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墙角一树梅
天旋地转,日月如梭,隆冬的严寒不知不觉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天地之间,几乎天天都氤氲着让人胆怯的阴冷。大概是冷气越来越浓,天地之间好像慢慢地凝固了。举头望去,悠远的苍穹里浓淡不匀的阴云,慵懒无力地飘浮着。曾经生机勃勃的朝阳,此时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每个清晨慎重地露出脸面的时候,总是冷冷地看着遍地毛绒绒的清霜。傍晚时分,深秋时绚丽壮观的夕阳,此时已经老态龙钟;偶尔在厚薄不匀的阴云后露一露苍老的面容,一晃就再也看不到了。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在近乎凝固的寒冷里,无声地静穆着。四季常青的松柏桂花树等,虽然极力彰显着生命的绵长与倔强,但是在无边的寒气里,也显出一副淡淡的无可奈何。
神秘无形的季节无声地安排着,气候不慌不忙、循环往复地变化着。长久以来养成的生活习惯,却丝毫没有改变,脑子里无形又十分准确的生物钟,一直驱使着忙忙碌碌的身体,按照既定的程序,完成着一天天近乎不变的生活过程。
四周围弥漫着好像静止的寒潮,头顶上偶尔有一两颗小星星闪烁着暗淡无力的弱光。大概是非常熟悉的路径,离开家门就仿佛挤进了浓而又粘稠的黑暗里,大步向前宛如行走在白昼。知道已经是黎明时分,东方将要露出白亮的曙光,可是,一路走着就是看不到丝毫白亮的踪影。迈步向前的同时,环顾四周,浓稠的黑暗好像丝毫没有渐渐地稀释的迹象。尽管今晨比起往日多了一阵阵不慌不忙的寒风,拥挤在周围稠密的黑暗,竟然丝毫没有慢慢地淡化的意思。只是感到一股股无形的寒气透过无边的黑暗,倔强顽强地拥堵过来,不失时机地在肆虐着,似乎极力想在经过的地方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肆虐的寒气挨着肌肤,不住地往皮肤的深处渗透着;极力想跟着循环的血液奔跑着,但始终跟不上血液奔涌的旋律。
也许在一直迈开大步,缠绕在身边的寒气虽然肆虐猖狂,但竟然难以浸入肌肤。看着暗弱的小星星畏畏缩缩的胆怯相,内心深处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豪气,不禁微微昂起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忽然,一丝丝淡淡的异样悄无声息地顺着鼻孔,弥漫到了心灵深处。不停顿的步子继续向前,异样的气息,已经幻化成为一股股越来越浓的馨香,伴随着清晨渐渐稀薄的黑暗里肆意呈威的寒气,在周围弥漫着、氤氲着。心里微微一乐,步子随即慢了下来。顿时,弥漫缠绕在身边的馨香,似乎瞬间幻化成了一只悠扬婉转的晨曲,在轻快地演奏着。清新悠扬的乐曲声里,胭脂似的朝阳好像正在冉冉升起,朝阳的四周满是玫瑰色的霞光。金色的霞光里,黎明鸟、黑色卷尾鸟、黄莺、喜鹊等,优雅的身上沐浴着金色的朝阳,微微闪烁着迷人的神光。
心里一喜,一股股馨香似乎愈发浓郁,已经氤氲在身边的寒气里。隐隐约约地记得,日日经过的这一户人家周围的小院子里,的确有一棵比较粗壮挺拔的腊梅花树。每年春夏秋三个季节里,腊梅花树郁郁青青的景象,慢慢地浮现在眼前。随着步子不停止地向前,腊梅的馨香好像随着清晨缓缓流去的寒风,渐渐融入了越来越淡的黑暗,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踏着夕阳昏暗的影子,再次经过清晨嗅到腊梅馨香的村庄时,步子特意慢下来。在这比较偏僻的山区,已经悄悄地度过了三十多个春秋,整个身心早已就融入了这里的一草一木。腊梅树的主人,和我虽然不是至交,也是每次见面都要亲亲热热打招呼的熟人。沐浴着夕阳越来越暗淡的光影,看着西天近乎凝固的愁云,凝视着清晨给我惊喜的腊梅,脑子忽然闪过一首古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满树的腊梅花正是盛开怒放的时刻,屈曲遒劲的枝干宛如钢浇铁铸似的,在遍地凛冽的寒气里,夕阳的光影无可奈何地慢慢远去。粗细不一的树枝上,一朵朵嫩黄色的腊梅花洋溢着无尽的喜气,五小片玲珑秀丽的花瓣,深情地围拥着一小簇细嫩鲜黄色的花蕊,宛如翡翠精心雕刻出来的精美的艺术佳品。一枚枚含苞欲放的花蕾,静静地守候在遒劲的树枝上,深情地陪伴着盛开的花朵,不慌不忙地等待着自身精彩绽放的时刻。
从此,这棵盛开的腊梅树,成了我心灵深处无言的牵挂,深深的惦念。
牵挂、惦念的同时,心灵深处对这棵腊梅的命运悄悄地萌生了淡淡的惋惜,偶尔甚至冒出一些微微的愤愤不平。形象如此可爱、香气浓郁的腊梅,长期以来,居然一直生长生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腊梅花的主人虽然为人精明,但是没有读过书,是一位年近花甲的文盲。本来形象秀美刚强、情趣高雅、品位不凡的腊梅,在展示风采的日子里,竟然没有遇到情感上可以互通的知己知音。淡淡的惆怅、时而的愤愤不平,驱使着不太满意的情绪,穿越了周围无边的寒气,似乎穿越了时光的隧道。
在宋代诗人王淇先生的笔下,寒冬的里腊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诗文的前两句,形象地描绘出腊梅的高洁优雅。后两句虽然满是埋怨和郁闷,但是,暗藏在诗文里的得意,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在诗人卢梅坡的笔下:“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还有一首诗:“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在这两首诗里,梅雪之间的深情厚谊以及两者之间的情趣,展示得淋漓尽致,惹人怜爱。在元末明初书画家王冕的笔下,梅花的形象更是激动人心、振奋人心:“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短短的一首诗,表现了诗人高洁的本性。“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雪中的梅花品行高洁,无私的献身精神感人至深。
墙角的这棵梅花虽然身处的环境不尽如愿,似乎和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中的梅花处境仿佛:“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飘逸的思绪悄然回归。这棵不畏严寒绽放着一年里精彩的腊梅,多年来估计没有被任何一位名人雅士、诗人墨客看到过,它所处的环境虽然不荒凉,但是,长久以来一直被无形的寂寞重重叠叠地包围着,想悄悄地透一口气好像都不容易;可是,这棵腊梅已然出落得躯干挺拔,枝干遒劲,幽香醉人。在无边无际的严寒里,毫无畏惧地绽放着一年的精彩,默默地显示着清奇峭刻的傲骨、不屈不挠的精神意志、不畏惧孤单寂寞的乐观精神。
仔细思虑着,这棵腊梅的命运确实不够幸运。生活在偏僻寂寞、人口日渐减少的乡村农家的小院角落,腊梅看到的不过是一些普通朴实的乡村平民,以及一些似乎从来都不曾留意片刻的匆匆过客。能够见到,或者注意到这棵腊梅的,大多是普通平凡的红尘中人。注意到这棵腊梅树的我,也不过是一位宛如草芥一般卑微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日日见到这棵腊梅,时时牵挂惦念着这棵腊梅,除了搜索枯肠良久,抒发出几句廉价的赞美,毫无办法帮助这棵腊梅走出山村展示风采,或者迁居到一处优雅的境地。如此思虑一番,内心的惭愧犹如潮水似地涌上心头。
无形的惭愧在心头荡漾着,思绪却在迅速地飘飞着。几句话忽然闪现在眼前:人生的百分之五是精彩的,百分之五是痛苦的,百分之九十是平淡的。人们往往怀着百分之五的希望和追求,忍受着百分之五的痛苦,在百分之九十的平淡中度过。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引领一个时代风流的人物不过百分之五;被时代无情淘汰的落伍者,似乎也不过百分之五,其余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平常平淡的凡夫俗子。
既然如此,好像也不一定要为这棵腊梅树寂寞的境遇感到悲哀,感到不平。这棵腊梅本身就是一颗普通平常的树木,这个世界上像这棵腊梅的树木千千万万,不可胜数。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让这棵树得到意外的、本不属于它的赞美呢?
再说了,人生在世并不是为了听到外人一两句廉价的赞美话。这棵生活在乡村农家小院角落里的腊梅树好像也应该如此。
不过,能够默默地生活在偏静的角落里,耐得住寂寞,经受得住严寒,忍受得住冷落;从来都没有萌生出浮华和急躁,不渴望喧嚣,就如“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一般,就令人油然而生敬佩之意。假如这棵腊梅零落成泥碾作尘,浓郁的馨香一定久久不散。
再说,梅花本来就是生活在寒冷寂寞的环境里,只有经受得住寒冷寂寞的历练,才会“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