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雪夜,我行走在法网边缘
雪花在西安的天空漫天飞舞着,刺骨的朔风呜呜地哀号着,枯枝折断的“咔嚓”声,在空寂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与恐怖。路上早已杳无人迹,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兀自向我挤眉弄眼。
我敏捷地攀上一棵大树,借助一根绳索轻轻飘落在骊山花园三楼的一个阳台,随后接应三个人先后上了阳台。我们利索地打开门锁,合力移开书房里的缅花大书柜,打开了秘密壁橱的锁,四双手不约而同地伸向堆积如山的珠宝首饰、花花绿绿的票子……
“发财了,感谢上帝!”我们两眼放光,欣喜若狂。
突然,书房的门不知被谁从外面用力带上了,接着门外一阵嘈杂,我们成了瓮中之鳖……
“开门,不要抓我!开门,我不想坐牢!”我发疯似地扭着门锁,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卧室一片黑暗,只有城市的灯光和月光,从窗帘的边角投射进一线光影……
原来,这只不过是一场恶梦!可我的衣服已全身湿透。
床边写字台上那叠书,不知何时已洒落一地。那是我刚出版发行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和《再向东莞行》两书。
回想2002年冬天,那个雪天“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的冬天里,我曾行走在法网的边缘,差一点就走上了不归路,毁掉了自己的一生……
我出生在江西萍乡一个普通的农民之家,家境贫寒,父母为了供我读高中,几乎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2001年高考揭榜,我名落孙山。我平静得近乎麻木地跟父母说:“我没有考上大学,我要去南方打工创业。”
那一年,我不到十九岁。我来到“国际制造业之都”东莞,在一个制鞋工厂里朝七暮九地干着粗重而枯燥的工作。我不知道在工厂打工究竟有没有前途;我不知道照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事业有成;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报答亲恩,摆脱愧疚,让父母安享晚年幸福。
十个月后,我想到了逃离。就这样,我轻而易举地被高中同学李萧骗到广西合浦搞传销。
我以学电脑设计为由,在父母和朋友那里弄来了6000块钱加盟,却因可恶的“上上线”卷款潜逃而血本无归。害我陷入传销魔窟的李萧,以及他的表哥王传(他们两人都是传销窝点主任级以上骨干)也成了可悲的受害者。一夜之间,我们三人都成了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居无定所。我们在一路流浪,一边出卖苦力填饱肚子的苦难生活中,同病相怜,不计前嫌,成为患难与共的兄弟。
传销讲师们吹得天花乱坠的“别人还在骑自行车,朝八暮六上班,衣食无忧却积蓄无几;身为天之骄子的网络推销一族已经开着宝马,住着山水别墅,周游着世界”的伟大梦想,只在我年轻而多梦的心灵绽放了短短两个月,就象阳光下的七彩肥皂泡一样无情幻灭了。我的灵魂就象一株烈日暴晒的瓜藤,不断地萎缩、蜷曲、干枯、衰竭……
我们在合浦一个工地整整做了十天临时工,才在售票窗换来三张去西安的车票,投奔一个名叫大军的人。
为了把“学电脑设计”的6000块钱还给父母和朋友,我在西安的建筑工地上做了五个月,孤苦伶仃地度过了20岁生日。我不但攒下了七千块钱(老板在年底一次性结清),还学会了泥水工、木工和水电安装。
可在伪善老板卷走几百万工程款销声匿迹的变故中,我再一次变得一无所有,流落西安街头。
经过这两次变故和上当受骗,我的内心早已没有了疼痛和难过,我的心早已僵化麻木了。我领悟了江湖的险恶、人心的叵测、前途的难料。20岁的我,对自己的人生是如此无能为力、束手无策,我只是一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虫!
李萧、大军、王传和我龟缩在一个月租50元的房子里,每天我在车站附近的货场做又脏又累的装缷搬运工作;李萧、王传和从前做过保镖、入过黑社会的大军虽也做辛苦活,但更多是干些偷鸡摸狗之事。
在他们三人的软硬兼施下,我在极端矛盾和充满担忧中,答应今晚跟他们一起“行动” ,为自己的人生和事业赌一把——那是一个入室行窃计划,线索是和大军关系暧昧的一个酒吧女提供的,绝对可靠。我想:房主毒贩的身份,无疑对我作出决定起了关键作用。
就在昨天晚上,我们还一同去那个小区踩了点。那是一个环境清幽、上市不久的住宅小区,住户很少。三楼的那个住户还没加装防盗网,从近旁的那棵大树上跃入阳台,真的不是难事。况且,主人已去杭州度假去了。
屋里另外三个人正兴致高涨地谈着一夜暴富后如何挥霍。我感到胃中一阵剧烈翻腾,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而心窝却在不断收缩,再收缩,脊背直冒冷汗。那是一种在太多苦难和挫败之后向现实生活低头、无奈堕落的巨大痛楚。
大军说:兄弟之间最重要的是有福同享,那份钱我们三个人分起来有什么意思?
李萧说:那人发的是昧心财,丢了钱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绝对不会报案。
可我知道,他们一定要叫我参加的原因是——我在学校练过体操,身手敏捷,能够轻而易举地从大树上跃入阳台,然后帮助他们一一攀上阳台。他们没有这样敏捷的身手。
傍晚,一个来自江西萍乡的电话CALL我,我到外面复了机。回电话时,母亲在电话那头对我充满了关切与询问: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过春节,还说父亲的哮喘病越来越严重了,妹妹元宵节就要订婚了,家里杀了一头三百斤重的年猪,买了七八十斤鱼……
说着说着,母亲在电话那头老泪纵横,说不求别的,只求我找个儿媳妇早点回家。我在电话线这端也是泣不成声,有说不完的愧疚和自责。
“平儿啊,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到父母身边!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出门在外,违法犯罪的事可千万不能干啊!”我的心在剧烈颤抖,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和担忧。
“好兄弟,计划的成与败就全靠你了,事成之后我们不是大款也是小款了,离开这个根本不是人呆的鬼地方!”耳边响起了大军对我的托付。
“王平,你如果还是个人的话,就不要扔下家人不管,牢房可不是好呆的地方,千万不能毁了自己一生啊!”我在反复拷问自己。
读初中的时候,叔叔曾邀父亲一起去干盗墓的勾当,结果遭到父亲的怒声斥责,叔叔家的四层洋楼建成后,父亲嗤之以鼻;还是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城里的远房亲戚因贪污受贿案发到乡下躲难,投奔了我家,母亲报案并让公安带走了他;自我懂事起,父亲经常告诫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我怎么可以做违法犯罪的事情,让父母不齿,给父母家人抹黑呢?
可是,我已经答应大军他们了!我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和紧张,手心都捏出汗来了。
“我们苦了20年,这个社会光靠力气和学问是没有出路的。你一定要鼎力相助才行。”李萧深切的叮咛在耳畔来来回回,夹杂着他磨匕首时刺耳的“吱嘎吱嘎”声。
“兄弟,这个险值得一冒,成功之后就洗手不干了,带些钱好好回家。你要临阵退缩,只怕大军、李萧他们会对你下毒手啊!”王传私下里向我说出的贴心话,让我的心猛地一紧,深深的恐惧就象一张天罗地网,紧紧地笼罩着我,让我呼吸艰难,内心发抖。
“噼啪!”天空升起了一朵璀璨的烟花,巨大的声响惊得我在凄凄风雨中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新年快到了吧?母亲那温和慈祥的话语,让我的内心既备感温暖,又备受煎熬,也为我黑暗的心灵空间亮起一盏明灯。
当我终于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的选择……
深夜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狂风席卷着雪花,不断从木屋的小缝隙里灌进来,不久便在两个屋角形成了银光闪闪的小雪堆。屋子里鼾声渐起,除了我,其他三人已经睡着了。
和衣而睡的我,偷偷摸摸地爬了起来,检查了一下内衣口袋里那个包中有五百块钱的塑料方块是否还在,接着蹑手蹑脚地摸索到门边……我向沉睡中的大军、李萧、王传看了一眼,默念着:“兄弟,保重!兄弟,再见!”随即侧着身子闪了出去,一片耀眼的白光扑面而来,我轻轻地掩上门,扑向那个洁白无瑕的世界……
我根本不敢回头往后看,也不敢放慢奔跑的脚步。我怕自己一念之差不能抵制住那几十万元的诱惑,更怕我出逃的行动被大军他们发现。大军说过:今晚务必一起行动,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沿着大雪铺盖的二路公共汽车路线蹒跚前行,好几次滑倒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本来想好好躺在雪地里歇一口气,可刚长长呼吸了几口空气,脑海里马上浮现大军握着雪亮的匕首、面目狰狞的形象,抑或母亲那充满柔情和关切的脸。冰刀霜剑的侵袭,已经不能让我感觉到疼痛;可怕的疲乏感,再也无法阻止我前行的步伐!每每这时,我很快就会一跃而起,继续前行。
终于看到夜色中“西安火车站”那亮闪闪的大招牌时,我的身体几乎虚脱,眼前出现了短暂的眩晕,手中那把护身用的匕首,终于滑落在地。
“感谢上苍,让我逃离了这个苦难而充满恐惧的人间地狱!”我在心中深情地呼喊着。接着,我遥对家乡江西的方向深深一拜……
从西安开往南昌的列车,用一声悠长的呐喊,撕破了黑夜的沉寂,也驱赶走了狂风暴雪带来的丝丝寒意,紧接着,车厢在一阵轻微的震荡中后退了一下,终于缓缓地驶离站台上送别的人群,开始漫漫征程。
我抖落一身风尘,终于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这时,传呼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我掏出一看,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号码,此时是凌晨两点正。我想:电话一定是大军他们打的。我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卸掉了传呼机的电池……
那一夜,大军、李萧、王传他们还是得手了。两日后我在南昌意外地买到了西安的两种报纸。上面均刊载有这么一则新闻——《七旬老太猝死家中,疑因盗贼惊吓所致》。上面写有“现金首饰席卷一空”字样,地点与我们去察看过的地方完全相符。
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军、李萧、王传。广西、陕西之行的苦难经历,让我曾如此怀念在东莞打工的那些美好时光。在家乡没呆多久,我便匆匆再向东莞行,在厚街一个名叫“绿洲”的企业里每日“朝七晚九”,快乐着且充实着。
几年之后,在热心的台湾老板和朋友们的大力支持下,讲述我打工经历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再向东莞行》两书终于付梓出版了!——多年的奋斗、多年的心血终于化成丰硕的收获,让我激动得有些泣不成声。在2009年初公司为我举办的“打工作家新书出版发布会”上,两书备受热捧,签售、赠出1000余本;在黄江精诚工业园的一场打工作家励志演讲中,两书又被签售了700余本;而网易邮箱、QQ邮箱上邮购我新书的邮件也是连续不断,令我一时疲于应付,两书受欢迎的程度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想:那个风雪交加之夜,是我今生最艰难的抉择和今生最大的幸运吧?我的高中同学李萧最终锒铛入狱,等待他的是漫长的监狱生涯;王传被判了六年有期,在我出书的同一个月刑满释放……
2002年在古城西安的那些旧事,也许算不上一个曲折、难忘、动人的好故事,而那却是一段鲜活地发生在我身上,值得我终生铭记的真实往事。这个故事的情节虽然没有轰轰烈烈、一波三折,也不会让人荡气回肠、唏嘘感叹,但我相信,每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读过之后,一定会感受到压在心口的疼痛和深深的苍凉,同时对人生有着更深刻的认知与感悟:法网无情,广大打工者和青年朋友只有勤劳致富、合法致富,才能实现自身的价值;千万不要好逸恶劳、投机取巧、视法律和公德于不顾而误入歧途!这也是我一定要自费出版《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初衷。多年来一直隐埋心中、时时刻刻刺痛心扉的峥嵘往事,终于一吐为快并出版成书,我想:今夜之后,我再也不会失眠了……
感谢编辑的经典点评。
编辑辛苦了!
【编者按】这篇文章以故事叙述的方式,讲述了作者人生中一场惊心动魄的经历。文章开篇,写作者的一个恶梦,这个恶梦为下文叙述故事做了很好的铺垫,同时,也暗示深陷罪恶之事对一个有良知的人的折磨。陷入传销,传销老大捐款而逃,作者是血本无归;于是,和几个传销难友一起,蜷缩一间小屋,白天到工地打工,谁知工程老板又捐款逃跑;和几个难友艰难度日,谁知道他们怂恿作者进入一场入室盗窃之中……眼看作者的人生之路越走越危险,母亲的电话来了。作者想到了家人,想到了父母贫穷却一生正气,作者良心发现。于是,在那个大雪之夜,作者悄悄逃了出去,回到了家乡。后来,到东莞打工,终于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作者的书出版了,作者的打工生涯也得到了不少好心人的帮助。文章讲述的作者的经历,作者的认识,作者的人生总结,对我们读者都是很有启迪意义的。好文章!【编辑:春雨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