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慧 眼
1
一辆大面包车驶进了吴城正在兴建的工业园区。车上坐了满车女孩子,各个带着行李,穿着花红柳绿带着浓郁乡土气的衣服,眼睛不够使地看着外面,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好大的房子。”
“真漂亮啊!快看还有湖。”
“这马路比咱们县城漂亮多了,路边都是花。”
“什么县城?我看比省城还要美。”
这些姑娘的语音带着明显的苏北安徽一带口音。
大巴跟在前面一部欧迪后面,驶进一个崭新的厂区。然后放慢了速度,穿过一大片车间厂房,又驶进一道门,绕过大门口一棵高大的雪松,停在了一排崭新的宿舍前面。
那部欧迪里走下一个中年男子,他走到大巴旁边,示意司机打开门,然后大声对车上的姑娘们喊:“丫头们,下车吧,到了。”
大巴车门打开,这些乡下女孩子,拿着自己的行李,急急忙忙地下了车。
站在那个男子周围,不停地问。
“严叔,这是我们住的吗?好漂亮,还是新的。”
“厂长,有地方洗澡吗?”
……
那男子挥挥手,笑着回答:“现在你们到门上找自己名字,进去在床上也有名字。大家按照名字放好东西,然后到那边……”男子指着宿舍西侧的尽头处,说:“那里有洗漱的地方,去洗一把脸,跟我去吃饭。吃完饭以后,我带大家参观厂区,回来以后可以去洗澡,洗澡的地方,就是洗漱处后面的浴室。晚上自由活动,明天开始培训。不过,我不建议大家随便到厂区外面去。因为你们对吴城一点不了解,最好不要走出去。我会让夏厂长领大家到湖边先走走,明天开始,每个车间的车间主任会领你们分批进城去看看,慢慢熟悉这里的环境。”
姑娘们嘻嘻哈哈,说着笑着朝崭新的宿舍奔去。
这个男人叫严谡,就是这爿新厂的主人。绿城集团董事长,兼绿城工艺服装厂厂长。这批女工,是他亲自从安徽招回来的。所有的女孩子都跑散了,只剩下一个姑娘。
她仰起头,对严谡说:“老爸,我要不要先搬进宿舍?”
她叫夏春芝,并不是严谡的亲闺女,准确说,是严谡认下的干闺女,也是严谡启办实体工厂的第一个安徽籍女工。现在是新厂的副厂长,一直住在严谡家,是严谡亲女儿的闺蜜,大姐姐。
说起严谡认下这么个安徽女儿,已经是三年之前……
2
严谡考虑事业发展需要,准备办一个实体。他在公司附近物色了一户农民的小楼,独立四层,一共八间。严谡觉得创业阶段差不多够用了便租下来,然后考虑招收几个工人。严谡已经有了一个实力算不错的公司,公司有十几个员工。只是严谡感觉这些员工,似乎并不适合去做工人。他需要物色的是更踏实,心灵手巧,动手能力比较强的姑娘。因为他打算开的是一家工艺厂。
为了这个目的,他亲自去了吴城的劳动力市场。
转了多半天,没有什么入眼的,不是觉得年龄偏大,就感觉机灵劲没有。严谡不在意土气。土不要紧,农村出来的未必就笨,但是要聪明。这毕竟是自己选择的第一个女工,是未来整体发展的种子和苗子。
严谡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眼角瞥见边上大树下面,蹲着个穿着花衬衣的小姑娘,脚下放着一个行李包。一身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不堪,穿的看着土里土气,可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在垂到眼帘前的刘海后面跳动,透出一股子聪明劲儿。
严谡走过去,漫不经心问:“丫头,多大?”
小姑娘抬头看一眼:“17岁,不,18岁。刚过17周岁生日,应该算18,对吧?”
严谡心里笑,一个小机灵鬼。
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点点头,又问:“你来过吴城吗?第一次进城吧?”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是第一次出来打工,可不是第一次进城!我去过安徽省城。”
“你是安徽人?安徽哪里?”
“肥西。”
“你叫什么?”
“夏春芝。”
“夏春芝,你跟我走吧。我招你去厂里做女工。”严谡喜欢上这个小姑娘。
“好。我跟你走。”
严谡把小姑娘先带回了给厂子租下的小楼,对夏春芝说:“这是你上班的地方。你放下东西,到附近找个住的地方,然后再过来拿东西。如果房东问你,你就告诉她,是我的工人。这个厂叫绿艺,我姓严。我在楼上办公室等你。”
严谡想试试这个夏春芝自己的应对能力。
夏春芝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了。严谡到了楼上,办公室很简单,这里一切是白手起家,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严谡拿出在公司打印好的职工登记表,在第一张上写下了夏春芝的名字,编号,001。
30分钟以后,夏春芝回来了。
她走近开着的门,在上面敲了几下。
严谡在办公桌后面答应:“进来吧。”
夏春芝走到办公桌前面,说:“严老板,我租好房子了,在前面那个村,很近,我现在把东西拿过去以后,就来上班吗?”
严谡抬头看看,然后指着桌上的登记表,说:“今天不用过来了。明天早上来打扫卫生,准备迎接设备。这张表格带回去填写好。厂里的钥匙交给你保管,我要先去公司,还要去添置设备,上午不过来。吃午饭的时候来叫你。还有,以后不要叫我老板,可以叫严叔,或者厂长,董事长都可以。我不喜欢自己员工叫我老板。”
“知道了严叔。”夏春芝接受了严谡第一个称谓方式,“那我拿东西过去了。”
严谡“嗯”了一声。
晚上,严谡吃过饭走出去散步,也想顺便看看夏春芝住在哪里。他认识夏春芝说的村。严谡是这一带有点小名气的老板,在这些村民眼里算个不小的老板吧。
他走进村,远远看见夏春芝坐在一个小院子里,身后有间很小的杂物间。显然,就是她租下的屋子。严谡马上皱眉了,这也太小了吧?
严谡走近看见丫头泪眼婆娑,心想怎么啦?想家了?那麻烦。本来就太小,要整天想家怎么弄?严谡走进小院。
夏春芝看见了擦擦眼泪站起来,招呼他:“严叔。”
“怎么哭了?想家了?”
夏春芝摇摇头,说:“没有,严叔。”
那是夏天,很热。严谡看见她身后的杂物间黑着灯,便问:“怎么不开灯,这么小?里面有风扇吗?”
夏春芝又眼泪汪汪了。说:“房东不让用电。说房租没有带电费,用电就要每个月加钱。我就带了200元钱,都交给房东了。”
严谡明白了。
他二话不说,命令夏春芝:“拿上东西不租了,你跟我走。”
夏春芝问:“去哪里啊?房租怎么办?”
“房租你别管。以后住严叔家了,和我女儿一个屋住。”
“叔,你让我去家里住?”夏春芝惊讶地仰着头问。
“对,住我家,给妹妹做个伴,正好。”严谡态度非常坚决。
夏春芝笑了,笑得像绽放的春花,跑进屋子拿了东西又跑出来。
正屋走出一个妇女,笑着对严谡说:“严老板,这是怎么?”
严谡说:“夏春芝这间房子不租了。房租退给她150吧,留50算是你的补偿。”
那女人赶紧拿出200元钱,全部递给夏春芝。对严谡说:“老板,说啥话?200元照退。您那里还有外发活吗?”
严谡点点头,说:“谢谢。有,明天我让她拿过来。以后,有没有这些活,你就找她。”
“太谢谢了。小姑娘你早没有说清楚,是严老板什么人嘛。”
严谡干脆说:“她是我收的干闺女,以后就负责发外发工的活儿。”
夏春芝跟着严谡走出村子,一路问:“叔,他们都认识您?”
严谡点点头,说:“认识。我没有办厂前,都是外发派活,以后有厂了,也有一部分还是需要外发,以后交给你管。”
“谢谢叔,叔家很近吗?”夏春芝越来越活跃起来。
严谡指着前面的一座小别墅,说:“那就是我家。你住楼上,还有个爷爷,你不上班的时候,就帮爷爷收拾屋子,洗洗衣服。叔不收你房租的,呵呵,厂里工资照发。可以吗?”
“真的?”夏春芝笑着,“谢谢,叔。”
“回到家,你叫我爱人,干妈;我父亲,你叫爷爷;我女儿,你叫妹妹。叫我,随便你。就叫叔,也成。”
“我叫您叔,叫干妈,叫爷爷,还有妹。我真算您干闺女?”夏春芝有点怀疑。
“对,以后对内、对外,你就是我严谡的闺女。”
就是这样,夏春芝走进了严谡家里,真的做了干闺女。夏春芝非常聪明,很快掌握了一门技术。那是严谡一心希望自己开发的,真丝围巾扎染的扎花技术。不仅如此,她开始带徒弟,自己创造花型,成了严谡厂里的技术骨干。在家里,是严谡妻子的好帮手,严谡父亲的好孙女,也是他女儿的亲姐姐。去年开始,夏春芝改口叫严谡“老爸”了,而且越来越亲昵。在外人眼里,就是严谡的亲闺女。
这次,严谡就是让她带着,去安徽肥西招回一批女工。
3
严谡想了想,说:“也好,这排宿舍还有几个屋子空着,你选一间。我派人安排放一张床和办公桌,算是你生产厂长在宿舍的值班室。这几天,你在这边先住几天,多带带她们适应环境,等她们熟悉了,再搬回家。不过你要和爷爷、妈妈,还有干妈说好。”
“我知道了,老爸。”夏春芝笑着答应,走去照顾那些小同乡。
严谡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笑,丫头越来越懂事能干了。他又想起刚来那年……
严谡的第一个小工厂终于开工了。厂里一共招了8个工人,一个会计,算上严谡10个人。大部分是女孩子,只有会计和一个严谡收的染色徒弟是男的。
这是专门生产真丝纱巾的小工艺厂,其实也就是作坊而已。整个生产流程主要五个环节,第一道开片,第二道翘边,第三道扎花,第四道染色,第五道整烫包装。其中,第二和第四道工艺,都有大批需要外发。这样就可以省下很多劳动力成本,平时不需要养很多工人。
严谡自从开始学做生意,最早接触就是丝绸。因为吴城是丝绸大市,吴城的丝绸生产能力和丝绸产品,占了大半个中国市场,而且几乎垄断了出口市场。
严谡是半路出家的,可是聪明好学,自己善于动手研究,很快掌握了一手辨别丝绸品质的水平,也学到了不少丝绸产品的生产技术。他做成批的丝绸坯布生意,也做丝绸产品的工艺品。凭借一双慧眼,看准了这个市场,迅速扩大着自己的领域,不断占领吴城的丝绸生意份额,很快成为这个行业的翘首。
最开始他的丝绸成品都是倒手。接到各种订单后,去找货源,或者加工厂。这样很大程度受到限制,尤其是利润很低。以后,又开始组织分散外发。这样也有个最大瓶颈,就是技术含金量最高的染色环节,完全被别人控制,等于被人家卡住脖子。
严谡不干,他不想受制于人,于是下决心自己开厂。扎花和染色的技术,居然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扎染工艺并不复杂,严谡先从手里现成的产品下手,仔仔细细的研究花型,自己试探着扎,居然就找到了窍门。这都要拜严谡有双智慧的眼睛和一颗聪明的心吧。
还在他18岁的时候,就曾经为了母亲想要一套复古的盘花扣,花费一个通宵,拆开一只样品,学会了盘花扣的技艺。他6、7岁就可以拆卸各种机械玩具,再重新复原,12岁居然分解了母亲的手表,又把手表原封不动装好了。
严谡不仅善于动手动脑,眼睛特别毒,这染色工艺就完全是“偷看”学会的。他发了一批外发给接活的作坊,然后找到各种借口在里面东看西问,再回家翻阅化学书籍,硬是这样掌握了复杂的染色配方。
严谡自己会了,马上开始招人开工,第一个招回来就是夏春芝。
严谡领着她回家后,居然不到一天,她博了个满堂彩。老的、小的,各个都喜欢。夏春芝心灵手巧,勤快嘴亲,“爷爷”“老妈”“妹妹”叫得各个心花怒放。楼上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在厨房给严谡夫人打下手帮忙做饭。
严谡发现这个没有丝毫血缘的女儿,居然也有一双聪明的眼睛。他常常满意地暗笑。
扎花技艺,夏春芝一学就会,而且很快就会增加创造新的花型了。严谡交给她四个徒弟,让她教会她们。
他又收了个男孩子做染色的徒弟。严谡不像其他师傅,他毫无保留地手把手教。职工男孩子叫王志平,是个苏北人,比夏春芝大5岁,是严谡一个朋友介绍的。
叫严谡没有想到的事儿发生了。
4
厂里几个年轻人很快熟悉起来。王志平又是唯一的男孩子。虽然人长得很一般,个头又矮,比身材修长的夏春芝要矮一个头。会计是老头,整天猫在四层楼上。严谡既要在外面忙生意,还要照顾公司一大摊子事儿,厂里不可能天天盯着,就交给了夏春芝。王志平自然成为几个姑娘关注重点,他偏偏一眼盯上了最漂亮,也最小的夏春芝。
王志平穷追不放,甜言蜜语哄的小姑娘真的开始和他谈恋爱了。
这天严谡正好来厂里,看见染房关着门,上前一推,居然从里面锁着。
严谡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用力敲敲门,门开了。里面居然不仅有王志平,还有夏春芝。两个人神情很不自然,夏春芝满脸通红,长发凌乱。
严谡勃然大怒,厉声质问:“你们关着门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