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尼可
我感觉我的前世一定是天上的某颗星宿,是天意让我下凡历劫,不然,就凭我这样一只鸡,怎会经历这么多事。
自从黑古姆离世之后,素心的心情一直没有好起来,我们都是哑巴畜类,不知怎么去安慰她们人类多愁善感的情怀,看到她郁郁寡欢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很低落。
我想我应该离开她,我要去外面,世界这么大,我何必囚在这方小天地里,看她的脸色活得小心翼翼?我想我离开这里也一样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走了,带不走她什么,只带着她给我取的名字。
我是一只鸡,本不应该有名字,但是,素心给我取了名字。既然我是一只有了自己名字的鸡,我想,我就一定应该能有所不同,这才不负我一只有名字的鸡的本色!
我就是这样来到这户人家的,既然来到了这里,我想,这之中也一定是有着不能泄漏的天意在。
一定是天意让我看看,这片凡人的世界里,都有些什么样的故事。
我是漫无目的地走到这里的,看着四周慢慢黑下来的天色,我开始害怕开始后悔。平常的这个时候,素心都把我们喂得饱饱的,让我们回家睡觉去了,可是今天,奔波了一天的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鸡,在只有饿了的时候才知道粮食是多么可爱,才知道平日里不以为然的草棚鸡舍是多么温暖,四顾茫然,如今,就算我想回家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而这,是我非常痛的领悟!
一辆三轮的小红车驶过来,像一个走路不长眼的怪兽一样,一头就扎到我前头不远处的路基底下去了,我吓得赶快拱到路旁的草丛里,把自己藏了起来,半天没动静,我探出头细看,那个三轮车的前玻璃碎掉了,一个老男人歪在里面,没什么动静,该不会死了吧?我的心突地一颤,听说,人类死了之后都会变成鬼的,而鬼是会掐人的呀!
我顾不上害怕了,掉头就往回跑。可是来不及了,一大群人吵吵八伙地过来了,跑得快的那个人已经快跑到我眼前了,他们人类乱起阵脚来比炸了营的鸡群也不差什么。他们气呼哧嚷地跑到我的眼前不远的地方停住了,感情他们并不是冲着我来的。他们直奔那个掉到路下面的红色三轮车去了,七手八脚从里面抬出了那个老男人,把他平放在路边的土地上,围着又拍又叫,又过了半天,那个老男人忽忽悠悠醒过来,迷迷瞪瞪地看着大伙,你们,在干什么啊?
其中一个中年人笑着跟大家说,怎么样,我说老鬼什么事没有,就是喝多了掉到沟里了,你们不信,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我没说错?
老男人揉着脑瓜门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自己掉到路下面的三轮车,转过身来骂这群人,长没长眼啊,快快帮我把车抬上来。
等这群人七手八脚把车又抬上了路面,他们站得高了,我就完全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下了,那个车里的老男人一转头就看到了我,这是什么家伙?
他这一嚷大伙就全朝我这看过来了,他们一看,乐了,哈哈,这不是一只鸡吗,哟哟,老头儿,这是老天又是给咱送下酒菜来了,来来快抓住,老头拿家去先养着,等哪天再去喝!
听这话我吓得撒脚就跑,可是,我哪里跑得过这一群人?没多久,我就被他们七手八脚摁在地上了。我拼命挣扎,嘴里灌满了尘土,噎得我直脖子喘粗气。在素心家,她可从来都是轻手轻脚,就连给我们灌药,也是让她老公好好抱着我们,她再用一只手掰开我们的嘴,然后把药放到我们嗓子里去,再给我们灌点水把药顺下肚去,长这么大,我们哪里见过这么粗鲁的嘴脸?
一伙人拎着我的腿,把我举到老男人的眼前,那老男人眯缝着眼睛好好看了看我,又用他粗劣的脏手上我胸脯上摸了摸,摁了摁,嘴里掉出一个豆粒大的涎水,他哧一声又吸回口内,巴叽一下厚嘴唇子抬起头笑眯眯跟这帮子人说,还挺肥实。
他从那帮子人手里接过我来,顺手在他衣服前襟上撕下一个布条,几下就把我的脚缠住了,随手把我扔车棚里,好了,交给我,你们去吧,等哪天咱们再喝。
他们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低下头,我知道,我现在只有任人宰割的命了。
素心素心素心,快来救我……我忍不住号啕大哭,可是,我的哭声被噎在嗓子眼里,根本就发不出来,就算我喊出来,人类也听不懂我的语言。此时,天就快黑了,荒凉的四周,万籁俱寂,这个世界上,谁能替我给素心送信,让她来救我?
倦在车棚子里,我被又颠又晃地不知拉出去了多远,等我七昏八素不知东南西北了,车才在一户人家停了下来。这户人家靠在一个山坡前,孤零一户,房子后面就是黑越越的群山,房子就像一条停在荒河滩上的破船,院里屋里静得惨人,也没有灯火。从车棚子的缝隙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我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在素心家呆得好好的,这是谁让我起的高调啊,出来闯,世界是这么容易闯的吗?
老男人停了车,下车之后,还没忘从后车棚子里抓着我的翅膀把我拎出来,深秋的风横着吹了过来,我感觉通体冰冷。
我忘了我出来多少天了,饿了,秋收过的土地里到是不难找到粮食,渴了,也能在路边的沟子里找到水喝,这下好了,我恐怕以后再也不会饿了再也不会渴了,过不了一会儿,我就得直接被宰杀干净扔进汤锅了。那些恶狼一样的人类,不是都等着哪天拿我来下酒吗?
呜呜呜……
我真的不想就这么死了,黑古姆死的时候那渴望生命的眼神这会正凄历地穿透黑暗,刀一样刺向我的心里。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素心,没有谁会那样保护我。
然而我知道得太晚了。
老男人就这样抓着我捆在一起的两只脚,把我倒悬在半空,我的身体随着他前行的脚步一上一下地晃着,我使劲地朝上勾着头,不甘地挣扎。刚才还使劲地扑楞翅膀,这会,我实在是没劲了,翅膀就像秋天人类丢弃的破扇子一样,倒垂着,那样子,狼狈极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拽开门,老男人把我扔在灶房的柴堆旁,刚烧过火的灶房透出来熟悉的一股热气,这是接近人类的烟火味,既是温暖也可能是危险,这是这个世界的法则,温暖和寒冷,正直和邪恶,完美和丑恶……并存。
老男人拉开灯,突然而至的灯光晃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团打眼的光亮,我看不到屋里的物什。
进了屋,老男人不知把什么踢翻了,发出轰隆的一声巨大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那响声大得吓人,我感觉我的胆都要吓破了,虽然此时已在屋里了,但是,好像处处被危险包围着,不知什么时候,小命就会不保。
连着灶房往左,拐了一个弯之后,还有一个屋,大概是睡房,老男人进去之后再没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灯灭了,然后,声音也没有了。
我独自一个趴在灶房的柴草旁,倒是感觉不冷了,但是,我既孤单又害怕,一夜也不敢睡去,就这么糊涂一会儿清醒一会倒替着挨到了天亮。
随着天渐渐明亮起来,我的眼睛能看清屋里的物什了,这是一间北方常见的灶房,真抵我眼前的是一个大锅台,安着一口大锅,正对着我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灶洞,不知得多少柴草才能填得满。此时那灶洞正黑咕隆咚对着我,好像不怀好意的大嘴。我转过头看看门边,那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水缸,如果我掉到里面,肯定无法再爬得出来。
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大的水缸,难怪古代的小孩子掉进去不砸破就出不来。
水缸的旁边,有一个放洗脸盆的架子,上面摆着盆和香皂毛巾,我看到过素心洗漱的样子,那是很动人的一幅画,可是我没见过她化妆,也许她另有闺房,也许她根本就不化妆。
天更亮了一些,屋里的状况也看得更清晰了,在洗脸架子旁边,还有一块镜子片儿。就是一个没有框的会反射图像的玻璃,我虽然来到人世的时间不长,但是,人类的一些小道道我也略懂一二了。
我正琢磨得出神,背后又有响动了。天,我怎么没注意,原来这个大锅台的后面还有一个门,门里踏出了一双女人的脚,这老男人还在这屋里藏了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女人,有五十?六十?七十?倦怠的神情让我难以看清她的真面目,猜不出她有多大年岁。
女人提着裤子,打着哈欠出了门,她没看到脚下的柴堆里还缠着一个活物,脚几乎踩到我的身上,我吓得嘎嘎一叫,那女人妈呀一声向后倒去,脚被门槛子一拌,一腚堆坐地上了。
我把头藏在柴草里,屁股撅得高高的,等着惩罚。
他们人类就是这样子,喜欢的时候把你抱在怀里,爱起没完,恼了就会对你痛下狠手。
女人站起身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朝我看了看,又伸手拨了下我的被布条子缠住的脚,嘴里竟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唉……她什么话也没说,推开门去外面了。我的脚被绑着,可是翅膀还松散着,要是借助于翅膀的力量,我也能蹦着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不敢离开那堆柴草,因为内急,我昨夜拉那里了,被这女人看到,得多嫌弃我啊!
果然,女人又回来的时候看到了我昨夜干下的好事,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女人抓起我的翅膀,将我隔空扔到了远处的缸空里,正好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我,我使劲让自己钻了进去。
窝在这个黑暗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老男人终于出现了,他啰哩啰嗦地跟女人说,我昨天带回一只鸡呢,你扔哪去了?
女人正眼也不看老男人一眼,嫌恶地用嘴一拱缸的方向算做了回答。
我又被昨天那个醉熏熏的老男人从水缸空里掏了出来,一夜过去了,他还是那样满嘴酒气,我躲开他的嘴巴,将头扭向一旁。老男人带着我,来到外面。
外面,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远处的田野,丰收在望。
可是,我却没有好心情,天地这么大,我怎么就偏偏落到一个酒鬼手里,我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老男人把我带到院子里,歪着头冲着我看了又看,最后,咧开嘴,色眯眯地笑了,哟,还是一个小母鸡哪!
我闭上眼睛,让这样的表情这么尽情地羞辱,这是我从来没想到的事,鸡可杀岂可侮!然而,落在这样的人类手里,我却连死的方法都找不到。
老男人没有叫我死的意思,他把我放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又转身去抓来了一把米放在我的面前。看到米,我急不可耐地吃了起来,我这样子是很丢人的,但是,我已经饿得时间够长了,在米的面前,我没法再忍了。
喂我吃着米,那老男人又找来了木板,在我面前叮叮当当钉了起来,难不成他是学着素心的样子给我钉一个笼子把我圈起来吗?他没有想杀了我?原来,昨天那一大群人跟他说拿我当下酒菜,他也只是跟着起哄而已啊。
然而,无论如何,我也喜欢不起来这个老男人,他的样子太猥琐。尤其他看着我时色眯眯笑着的那一出,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非常不舒服。
不仅如此,我还看出来了,屋里那个老女人也不喜欢他。她连吃饭都不叫他一起,只把饭摆桌上就去做别的了。真想不通他们人类,为什么外面有那么一大群人喜欢和他一起吃饭喝酒,而家里这一个人却不喜欢和他一起吃饭。而他不和外面那一大群喜欢和他一起吃饭的人在一起生活,却要跟这个不喜欢和他一起吃饭的人一起生活。
人类为什么会把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安排得这么别扭呢?
吃完了饭,老女人把自己打扮收拾了扭身出了大门,临走之前,我看到她还用窗前洗脸架边上的那个破镜子照了下前胸后腚,看看穿衣服的效果。走过院子的时候,她却并没看老男人一眼。
老男人磨蹭着做着手头的活,直到老女人走远了,他才进屋,去桌前吃了饭。想必,那饭菜已经见凉了吧?
初秋的天空很美,天高云淡的,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在这对老男人和老女人的家里安顿了下来,万幸的是,尽管他们俩人的关系不和协,但是对我,他们却还都照顾有加。这真有些让我想不明白。
在我来到这里一周之后,他们的儿子来了,还带来了他们的孙子小闹闹,那小子真是个混球,像个小混世魔王一样里外乱窜,他不会在一个地方老实呆上三分钟以上,跑到外面老男人新给我钉的笼子跟前一下看到了我,小魔王兴奋得脸都红了,他把手伸进笼子里一下抓住我的翅膀生生就往外拖,笼子门太小,卡着他的手,也卡着我的翅膀,疼得我啊啊大叫。
他们的儿子正在屋里跟老女人说话,听到外面的声音不对,赶忙跑出来,看到这一幕,他们的儿子不但没有批评闹闹,反而皱着眉问老女人,这哪来的死鸡?老女人把脸一扭撇着嘴说,你爸呗,不知哪弄来的,当宝似的,饭不吃就钉了个笼子装了起来。
他们的儿子满脸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说,真是闲的,哪天高兴把它杀了炖汤喝了得了,省得伺候他。
老女人连忙说,你快消停吧,别惹事了。
她的儿子就问,去哪了人?
老女人说,能去哪,出车了吧。
儿子说,我不听前村二杆子说掉沟了吗?
老女人轻描淡写地跟儿子说,他还轻磕磕碰碰了?车没事人没事就继续出车呗,在家干嘛,净找事,还不如出车了,眼不见心净。
老女人的儿子坐着不吱声了,呼哧呼哧喘生了一回闷气,
回头看着他妈说,等你上我那去住些日子吧,散散心。
老女人躲开她儿子的眼光,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