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型刀
人家都去就我不去?
人家都送就我不送?
那我以后还怎么跟人家一块儿玩?
儿子歇斯底里,掷地有声地质问我。
我一直忍着,强忍着,只是低着头坐在马扎上削土豆。等到儿子说完,情绪有所平复,我才开了口。
你跟人家比这个干嘛?!我停下来抬起头说。
我希望我们父子之间能够理性、平静地探讨一件事。儿子已经大了,我希望他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状况。
学生嘛,主要任务是学习,对不对?你要比也得跟人家比学习,比谁的成绩好啊?
成绩好了还怕没人理你?
我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讲着,我想也许这样他能听得进去。
跟你说你也不懂。儿子并没有理会我的用心,而是把话打住了。
你什么都不懂!他扯着公鸭一样的嗓子朝我吼了一声,一抬脚出了厨房。
你只要不给,我就不上学!
儿子立在窗外朝我喊话。
喊完他拿着那把A型刀在墙上用力戳着,发出刺啦啦的声音,这声音刺激了我,让我心烦意乱。
妈了个巴子,反了你了?你给我站住!
终于,我忍受不住冲出门去,想要揍儿子一顿。可出了厨房,儿子已经跑远了。我看到四号楼下面围了一群人,儿子正试图往人群中钻,那把A型刀影影绰绰的反出些光亮。
出事了?我问一位停了工在人群外抽烟的工人。
出事了!
咋了?
那工人一边抽烟一边用下巴朝人群中间示意:老满!
老满?老满咋了?
上面掉下根焊条,串脑袋上了!
死了?
有闪!那不,救护车刚拉走,看样子够呛!那人说完咧了咧嘴,立定一条腿,然后蜷起另一只脚隔着裤子搔痒痒。
我走了几步,看着工人们围在那里议论纷纷,原本要走进去把儿子拽出来的,却整个人愣在那里。
中午吃饭还好好的嘛,这不过一两个小时啊,怎么这会儿就出事了呢?
想着老满,我垂下两只手,刚刚身体里的愤怒一下子泄掉了。
老满,唉!老满这人大概命不好!
我叹了口气,在餐馆前面的铁棚里找了只小凳子坐下,掏出一颗烟抽起来,脑子里的老满晃来晃去的。
老满第一次来馆子里吃饭时是夏天,看上去有些窘迫,身上没什么像样的衣服,不是偏大就是偏小,像是从别人那里捡来的。不过他的五官还算端正,只是一脸麻子,坑坑洼洼的,眼角常常有没擦净的眼屎。脑袋倒是干净,不知是不是不长头发的缘故,看上去十分光亮。他身体很壮实,精神也不错,说起话来声音很脆,像是雨后从远处传来的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总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又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最关键的,对我来说还在于他吃什么。一开始见到他,饭菜都是从旁边工地食堂打来的,他只要一瓶冰镇过的啤酒,然后坐在放空调的墙角处默默地吃喝。这让我对他有一些多嫌。
老满,干嘛对自己那么紧巴?来点硬菜嘛?!吃得好才有力气啊。
这个挺好,挺好……
老满听到我劝说,从餐盘处微微抬起头,腼腆地朝我笑着,脸上充满了歉意。看到老满这样,我倒有些不忍了。
老板,你还是别劝了,老满正勒紧裤腰买房哩!
买房?
是啊,买房。老满要做城里人哦!
是吗?!
听到一旁老满的工友搭话,我对老满一下子充满了敬意。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买套房子,尤其是通过这样一个挣钱的方式,那将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啊!看着老满大口大口地吃着米饭,我真替他捏了把汗。现在想想,反倒替老满觉得不值,他的房子刚刚到手,还没住几天呢,这就出事了。
“真是太不划算了啊!”我叹了口气道。
一直坐到四号楼下面的人群散去,把剩余的半包烟抽完,我看了看表,差不多该做晚饭了,这才起身进了厨房,重新削起土豆来。
傍晚吃饭的时候,逐渐有工人上来,店里人便越来越多,人们点过菜便坐下来,嗡嗡嗡地说些闲话。只是儿子还在意志坚定地和我叫劲,拿着那把A型刀在餐馆的铁门上“刺刺啦啦”的划着,一边划一边拿脚踹门,似乎在触探我的底线。
老侯,你儿子咋了这是?
不用理他,过一会儿就好了。
半大小子,气死老子,这年龄的孩子都这样。我们家那小子,小时候没少挨揍!
小子,有什么话给你爹好好讲!
客人们一边吃喝着一边帮忙说些帮闲的话,想要劝慰一下儿子。我倒不想让客人们参与其中,儿子的诡计我知道,他是想把事情闹大,好让这些客人从中调解,然后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是我不上这个当,不能让他养成这样的毛病,动不动就威胁我。所以我不能拿他当回事。
老满的事怎么样了?我故意找了个话题。
老满?死了啊,你不知道?
死了?不是说抢救么?
那就是个形式,串脑袋上,还能活?
老满啊,没福气!有人长长叹了口气。
老满还没福气啊?!老满艳福还不浅哩!嘿嘿。
你说他儿媳妇那事?!
我感觉不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老满和他儿媳妇到底怎么了?
老满看他儿媳妇洗澡啊,让撵出家门了。这家伙!要不然辛辛苦苦挣钱买的房子,为什么把老满撵出来!?
我觉得老满不像嘛?
那你说老满看没看嘛!嘿嘿……
是啊,老满看没看呢?我也觉得奇怪,老满多老实一个人,怎么会干这种事呢?我还清晰的记得老满拿到新房钥匙时高兴的样子。他当时点了一荤一素两个小菜,要了两瓶啤酒,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喝,偶尔还会哼上两嗓子。这应该算是一个孤独的人释放内心愉悦的一种方式吧。我觉得当时老满的心情应该不错,他一边喝酒一边哼唱着,听不清是什么调子,不过不是什么流行歌曲,像是一种地方性的戏曲。
老满,这是要住进新房了?
是啊!
老满很积极地应了我一句,把手边的一杯酒喝掉,又倒上一杯,这才缓慢地说道:真想不到,我这辈子也能在城里过日子了!
看着老满渐渐有些得意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欢喜。我想我是应该替老满高兴,像我们这种在异乡四处奔波整日劳碌的人,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有一处安稳的家,那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是值得庆贺的啊。
自此之后的一段时间,老满就不再来了。
大概有三四个月,记得是过了中秋吧,好多人种了入冬的麦子之后,从老家回来继续上工的时候,我才又见到老满。他的精神很好,身体胖了许多,衣服看上去十分整洁,和那些刚刚从乡下收了庄稼回来的工友们站在一处,老满简直不像他们中的一员,更像是一个体面的城里人。
庄稼收完了啊?今年收成怎么样?
压根没回去。
是啊,不用种麦子吗?
呵,不用。我以后就住城里,不回去了。老满斩钉截铁地说,口气像是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告。
说话的时候老满脸上还带着一点微红。他的话语听上去有些兴奋,不过这样硬硬地说完,老满的话立刻就软了下来,带着委婉的语气接着说道:老家的院子房子,还有地都卖了,想回也回不去了啊!
老满说完稍稍有了那么一点伤感。
我倒是替老满高兴,不希望他进入到这种感伤的氛围里,便插话说:
是啊?老满这就算是城里人啦。
城里不城里的就那样……房子马上装修好,买了家具就能住了!
老满说完又笑起来,笑得一脸的褶子。
老满,你今年多大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不住想和老满多说两句。也许在内心深处,我对老满有一种亲近感。毕竟,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完成了一个在我们看来可望不可及的梦,而我们这些和他一样的人,不能对老满这样的努力视而不见。
老满心情不错,话也就多起来。
多大?你看我有多大。
我看你有五十?我试探着说。
五十?我都快六十了!
是啊?真看不出来啊!
我儿子都三十多了,博士哦!
老满的嘴巴说到儿子的时候,显得有一些夸张,粉红色的牙龈露得十分明显,这让我看着他的脸有些许的扭曲变形。
真的啊?看不出来,老满还有个博士儿子啊!我听到自己的声调明显地发生了变化。
老满不容易啊,一个人把儿子带大,还这么有出息!
是啊。博士!比古时候的那个什么状元还要牛呐!
就是啊老满,你以后该好好享享福了。
对了老满,你儿子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餐馆里的人们围绕着老满的儿子展开了议论。老满这次没有坐到以往的角落里,而是坐在了人群的中间,不过话还是老样子,不多,一个人默默地沉浸在嘈杂的人声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老满再一次消失了。
老满呢?不来了啊?
是啊,人家不缺钱,还来干什么?!老满跟着儿子享福去喽!
和工人们闲谈,知道老满跟着儿子一起过上了幸福的小日子,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淡淡的失落。看着镜子里自己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我觉得好笑,这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呢?真是想不通。尽管如此,内心的那种失落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被放大了,迟迟不肯褪去。
一直到入了冬,距离现在大概有一个多月,我这才又一次见到老满。当时我骑了辆电动三轮,刚刚从菜场回来,在工地附近的一条荒路上,看见前边有人背着有点发黑的被褥在一高一低地走着,近了才知道是老满。
老满,你这是怎么了?要回来住啊?
是啊,回来住!
老满朝我点了点头,并不看我的眼睛。他看上去很疲惫,脑袋虽然还是原来那样光亮,但眼角的皱纹多了许多,明显地有了一些老态。
那你上来吧,还有一段路呢!我让老满把被褥放在了车子上。
一路上老满很安静,一句话没说。我像是被老满传染了似的,嘴巴也闭得紧紧的,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捣鼓着,想说些什么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一直到宿舍门口,老满拿了被褥要进去,才问我今天中午有什么好吃的。
被老满这么一问,我突然来了兴致,像是终于找到了话题,要把刚刚憋在肚子里的话一下子倒出来。
炸辣椒圈,炖蘑菇,鸡肉土豆块,红烧肉,你想吃什么?来一杯吗?
来一杯,来一杯……
老满吧唧了下嘴,说了两遍来一杯,说完看了看我,眼神那么一闪,一扭头进宿舍了。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满早早地就来了。
有酒吧?
白的?
老满点了点头。
能记账吗?
记账?老满你没钱啊?我有一丝诧异地问。
刚来嘛,手头紧,开了支一起还你!老满有些不好意思,两只手在胸前搓了搓。
行啊,你要喝什么?
都有什么?
二锅头,老白干,红高粱……你想喝什么?
那就二锅头吧,给我一瓶二锅头!
二锅头?!
嗯,就二锅头!
老满肯定地朝我重复了一遍。
我给老满拿了瓶二锅头,又打了两份荤菜。
老满拿着酒端着菜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处放空调的墙角。
直到过了中午,其他工人吃了饭到宿舍去了,老满还在角落里。
老满,一个人喝闷酒啊?
啊!要不你也来一杯吧!
不了,我这里还得刷盘子洗碗呢!
唉!老满长长叹了口气。
老满,怎么了?不是说住进新房子了吗?
老满摇了摇头,粗声大气地说:不习惯,还是这里住着好,自在!
直到快上工的时候,老满才起了身,把剩了一半的酒递给我,要我帮他存着。然后身体摇晃着回去了。
我想老满当时所烦恼的,很有可能就是人们现在所讨论的事情。我知道老满是不喝白酒的,可自从他上次回来之后就一直坚持要喝白的,而且都是高度酒。对于人们所讨论的,我固然充满好奇,可我更为担心的,还是老满的死因。
我记得中午的时候老满要了一份花生米,一份芹菜炒肉,从十二点一直喝到两点半收摊子。我看到老满一边喝一边擦眼睛。一直到老满的工友来寻他,我多嘴问老满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嬉笑着,神秘兮兮地趴到我耳朵上,说老满因为偷看儿媳妇洗澡,让撵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感到十分的惊讶。
那人说完,拉着醉醺醺的老满往宿舍走。
我愣在那里,看着被人搀扶着的老满渐行渐远,他已然是体态臃肿的老人了,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我想不通,一个人站在餐馆门前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儿子骑车子过来和我打招呼,问我要钱,说是同学过生日,他想买件礼物,我才从一个人的冥想中醒过来。
我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老满。那时我正看着老满被人搀扶着往回走,脑子里全是老满偷看儿媳妇洗澡的画面,当然这样的画面是模糊的,暧昧不清的,而且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儿媳妇长得不错啊,细皮嫩肉的,怪不得老满不老实啊!
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把话题转移到了老满儿媳妇身上,餐馆中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老满的死变得凝重,反而充满了香艳的味道。
老满的儿媳妇来了?
是啊,老板你也过去瞅瞅,长得真不赖。
他儿子没来?
不知道。
对呀,老满的儿子怎么没来?
估计在医院吧!
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