金山，还要她保得住嘚？
　　 第二天，媒人再来，男方哪头的亲家公亲家母都来了，还请来了周家有铁嘴之称的侄儿子，准备搞场舌战的。结果，媒人刚一开口，老婆就答应了。搞得亲家公亲家母瞄媒人瞄了老半天。媒人见了，也只呵呵干笑，却也不好辩驳个么家，白白份了别个一餐肉酒肉饭吃。
　　 这不，这些日子正请了几个木匠在家赶活哩。
　　 昨天傍黑，副队长来家说种西瓜的事，老张就喜不过。起码不用再像以往样，死晒黄火日头了。可说要自己监督老赵，心里就有了不悦意。别的么好事轮不到自己的头上，这得罪人的事就来了。可副队长也说的好，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都是一塆之人，哪个和哪个有个么冤仇？即使别个老赵戴了地主帽子，那也是官家的事，与个老百姓何干？副队长这一说，老张心里才好受些，才答应了下来。
　　 老张想到这些，又转头看一眼东边，太阳也才一线红，老张套好轭头，刚准备耕田，猛地想起老赵，不禁抬头四处观瞧，却见老赵已在另一头都开犁了，都耕一圈了，老张不禁高声喊叫，老赵，这早？都搞一圈了？说着，赶了牛，拖着犁，去了老赵那头。
　　 老赵今年五十八了，个矮，瘦，鼓眼，唇上一绺八字胡，不说话，一切倒也平和，稍一露齿，一对龅牙突起，蛮打眼睛。老赵看一眼过来的老张，连忙喝住牛，掏出烟，抽出一支，刚准备递给老张，一想起自家身份，又连忙缩了回去，担心说是用糖衣炮弹腐蚀拉拢革命群众。
　　 老张眼尖，连忙喝住牛，几步抢过去，一把抢过老赵手里的烟，笑道，你个老赵，么这小气了？连根烟都舍不得？
　　 老赵尴尬一笑，道，别个……
　　 老张道，你管别个，现在就我和你。
　　 老赵又道，我是你……对象。
　　 老张哈哈一笑，道，都是做给鬼看。点燃烟，又替老赵点燃，道，监督你，我就不做了？当官老爷啦？唉，老赵，我们十几年的乡亲，平日也没红过脸，说这些？
　　 老赵感激地看了眼老张，又道，可是……
　　 老张道，莫可是它是了，以后西瓜靠你。见老赵有话说，老张道，有么话你说，为难的我去搞。
　　 老赵弹了下烟灰，道，靠我们两个，秋西瓜肯定搞不了。
　　 老张问，你说么搞？
　　 老赵说，叫队里男女老少都来搞，还有种籽，棚子都没搞。种籽我彭场老家有，棚子要搭，田要耕，厢要整，这是好玩？又一指田中的一人多深的草，这都要搞走。等它在土里烂完，今年莫想种西瓜了。
　　 老张一听，觉得有理。想了下，道，我去找队长。说着，解下轭头，放牛吃草，自己跑去找队长了。
　　 过了两根烟的功夫，老张又气力巴吼地跑来，催促道，老赵，快走，我和你去买西瓜种，这里队长正叫人来突击，都按你说的搞。
　　 老赵连忙去了轭头，跟着老张一起走了。
　　 等他们第四天回来，田里已大变样了。田头已搭建起了两间茅草棚子，四周的沟也疏通了。
　　 老张见了，大喜，扭头问老赵，底下么搞？
　　 老赵说，叫队里的妇女来播种。
　　 老张看一眼沉下去的夕阳，道，明天吧。
　　 说着，二人回了家。
　　 经过近一个星期的劳作，瓜籽都已落下去了。下剩的就是等着出苗了。
　　 二人也没闲着，都将那剩余的地方挖出来，种上白菜，萝卜。
　　 为了方便做事，二人干脆搬来了，住在了棚里。
　　 老赵说，你家在打家具，你就莫住了。
　　 老张笑道，孤荒野外的，我不放心。
　　 老赵笑笑，也不再作声了。
　　 由于雨水充足，不上十天，那苗接二连三的出出来了。
　　 望着那满田的青苗，二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这一日上午，老张放心不下家里，跟老赵说了声，就回家了。家俱早做起了，正在刷油漆。
　　 老张忙完家事，刚想在家歇口气，双眼皮不知为么家，总跳个不止。老张拔腿就往西瓜地里跑。隔老远就望见几人正推搡着老赵，老张兔子样跑了起来。跑到沟边，见是大队民兵营长正带着几个民兵，五花大绑地绑起老赵，正往园门口走来。老张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喊道，搞么家？
　　 民兵营长不屑道，抓去开斗争大会！
　　 老张拍着胸脯道，经过我吗？
　　 民兵营长疑惑道，你？
　　 边上本队民兵附耳告诉了民兵营长。
　　 民兵营长听完，指着老赵，道，监督他？
　　 老张道，啊！又一划拉，这里就是监督点。又一指身后的棚子，吃住在这里，不叫他乱说乱动，专心改造。见有两个民兵还架着老赵的飞机，老张几步抢过去，推开两人，三下五除二，解开绳子，就势踢了老赵一脚，吼道，还偷懒？滚！
　　 老赵感激地揉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走了。
　　 民兵营长道，你？
　　 老张见老赵走远了，这才转身，大声道，成分？
　　 民兵营长先是一愣，接着，小声道，下中农。
　　 老张一听，背负双手，围着民兵营长转了几圈，站在民兵营长面前，板着面孔道，你个下中农，敢管老子贫农爹爹，你胆子不小咧。
　　 民兵营长反应快，连忙道，贫下中农是一家！
　　 老张道，我也没说两家！
　　 民兵营长道，那你？
　　 老张道，可也没说下中农敢管贫农爹爹嘚。见民兵营长熄了火，老张更来劲了，你想破坏革命生产，砸烂革命群众的胜利果实，走，老子和你到公社去评理。说着，拉起民兵营长的胳膊作势要走。
　　 队上的民兵跑过来，解劝道，算了，张爹，这个斗争会不开了，人也交给你郎，你郎就放过营长。
　　 边上的几个民兵见了，都纷纷跑来解劝。老张这才松开手。民兵们见了，赶紧拉起营长跑了。老张跳起来大叫，老子明天搞几条狗，看你们还敢不敢来。见他们走远，这才转身去找老赵。
　　 老赵见了，连忙起身，道，老张。说着，擦了下眼角。
　　 老张笑着安慰道，过去了。过去了。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