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有没有机会重来一次？飘荡在春去秋来的日子里，是苦苦隐藏的心事。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既然会结束又何必开始？那曾经疯狂痴情的我和你，坐爱情的两岸，看青春的流逝……”
　　 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秋日的暖阳里，任凭周治平那磁性的嗓音在风中恣意地煽情，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形同一具衰老而又干枯的躯壳。
　　 这一生，她也曾一见钟情地爱过一个男人。
　　 尽管她不知道男人的真实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她只知道，男人是真的对她好，是她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
　　 她甚至痴痴地等了他许多年，相信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男人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世事白云苍狗。20年的大好年华，就在这无望而煎熬的等待中，悄然流逝了。
　　 ……
　　 不过，女人还是很感谢上苍，让她遇见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美好爱情。
　　 虽然男人骤来骤去，虽然她的后半生寂寞冷清，如同行尸走肉，但那短短几天的、激情燃烧的青春记忆，温暖、忧伤、萦绕、陪伴了她的一生……
　　
　　 2
　　 女人叫桂花，一个如花似桂的美人胚子。
　　 那己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她才二十二岁，她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
　　 22岁，正是如花如火的年龄。
　　 不过那时，她感觉自己早就死了。对人生充满绝望，生活波澜不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就如屋后树林中的那条大河。
　　 17岁，她就被迫嫁给了一个叫大伟的丑男人。
　　 男人常年不回家，在外面做生意。
　　 他娶桂花的原因，除了桂花人美，还因为他要讨个媳妇照顾他的父母。
　　 这个“穷得只剩下钱”的男人信奉：女人如衣服，就要经常换。女人如保姆，是用来替他照顾父母的。只要口袋里有大把钞票，他不愁讨不到替他照看二老的女人，他也可以逍遥自在地在外面找各种各样的女人。
　　 结婚5年，男人当然没少糟蹋她的身子，女人也因此怀过几次孕，却始终没能有一儿半女。
　　 女人自幼体弱多病。繁重的农活与家务，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女人几次都流产了。
　　 胎死腹中，女人每次都伤心欲绝，哭得双眼红肿。
　　 没有快乐的童年，没有难忘的校园生活，没有疼爱她的父母，没有幸福的婚姻，只有苦难，只有折磨，只有度日如年，没有一丝惊喜与涟漪……这不是死了是什么？！
　　 好多次，她甚至想一死了之。
　　
　　 3
　　 那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晴天丽日，一样的气息沉闷，没有任何征兆。
　　 女人记得，那是1986年3月，正是漫山遍野油菜花一片金黄的季节。
　　 三月的一天午后。
　　 她背着竹背篓从地里走出来，走在石块砌成的山村小道上，依然愁眉深锁。
　　 她不知道此生还有什么赏心悦目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她开心高兴的事情。所以她从来不笑，双眉深锁。
　　 这些年，她一直这么忧伤、沉重着。
　　 “姑娘！”她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去，满心愕然。
　　 “叫我姑娘？还有人叫我姑娘？”
　　 她看到小道下的草地里坐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支着画架，手里拿着画笔，正在画着什么——是他在叫她。
　　 “姑娘，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人家？”
　　 “有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来了幽默感，又补充了一句，“没有人家，那我从地里钻出来的啊！”
　　 年轻男子笑了，说：“说不定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仙女呢！”
　　 她的脸蓦地红了，正想转身就走，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句：“你是画家吧？”
　　 “哪里称得上？”男人说，“只是爱好而已。”
　　 男人笑起来很好看，真的。她还没有看见过如此英俊的男人呢。
　　 不过，话也说回来，她才见过几个男人啊。
　　 她的脸又蓦地红了。
　　 男人摊开双手，很享受的样子，大声说：“这里的风景真美啊，世外桃源一般。”
　　 男人突然想起一篇优美的古文，自我陶醉似地大声背诵起来：“晋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她足足怔了许久：这里美如世外桃源？我怎么不觉得呢？穷山恶水还差不多。也许是我在这里生活久了的缘故吧？
　　 听他这么一说，她也四处望了一下，只见满眼层峦叠翠，嫩绿的野草恣肆蔓延。色彩缤纷的野花随风摇曳着细碎的美丽，最迷人的当属金黄的油菜花和白色的樱桃花，阳光下漫山遍野地招摇喧闹着。山里，真的很美很美。
　　 回到家，她还在想那个穿着整洁、五官清秀的画画男人。
　　 他叫她“姑娘”。她神思恍惚中，开心地笑了。
　　 她想：我真的还年轻吗？我不是很老了嘛。
　　 17岁她就出嫁了。
　　 初中刚毕业，正憧憬着高中校园的美好，父亲突然就不让她念书了，仓仓促促把她嫁到了20里开外的山沟沟里。
　　 媒婆来家里一两趟，父亲收了一些彩礼，说：“就这么定了。”
　　 然后她就和一个陌生的、又老又丑的男人拜了堂。
　　 婚礼极为简陋。在一个农家小院里行了三拜礼，中午摆了几桌酒席，酒席刚散就“洞房”了。
　　 一切仓促得都来不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是个生意人，一年天南地北地跑，一回来就不知疲倦地蹂躏她的身子。因此，男人常年不回家，倒不是坏事。
　　 她不喜欢他，她怎么可能喜欢他呢？那样龌龊的一个人！
　　 矮矮胖胖，塌鼻子，一脸麻点，很是狰狞。比她大了八九岁，且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而她是美丽的，是读了圣贤书的。知书达礼，聪明贤惠。很多人都这样说。
　　 她知道，她出嫁的那一天，一定有很多人替她感到惋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因此，她甚至有那么几分恨父亲，怀疑她不是亲生的。
　　 从嫁人那天起，她无穷的梦魇开始，幸福与快乐远离。从那天起，她的眼泪启程，从此无止无休。
　　 好在那个猥琐的男人常年在外，否则她担心自己会死掉的。
　　 家里现在只有一个又瞎又聋的婆婆，公公前两年去世了。她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没有一个人——方圆几里竟只有四五户人家，而且还与他们家没什么往来。
　　 只有一头老水牛，与她相依为命。1994年老牛“走”的时候，她在后山下挖了个坑，把它掩埋了。
　　 她没有子女，怀上几次，都流产了，男人害的。
　　 所以，她真的很孤独、很寂寞。
　　 她曾经是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盼望着早日投入城市的温暖怀抱：充满欢声笑语的高中校园，窗明几净、与参天古木一样高高在上的教室，车来人往的城市街道，吐着浓烟呼啸而来的火车，竖着高高烟囱的工厂，琳琅满目的时装与小吃……
　　 嗜赌嗜酒如命的父亲，为了那500块钱的彩礼，无情践踏了女儿的终身幸福。
　　 没有丝毫爱情的婚姻，无疑是一杯苦酒，而且会随着年深日久，蜕变为一杯毒酒。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桂花常神情木然地想。心窝，犹如千百条虫子在贪婪地噬咬着。
　　 所以，她常常有这种感觉：自己早己经死了。欲念潜沉，一如劫后的死灰。
　　
　　 4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谁在敲门？她急急地跑了出去。
　　 听得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隔门而问：“你是谁？”
　　 “姑娘，是你吧？我听出了你的声音了，呵呵。”男人在门外爽朗地笑了。
　　 她的心颤抖了起来，手也颤抖了。
　　 她将门打开一条缝：“你想干什么？”
　　 男人笑着说：“我想借宿一个晚上。”
　　 夜色中她看不太清楚男人的脸。不过，她知道男人在笑着看她。
　　 男人的笑容很好看，很好看。
　　 但她突然关紧门，说：“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她怕，深深地害怕。
　　 “丈夫常年在外，一个男人却进了她的家门，别人看到了会怎么议论？”她承受不了流言蜚语的中伤。
　　 男人再用力敲门。
　　 他恳求道：“姑娘，就让我进来吧。这里只有三五人家，疏疏落落的，夜太黑，路难走，我怎么找啊？还有，我害怕。我好象听到了狼的叫声。”
　　 山里真有狼。前几天，水根叔家的山羊，就被狼叼走了两只，还有一只被咬断了腿。
　　 三年前发生的事件更可怕：一辆吉普车在山沟里被人发现，车里的3个人，被咬得支离破碎。甚至连车轮胎，都全部被狼咬烂了。猎户张大爷说：吉普车刹车失灵，撞倒了一棵大树，挡风玻璃破了。狡猾的狼群将玻璃缺口弄大，然后攻了进去，吃掉了三个户外探险者。那场景，实在惨不忍睹、触目惊心啊！
　　 女人犹豫不决了好久。
　　 她当然不想男人露宿野外，被狼吃掉。
　　 这时，她的婆婆开始叫她了：“桂花！饭弄好了没有，我饿死了！刘桂花！”
　　 这个老女人的声音很尖厉。桂花这几年细心周到地伺候她，可她对这个儿媳妇一直没有好声气。
　　 她一把打开门，把男人拉进院子，带进自己的房里。
　　 “快点快点，”她说，“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知道吗？”
　　 安顿好了婆婆，她给男人盛了一大碗饭。男人小心翼翼，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那样子真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虽然一脸惶恐，但他的五官还是那么精致，让人情不自禁想捏两下。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很开心，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她为自己的“恶作剧”笑得快岔气了。她说：“我忘了告诉你了，你不要担心，我婆婆看不见也听不见的。”
　　 然后，她跟男人讲她的家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他。
　　 但在还没有找到适当的理由之前，她就说了。关于她自己的一切，全说了，毫无保留。
　　 男人叹息：真是可怜人呐，命运太弄人。
　　 可怜！谁说不是呢？她潸然泪落。
　　 走错一步，一生俱毁。怪只怪自己生在一个穷苦人家。
　　 怪只怪父亲不务正业，嗜赌贪杯。为了一小叠充满臭味的钞票，不惜出卖女儿的身体。
　　 “你也可以自己拯救自己，你还如此年轻美丽！”男人说，“你可以远走他乡，重新开始你的人生。你这样的女人，应该拥有幸福。”
　　 “我可以吗？我可以这样子吗？”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男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可以的！”他坚定地说，“你真的可以。在我们城里，你爸这么做，叫做‘包办和买卖婚姻’，是违法的。你也根本没到20岁的法定结婚年龄，政府是不会允许和同意你结婚的。你这5年的婚姻是‘有实无名’的，不受政府承认和保护。而且，你是婚姻受害的一方。”
　　 男人出神地盯着她的脸看，说：“你美丽而优雅，是完美的化身。”
　　 他拿出他的画给她看，画的正是她。
　　 他说：“你看你，多么纯真，多么美丽啊。”
　　 画里的她——青春，美貌，身材匀称，背着背篓，正惊愕地往后张望。
　　 一个年轻人，竟然可以把她画得如此逼真！她再度惊愕。
　　 “怎么画得这么好、这么像啊？你画了多久？”女人心花怒放。
　　 一个才华横溢，一个目不识丁；一个举止文雅，一个言行粗俗。
　　 这个男人与自己猥琐的丑男人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的惊鸿一瞥，使男人为之惊艳，留下杰出的代表作。
　　 而男人的英俊潇洒、博学多才，也使她无法不一见倾心。
　　 男人点燃了她的希望，也点燃了她的欲望……
　　 她原本就恨丈夫，恨这一家人对她的冷酷与轻视。
　　 公公走的时候，她怎么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现在，她决心反抗，甚至想报复。
　　
　　 5
　　 桂花深感自己与曹禺小说《原野》中的金子同病相怜：受尽了非人的凌辱与折磨，焦阎王一家欠她实在太多，她不甘做封建礼教的殉葬品，却忍辱负重苟活了那么多年。她想与自己真正爱着的人——仇虎，轰轰烈烈地爱下去，哪怕为这份爱粉身碎骨。
　　 丈夫给她的，只有耻辱、眼泪。
　　 他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从来没有顾及过她的感受。他不管不顾她的苦苦哀求，粗暴夺去了年仅17岁的她的贞洁。这5年里，他从来只把她当作发泄情欲的工具。
　　 还有，他从来只把她当作伺候二老的下人——男人回家，从来没给她买过什么东西。
　　 他在外面没有少沾花惹草，桂花心知肚明，尽管她根本不在乎。
　　 在这个家，尽管她漂亮、能干、贤淑，把老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可二老从来只把她当下人，从没把她当媳妇看待。那个老牲畜，甚至还偷看过她洗澡……
　　 压抑情欲的年代。她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要他。她内心的欲望已干渴了千百年，她很想要他。
　　 男人一定也喜欢她，也想要她——她相信女人的直觉。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一颗小心脏，就像怀中揣着的一只兔子，不安地活蹦乱跳着。
　　 她纤细的手臂，情不自禁又略显羞涩地勾住了男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