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外公的人生(征文.散文)
外公离世的时候,我刚六岁。他给我留下的记忆,像是隔着一道岁月的纱帘,他在里面,而我却在外面。
从我母亲那里得知,外公的一生很坎坷。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后,由于持续高烧,导致身体落下终身残疾。他的父亲又体弱多病,这样艰难的环境让外公童年的成长饱经风霜。到外公十多岁时,家里的一切日常锁事,宛如负荷满载的扁担深深地压在了他单薄的肩膀上。
外公十八岁那年,他的父亲和母亲就相继逝去了。父母只给只他留下三间土窑和几棵微不足道的山枣树,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可称之为值钱的东西。十八岁的外公,眼在流泪,心在滴血,他悲痛欲绝。料理完父母的后事,他用一把大铁锁,把自己所有的伤痛紧紧地锁在了那满是荒凉的宅院中。识字不多的他,咬紧牙唇,重新选择了一条道路——从军。
1945年秋天,日本刚刚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全国人民本应开始追求将要来临的幸福生活,然而,国共矛盾不断升级。为推翻国民党反动政权,最终,国内战争全面爆发。不满二十岁的外公,毅然决然地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乡下的表舅曾给我讲,由于外公在解放战争中冲锋陷阵,屡立战功,于是,在众多的士兵当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就荣升为一级警卫员。
1950年,朝鲜战争全面爆发,外公被分配在第四野战军,系解放军第五大主力部队之一。外公所在的部队在进驻朝鲜的时候,火车头刚刚越近鸭绿江大桥,火车尾瞬间就被敌人的战机炸得粉碎了。能从朝鲜战场回来的人,都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人。
一样是军人出身的老表舅,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他在给我讲外公的故事时,神情严肃,语句激动。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的满是崇敬,——是对革命军人的崇敬,是对我外公的崇敬。
残酷的战争曾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和灾难,是每一个活着人,生生世世难以忘怀的痛楚。
表舅的话未完,我的鼻子不禁有了酸涩的感觉,我的眼睛裹挟着徐徐清泪,顺着脸颊渐渐成行。
朝鲜战争结束后,部队计划对那些参战老兵培养重用,可是外公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回乡。许是近十年的战争生涯,使外公深层次认识到生命的意义不仅是周而复始的战争,而且是要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去感恩于生养他的那一片厚重的黄土地。
外公载誉而归。然而,除了荣誉,他也是清风两袖。年富力强的外公,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他说干就干:喂牲口、打石头、上山种树、地里种田,经过几年的艰苦劳作,快30岁的外公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成家之后,外公被老百姓选做了村上支书。面对一千多人的吃饭问题,外公再次感到了肩上的担子比先前更加沉重。穷山僻壤,山枯水瘦的小山村,若要成就一番事业,那就是要把身子骨贴在坚固的石头上,一刀一刀去雕刻一个遥远的梦想。
战场上,外公是一名英勇的战士;生活中,外公仍然是一名不惧困难的真正强者。他成立村委会,组织村干部,带领广大人民群众,战天斗地,一锹一锹,愣是干出了一番火红的天地来。
开凿石灰窑,开办石粉厂。没销路外公骑着自行车,只身一人去二十公里以外的城里寻求销路;村里没有水吃,外公带领大伙儿开挖河渠,修筑水库,再把雨水从水库引进村庄,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山村人。
肯努力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是的,在外公的带领下,小山村的面貌逐渐焕然一新,所有的村民终于看到了希望。人们有了饭吃,孩子有了学上,老百姓有了事干。
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村以及整个县城都知道了外公的先进事迹。大街小巷,村头村尾。大喇叭,小广播,外公的致富事迹被循环播报。
1985年,外公买了拖拉机,黑白电视机。记得舅舅结婚时,除了必备的“三大件”之外,外公还给他买了唱片机,录音机,盖了五间泥砖混合房。
年幼的我,不懂得什么是幸福,但是每次和母亲去看望姥姥时,我总是要自愿提出多住几天,并且不再盘算回家的时间。
记得那时候,外公总是喊着大舅、二舅修理电视天线。那铝丝做成的简易天线,在我的眼里像是一杆高高的大旗杆悬在空中,每次只要电视里有了雪花点,舅舅像爬树那样攀爬上去,不停地去摆弄。那时候,外公总是要坐在电视机前调拨频道,而我站在舅舅与外公的中间进行传话:“有台了!”“有台了!”“别动!”“又没有了!”“舅舅你再动一下……”虽然在那时候,只有简单的几个频道,但是比起今天的数字、网络电视,我却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复制的幸福,那是只有在贫穷的岁月里,才专有的快乐。
外公是个电视迷,大概我爱看电视的习惯就是从他那里感染来的吧。记得每天晚上,外公先是看新闻联播,然后再看电视剧,剧情青一色的抗日情节。幼小的我,总是有无数的问题喜欢问他,哪方是坏人,哪方是好人,好人和坏人谁历害一点等等。还没等外公回答完我的问题,我早已枕着他宽厚的臂膀,深深地熟睡了。外公的臂膀也成为了我童年的岁月里的最安全最甜蜜的睡枕。
外公的家,总是那么热热闹闹,人来人往。他们有找外公喝酒的,有找外公下棋的,也有找外公商榷生意的。我曾见到过外公招待朋友时醉酒的样子,他醉酒后不会凶人,他把所有的客人送走后,就孤身一人坐在床沿边上,静静地发呆,他还要笑几下,然后,一头倒下便昏昏沉睡。隔天醒来,他又像是换了个人,我问他关于昨天的事,他竟一丁点儿也不记得了。
往事如流,岁月如沙。当所有的往事被时间的水流带走之后,就只剩下了记忆的碎片。我于时间的长河里,一片片打捞拼凑,拼凑起那一串一串如灯笼红遍满堂般幸福的滋味。我真的希望自己能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地沉醉于我与外公那段短暂而又温馨的时光里,永远不再醒来。
时光的影子,让我读懂了幸福的意义时,却没能让我读懂幸福的期限。
姥姥的病,日复加重。一个悲凉的秋天,她安祥地走了。而外公却将所有的伤感全部寄付在了最懂他的酒中,每天醉如稀泥,借酒疗伤。由于饮酒过度,加之姥姥离去后给他带来的孤独和痛楚,外公钢铁般的身躯终于倒下了。他脑颅大出血,没来得及医治,人已如一片黄叶,轻轻滑逝……
外公短暂的人生,谢幕了……那年,他61岁。
一个清明节,我来到了外公与姥姥的墓碑前,上了香,敬了酒,磕了头。那一天,在我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我竟看到满山遍野的滔滔松柏,正于朔风中猎猎作响。这些树曾有一些,是我的外公亲手种下的,他们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他们像革命军人那般,正以不惧苦难,不畏生死的姿态,守护着这方有着深深情感的黄土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从无到有,外公创造了一切,改变了一切。在我的心中,早已为他矗立起一块巨大的英雄纪念碑,我看得清清楚楚,上面有我给他雕刻的姓名,那名字,深刻,隽永!
我庆幸,自己血脉里流淌着外公的基因!在未来的人生中,我将沿着先人留下的扎实足迹,追求着他毕生凝炼的精神风貌,继续前行,把外公未完待续的梦,融入中国梦。
(此文,写于2017年春天,完稿于2017年8月1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