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场闹剧
今年腊月,李自明终于搬了新家。这一年,他正好五十岁。
年过半百知天命。
李自明这辈子的梦想实现了——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两室两厅。从此,两口子大晚上吵了架,李自明也再不必摸着黑出去,分个房睡就能了事。所以,他总是装作一副过来的圣人模样,对身边那些奔波忙碌的年轻人说:“我现在终于知道,啥都不算个啥!因为我他娘的已经知天命了!”
李自明的口里能说出这话,实际上是他已经知道了人这辈子的难。就拿这刚到手的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来说吧,他奋斗了三十年!这都算是算的少的。李自明在二十岁那一年有了买大房子的梦想,这才开始拼命赚钱攒钱,前面的二十年人生就不作数了么?显然不是。
在这之前,李自明和妻子一直住在一间十四平米的出租屋里。一张床两面靠墙,外加一个细长的衣柜、一台小彩电、一张“办公桌”,然后两口子在里头就难得走动了。因着李自明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性子,故向来不敢做贷款这种事,他总觉得这东西就跟高利贷一个样,卷在里头怕出不来,心里头就自然没底了。这并非说李自明古板,在这座城市里,若是贷款买房,凭他一个月的工资,连每月给银行的钱都不够,更不用提剩下的“衣食行”了。妻子和他同甘共苦这么多年没少责备他,有时候吵起架来,妻子就要把李自明赶出门去,而李自明也不得不表示顺从——没办法,他要拿着自己和妻子的双份工资买房子啊!为了玉不碎,他也要尽力保证瓦全。那会儿,李自明对身边人说的话和现在可不一样。他说:“你们这一个个的,拼他娘的什么拼!一辈子拼到头了还不是条苦命!顶个屁用!”
三十年前,也就是李自明只是个地产公司的小职员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梦想就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一个人在一个诺大的城市,做着最平凡不过的工作,做得越努力做得越多反倒觉得越容易被这座城给吞并了,保不齐连骨头都剩不下一根,还提个什么梦想呢?对于这一点,李自明是有自知之明的,就和他的名字一样。
还好人贵有自知之明!
于是,李自明在一年之内结了婚,并与妻子约法三章:1、男方承诺让女方能住上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2、女方的工资全数交由男方积攒。3、合同将从婚后生效,在买房后结束效力。并且在那张纸的底边,李自明还加了一个“4”——如有一方中途反悔,则合同效力到此结束。言外之意就是:你反了悔,钱也拿不走了。
这张纸的作用就相当于一张永久性的结婚证,这是对他们两口子而言的。对李自明来说,它还是一棵明晃晃的摇钱树,一月一摇,从不逾期。如果李自明与妻子的结合是以爱情为基础的话,那么,这张纸就是一个保证——保证李天明每月能得到“双份工资”;保证妻子在有生之年能住到一所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倘若他们的结合不是以爱情为基础,那么,这张纸就是一份恐惧——恐惧李自明的“双份工资”连同自己的梦想指不定在哪一天就会中断;恐惧妻子为丈夫无偿提供的买房资金最终付之东流。
时间让这张纸的作用成为了后者——带来恐惧。
在恐惧的环境下,李自明只得对早已没有感情的妻子言听计从,而妻子也只得对令她失望的丈夫委曲求全,除此之外,还要努力工作。
他们感受到了婚姻中从未有过的孤独,就像电影里形容的“同床异梦”。对于这份孤独,李自明是早有预料的;而对妻子来说,确是突然打击。
这时候,李自明突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女人——高云。这一年,他三十六岁。从十四五岁开始,他就感到传说中的荷尔蒙已经在自己的身体里神秘而旺盛地分泌出来了。他的荷尔蒙刚开始像没拧紧的水龙头似的一滴两滴,慢慢的变成了无声而缠绵的林间溪水,再变成哗哗直响的河流瀑布,最终汇入到宽广而蕴藏能量的汪洋大海中。可为了买房的梦想,李自明又只好将自己控制住了。他让自己的荷尔蒙从汪洋大海变回成了河流瀑布,又从河流瀑布变回成了林间溪水,直到最终变成那一滴两滴。他本想着将那个控制体内荷尔蒙的水龙头再拧一拧紧,转念又想,自己还得娶个老婆!这荷尔蒙多少还是得有那么一滴两滴才行!
如今,当李自明遇到了高云以后,这近二十年来被人为拦截的荷尔蒙好像洪水猛兽般“轰”地一声冲毁了堤坝,奔涌而来了。他原来只想着防沙固土、修筑堤坝,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开闸放水”!
李自明对高云表现出疯狂的热爱,和他体内“荷尔蒙流”的流速一样,他与高云的关系也飞速地发展着。
李自明说:“等我实现了我的梦想,我就会来娶你!”
高云说:“只怕我那时已经人老珠黄,是个男人都看不上了。”
李自明说:“不如你把每月的工资留下生活费,其余的也一并存在我这里,这样三份工资加起来,凑足买房的钱就快了!”
高云显示出了为难,而她的语气却保持着轻快:“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兴女人把钱交由男人保管的?这样吧,这三份工资统统放到我的卡里头,我来保管,一切为了我们买房的梦想!”
此时的李光明正沦陷在爱情的漩涡里难以自拔,他几乎想给高云递上一把锋利的刀,跪在地上,恳求她:你杀死我吧!我的一切早已是你的了!现在,当高云提出了这个请求,他当然是想也没想就点头同意了。李自明觉得自己简直是聪明绝顶加上天助我也,离梦想更近了一步,离幸福也更近了一步。天大旱,忽逢骤雨。他的心理暗示是:事业爱情将双丰收。
十四年后,也就是今天,在面对那张沉甸甸的房产证时,李自明竟一时感到无所适从了。按理来说,自己与妻子之间是有结婚证的,无论写了谁的名字这房子都属于共有财产,如果现在离婚娶了高云,那妻子以后该怎么办?一起住,道义说不过去;赶她走,良心说不过去。而且他的良心深处还记得那张保证书似的白纸。想当初,这都是白纸黑字写着的,就像婚约,就像情书,没有画押,没有签字,却比什么都来得深沉有效。可扪心自问,李自明很快就受不了了,自己这辈子想要的女人是高云,碰到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委屈自己深爱的女人而偏向另一个女人呢?
正当李自明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的妻子和高云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发话了。
妻子说:“这上面当然要写我们俩的名字!我可是月月不断地给了你近三十年的工资,她高云才给了你多久?满打满算十多年吧!谁为这个房子,这个家贡献大?你心里没有一杆秤吗?”
高云也不甘示弱:“我是只给了光明十几年的工资,但是我的工资比你高出不只一倍吧!这买房到底是用钱还是用时间啊?李太太您真是可笑!”
妻子从这个女人的嘴里听到了羞辱,气愤地从钱包夹层里掏出了那张三十年前的纸,如今那张纸已经泛黄,她激烈的动作将它“滋啦”一声豁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她又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纸摊开到李自明的眼前,说:“自明,这张纸,三十年了,你还记得吧!我想你应该记得的,毕竟,它上个月才作了废。”
高云一手抓来那张脆弱不堪的纸,看了一眼后竟笑了起来:“哈哈!李太太,我们都是三四十岁的成年人了,一张纸上的东西还能做数?揉了就是垃圾,烧了就是灰。光明心里头爱的是我,他会和我结婚,房产证上也只能写我们俩的名字。”
妻子在这个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强悍女人面前感到心力交瘁。同为女人,她忽然感到自己在丈夫和高云面前的矮小,这一切都来自于这张三十年前是白色如今是黄色的纸。不,不对!还有爱!她对丈夫愚蠢的爱。若不是这张纸的出现和她的一厢情愿,她怎么会为了一个归宿消磨半生?而这个归宿又真的是归宿吗?现在,在她一向认为至高无上的爱情面前,她成了落单者。她有理有据。她满肚子的委屈。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哭泣。她无地自容。那么,往后怎么样呢?认命吧,自生自灭?她多么希望丈夫此刻能为她吱个声、说句话,因为她知道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一定不会不管她。至少,她原来的丈夫是这样,或者说她认识的丈夫是这样。至于现在,她的丈夫是什么样,她也说不出道不明了,因为李自明在她们两个女人中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空气又凝结了片刻,李自明突然开口说:“这样吧!房产证上写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可以吗?”他不敢直视两个女人中任何一个的眼睛。
“三个人?”
妻子和高云异口同声。
李自明不慌不忙地解释说:“这房子是两室两厅的,能放下两张床和一张沙发,咱们仨可以凑活着过一阵子。”
高云本想着再据理力争一次,但想到那个女人也还有自己的理,看到李光明写在脸上的痛苦与纠结,也只好作罢。她心中埋怨着:三个人住!没听说过!而李自明和他的妻子又何尝听说过呢!
这间大房子是被他们三个人视为归宿的地方,这是他们此生共同的梦想。他们在恐惧中懂得了团队的力量,而在恐惧之后又想将他们共有的果实占为己有。
妻子想的法子是安于家庭,承包一切家务,做最可口的菜,干最漂亮的活儿!而饭菜只准备两人份的,家务也只做除了高云房间的其他。她想让李自明意识到,而且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有一个能干的居家太太是多么幸福和幸运的一件事。
高云想的法子是跟李自明抓紧要个孩子,然后结婚。有了孩子,那个女人总该拍屁股走人了,哪怕她还想厚着脸皮赖在这里,哪怕丈夫对她还是心有余悸,她也有十足的理由将她赶出门外。难不成李自明对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女人比对自己的孩子还重要?这是高云的优势,而那个女人,她想大概早已经绝经了。
因为多年的努力工作,在搬了新家没多久,李自明就当上了公司的副总经理。这样一来,他就过上了“朝五晚九”的生活。这样一来,妻子的“感情牌”计划就落空了。她只能每天对着餐桌另一边空空的长椅吃饭。屋子里,哪儿打扫干净了没人发觉,哪儿脏了却是要默默清扫的。她骤然感到这大房子里空落落的,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和先前那间住了三十年的十四平米的出租屋一个样。
而高云又何尝不是!她想在丈夫每晚回来后,就拉着他的胳膊到自己的房间里。她迫切的想要一个孩子。而他们翻云覆雨了两天,就已经精疲力尽了。那一天,李自明五十一岁,从高云的床上下来后,身子竟把她的传单也一并卷了下来。他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我他娘的都知了天命了,这辈子还折腾个啥!”那一年,高云三十九岁,整日活在将要绝经的恐惧之中。
那晚,李自明走后,高云顿觉自己孤立无援了,她觉得应该再有一个男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于是,她生平第一次走进了鼎鼎大名的“健康足疗”,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翻云覆雨”。
她对他说:“我不求别的,就要一个孩子。”
他对她说:“别说一个,十个八个,要多少有多少!”
她又对他说:“半年。只许短,不许长。”
他又对她说:“你想什么时候有咱们就什么时候有。”
李自明继续着“朝五晚九”,妻子继续着“默默无闻”,高云开始了“昼伏夜出”。
大概四个月后,高云拿着一张化验单满脸笑容地走到李自明面前。那张白纸好像比李自明和他妻子之间的那张更加金贵,威力十足。对某些人而言,这是能要命的。
“看看,这是什么?”
“你怀上了?”
“都一个多月了。你要为我们的孩子诞生做好准备,答应和我结婚也要赶快了,等到肚子挺起来就不好看了,你还要……”
“谁的?”李自明满腹狐疑地打断了高云正在进行的滔滔不绝。
“当然是你的呀!还能是谁的!”高云爽朗地笑道。
李自明用右手手掌使劲拍打了一下桌面,身体同时箭速般的站了起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响声在大房子里左右晃荡,惊得妻子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李自明用食指指着高云失色的脸,用火山爆发之前沉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高云,你,你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妻子从门前突然走过来,或许是声音走了过来:“自明,你也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当天夜里,李自明走了,再没回来。
之后,妻子也悄然远去。
之后,高云因看到这所大房子就会感到神经隐隐作痛,便回了娘家。
这所房子终日暗了下来。
周围住着的人开始传着,这间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是一所“凶宅”!里头先前住着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光了,连骨头都没寻见一根。
其实,这里曾经住着的三个人哪里是真死了?不过是经由了这一场闹剧后,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