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缕忧伤
又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月圆之夜,周围静得直可把桥下滔滔的黄浦江潺潺欲碎的琉璃水花叮咚出一曲绝妙的天籁。隔岸的高楼大厦,处处充斥着炫目的灯火,还有那数不尽的霓虹,昏黄透绿的迷彩,摇曳起来自西双版纳的古韵气息,将那秀发披肩的飘逸,和那身披白褶碎花连衣长裙的倩影点缀得凄婉而又神秘。
那是一尊残留滇南馥郁的颦儿,细长的双腿赤裸着渴求故土的亲吻,双脚踏在干燥炙热的水泥砌成的桥堤的边缘,没有穿鞋子。这是她所喜爱的生存方式,一种永不被这座陌生城市理解的、咀嚼着幸福芒果味道的方式,一种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与土地炙热感情的方式,一种她永远也回不去的方式……
虽是夏末,夜间还是免不了凛冽如抽丝般瑟瑟的江风。习习着,轻飏足边纱裙的粉黛,还有那如蒲公英种子般轻柔的泪珠儿,飘零中别离了白皙细腻的靥,凌乱在粼粼错错的波心。
不经意间,双手抚着微冷的臂弯打了个寒噤;微微抬起头,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下,那对深褐色的、充盈淡淡忧伤的眸子,深深凝望着晴朗如初的苍穹,那里寄寓着她永恒的梦幻和眷恋,亦如缱绻了二十余年后,岁月苍老了青春风华正茂的本真,催促命运在余生的岁月里,一边隐忍着坚持那已被遗忘的微笑,一边沉闷地咀嚼着干涩的蜡片。唯有回忆,依稀记得她的样子,而这一切,将与她渐渐疏离,以致隔绝……当泪水再次滑落,东方已渐渐现出微白的征象。
整整三年了,刚满二十一岁的璩念华,第一次用泪水沁润这羁旅的异乡,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上海。
三年,整整三年,上海给念华编织了生命的期待,却无法剥蚀掉她心中土生土长的性情。二十余年来,令她心心念念始终熟识的生命气息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西双版纳。
是的,此刻,她决计要离开了。
一
“丫丫,好好读书,你是个板扎娃娃儿,一定能去得上海。只怪姥娘是个怂人,冇得钱把你送到市里读书。亏得你成绩好,县中学免了学费。去那里虽然委屈了点,到底离家还近些,姥娘也安得下心来。好好读书,一定要去得上海,见了你爹你娘,姥娘就是现在克掉了也能合眼啦……”
同样一个炎热的夏天,是在六年前了。念华最后一次听到姥娘这番饱含云南乡音的叮咛,是姨娘把姥娘从卧榻背起送到救护车之前时,她最后一次老泪纵横的悲戚。
她却乎是该悲戚一番的,为着她另一个挚爱的、杳无音信的女儿,还有女儿临行前撇下的这个羸弱的孤女——年仅十五岁的念华——她余生唯一的牵挂。
姥娘患的是绝症,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尽管刚刚走过生命的第五十个春秋,上苍还是没有给予她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善良的老妇是个土生土长的云南人,一辈子没有走出生她养她的村落,西双版纳就是她的根。老妇三十六岁上死了当家人,没有亲戚故旧,只有两个尚未成年的女儿——长女璩秀香(念华姨娘)和幼女璩秀秀(念华之母)。一家三口依靠丈夫留下来的一栋二层竹制筒子楼、两亩薄田和两头水牛勉强度日。筒子楼下层喂养鸡鸭和牲口,上层蜗居着可怜的一家三口。农闲时节,娘儿三个也时常到后山砍柴粜米,得些钱钞糊口,倒也相安无事。
秀秀十五岁那年,姐姐出嫁到邻村陈家宅院去了。小小的筒子楼里,从此只剩下孤寂辛劳的娘俩。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偶然的机缘彻底改变了小女儿璩秀秀的人生轨迹,也为这个历经了一次磨难的普通家庭笼罩一层更为绵长的忧伤。
秀秀十六岁的那个夏天,村上来了一队植物勘探小组,一共十人。他们是上海科学研究院生物科的技术工作人员,趁着春末夏初的绝佳时机来西双版纳采集所需的植物样本。
由于不熟悉当地环境,他们在山区迷了路。当时通讯技术是很落后的,一旦在山区迷路,又找不到熟悉地形的乡人帮助,就等于是陷入了绝地。眼看日光西斜,入夜之前再找不到出山的路,整个小组就难免要忍受风餐露宿的折磨,还要抵御野兽侵扰的危险。虽然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但毕竟都是文墨出身,能否经得起这样的考验,还是有待商榷的。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眼看就要绝望。这时,山林深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歌声。
“好了!我们有救了!”大家欢呼起来,一齐激动着等待,这救世主下凡的仙姝的出现。
过不多久,一个头盘圆髻、身着粉色连衣筒裙、肩背竹篓的花季少女出现在大家面前。这就是秀秀,她早上背着一捆木柴到山后的农贸市场上去卖,再用卖得的钱买了半篓米,现在正要往家赶。她是个直爽善良的姑娘,很乐意为勘探组带路,并把他们带回了自己家所在的村子。村长听说从大城市来了科研人员,很是开心,立时做下安排,由村人各家轮流接待勘探组人员留宿,直到半月勘探期满为止。
留宿秀秀家的,是勘探组里最年轻的一个小伙子。他叫冯华,本籍上海,只有二十一岁,是同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见习生。冯华是个热衷于研究自然和绿色生命的青年,他渐渐喜欢上了这片宁静详和、富于自然之美的土地,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半月以来悉心照料着他的、曾在山林解救过他性命的淳朴善良的农家姑娘。而秀秀内心也钦佩冯华的稳重博学,渐生爱慕之情。两人每于清晨共赴山林,日入而返,伉俪相得,自不待言。
光阴荏苒,半月很快就要过去了,秀秀不得不与冯华惜别。临行前,冯华买了两串当地盛产的白银串珠,一串自己留在身边,将另一串戴在秀秀的脖颈上。
“过两年我就可以转正了,到时一定回来接你出去,等我。”他抱着秀秀轻轻吻了吻,回身匆匆踏上了返程的外埠车。秀秀望着渐渐驶离的客车,右手轻抚着胸前的串珠,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
这便是冯华的第一次西双版纳之行,也是他最后一次踏上这片爱他恨他的土地。
客车驶离两个月之后,秀秀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为了躲避乡人的非议,她只好向母亲谎称自己感到身体不适,要去县卫生院住院检查,继而隐匿在刚出嫁的姊姊家里。又过了七个多月,一个健康清秀的女婴降生了,秀秀为她取名“念华”,以示自己对心上人不变的守候。然而,这个孩子的降生,却令秀秀益发加深了对情人的思念,终日挣扎在相思的苦痛中,久久不能自拔。最终,她没能遏制住内心强烈的欲念,也同样无法忍受周围人那鄙薄的目光,遂抛弃了疼爱自己的母亲和姊姊,以及她难以割舍又不得不割舍的刚刚两个月大的女儿,只身一人跑去了上海。从此,竟杳无音讯。
临行前,含泪的秀秀,把脖颈上的串珠取下,将其拆分为两串小串珠,小的一串戴在自己的右腕上,另一串长一些的,秀秀将它塞入了女儿温暖的襁褓。
二
姥娘最终还是克掉了,带着余生未了的牵挂,克掉了。她以一位母亲特有的宽广胸怀原谅了爱女的自私与疯狂;她以一位坚强如磐石的普通农妇的韧劲儿养育了念华整整十五个春秋。从没有奶水的啼哭声中,用勺儿把着碗糯米糊糊,一口一口喂哄着的婴孩,直至梳妆成一位清新秀丽、落落大方的妙龄少女;从每年定期的种稻圈牛、砍柴粜米、撷果烹饭的日常劳作,直至用毕生的积蓄勉励女孩儿好好读书……她给这个苦命的弃婴取了个可爱的乳名:丫丫。为了实现女孩儿襁褓里那串镌刻着被遗弃的耻辱、同时又渗透着悲伤寻亲梦的心愿,这可怜的老妇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临行前,老妇将自己身边仅存的女儿秀香唤了过来。
“阿香,除了丫丫的衣裳和阿秀留给她的银串珠,我的什物,尽凭你处置好了。只有一件,一定要供丫丫把书念好,把她送到上海去,让她寻到阿爹阿娘……如……如果……有困难,就把……把我匣子里所有金银首饰和衣物……全变卖了充数吧……我,我替阿秀和丫丫……谢你了……”
……
姥娘走后,念华在姨娘家寄宿了三年有余。这三年多来,念华变换了人生中的多个角色。在姨娘面前,她是嫡亲的外甥女;在姨夫面前,她是保姆兼食客;在表兄弟姐妹之间,她是不受欢迎的“野孩子”。种稻、卖柴、粜米、喂牲口、采瓜果、做饭、洗浆……读书之外,她免费学会了生存下去的所有技能;旁人一日三餐的享受,在她是绝没有指望的。没有早餐的日子,在她早已那么平常;中饭只有两样:洋瓜白饭、白饭洋瓜,晚餐照例两样:辣椒酱汤和干笋,洋瓜和笋都是她每日必采的山间天然食材。可吃的水果有很多,野芒果、杨桃、山草莓等,都可作为她充饥抑或是解闷的食物。偶尔遇到“开斋日”,她也能有幸破破荤,从姨娘家吃剩的菜肉锅底里刮出一两勺带着重辣味道的鸡汤浇到米饭里,再交好运的话,还会捞到一两块渗着辣味道的鸡架子肉来填填久亏了的馋嘴。就是这样的生活,也丝毫没有减损她读书的天赋,一如姥娘在世时一样,身为高中生的她,成绩依旧出奇的好。她没有忘记心中的梦,那个每晚抚着胸前串珠所生成的迷人的梦,那个关于一个繁华而又陌生的城市的梦……
三年之后的那个夏天,十九岁的念华迎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缕曙光——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念华单纯的内心世界里,这个夜晚势必要激动人心的。要知道,她可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本科生啊!何况,表兄表姊考上职高的时候都受到了全家人声鼎沸般的喝彩呢。然而,这一晚,除了异于往常的可怕的静默之外,什么也没有。
可怕的静坐维持了近两个小时,只听“铛、铛”两声,是烟锅磕在痰盂边沿的声音。姨夫长长舒了个懒腰,口里喷出一股浓烟来。烟雾升腾着漫溢开来,努力打破这可怕的宁静。
“乃娃,凭良心,这些年来,我和你姨娘对你也算是尽了心啦。你能考上大学,是个板扎娃娃儿。可你也看见了,家里条件实在有限,你弟你妹也还要念书,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没有能力供你去上海念书啊!”
“莫逼丫丫,你也知道,她姥娘不是……”秀香姨娘忍不住说道。
“住口!败家的婆娘!难道你不知道,老婆子的那点子玩意儿早都用光了吗?为了这个野丫头,我不知倒贴了多少!”
“给我住口!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告诉你,丫丫的事,我管定了!”秀香姨娘气愤地冲上前嚷着,她一手握着一个小匣儿,一手夺过念华的胳膊,飞也似的跑出了家门,一口气穿入了山间密林深处,直到觉得她丈夫追不上来为止。
“丫丫,姥娘的遗物,只剩下小匣儿里这一对金镯、一对银镯和一对金耳环了。剩下的田产、房屋、牲口和衣物,姨娘都拿去变卖掉了,加上这匣子里的什物,一共也值得三万块钱,勉强够得上你四年的学费和一年多的生活费了。明天我就去替你把这匣儿里的东西变卖了,将之前的钱一齐如数打到银行折子里头交给你。这些都得背着你姨夫,他知道了,你也就再难待下去。我想着,与其让你在这里受苦,不如趁早把你送离这个地方。趁着开学前的这个暑假,先到上海打工去吧,赚点钱用,开学也好便宜些。”
攥着姨娘有些颤抖的双手,念华低下早已满浸泪水的面颜,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丫丫啊,原谅姨娘吧,姨娘没用,照管不了你了……”秀香再也控制不住了,她一把抱住念华,失声痛哭起来。毕竟,这是她的外甥女,唯一嫡亲的外甥女啊!
娘儿两个就这样在林子里蹲坐了一夜,她们不敢回家。挨到第二天破晓,秀香姨娘叫念华偷偷在林子口等她,自己折回家中去得了先前存款的折子、念华的所有衣物、录取通知书等所有身份证件,当然,还有放在念华枕下的那一小串珍贵的白银串珠。秀香用衣物把值钱的东西包在里面,哄骗丈夫说,自己已于昨晚将念华另行送人了,这就将她的衣物送出去。这样,方才得以安然走出家门。
太阳升到将近日中的时节,秀香已为外甥女办妥了一切。衣物和存有三万块钱的折子,连同余下的三百余元现金和新买来的通往昆明的客车票都已安放进包裹里了。西双版纳没有直达上海的火车,念华需要先在这里坐外埠客车转站昆明,再从那里搭乘火车去上海。站台旁,姨娘含泪为念华系好包裹,并将串珠系在她的脖颈,为她整好衣角,又递上一个温热的棉布小包裹,里面揣着两瓶热水和十个糯米粑粑。
“留着路上吃用吧,在外小心些。”姨娘抚着念华的脸儿,强打起精神来,微笑着说。
客车缓缓开动了,惴惴不安地揣着包裹坐在位子上的念华不禁扭头对着车窗外回望了一眼,只见秀香姨娘还站在那里,渐渐迈开步子朝着车子开去的方向奔跑起来,嘴里似乎喃喃着什么,渐渐,消失在车尾长鸣弥漫的尘埃里……
十九岁的璩念华,就这样,离开了西双版纳;离开了,这生她养她的土地。
三
初到上海的两个多月是十分难熬的,尤其是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外乡少女。
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刻起,念华就一直默默低着头快步向前走着,想尽快逃出这人来人往的、地狱般的“观摩场”。她讨厌那些从周身折射过来的一双双鄙夷的眼睛所放出的、令人惶恐不安的冷峻光芒。这可怕的光芒分散开来,停驻在她后脑勺那迥异的黑厚发髻上,停驻在她那箍在身上、与这个陌生城市格格不入的百褶连衣碎花衬裙上,停驻在她那双还未熟悉炙热水泥地皮的青涩赤脚上。羞愧难当地,她把衬裙的下沿往下扯了扯,似乎想立时将那双踩惯了西双版纳泥泞山麓的难堪的脚踝遮盖住。
/> 您好!感谢您对我作品的关注!《在,不在》这篇文章确实是我本人的原创,是我2012年夏天写成的,我写成此作的次年4月,也就是2013年4月5日,已经将文章发布在我自己的新浪微博上了,所以,凡是在2012年之后刊登这篇文章的,都是盗用我的创作。谢谢!http://t.cn/zTy8oBw
/> 此外,在我大学二年级写成的全文后,当时我把这篇稿子投过上海郭敬明最世集团最小说杂志,不过,当时初审后被编辑驳回了,没有发表出去。随后,我把文章就放到了自己的博客请点击查看下面的链接地址进行复核,在博客上的发文时间是2013年4月5日,目前浏览量已经突破1000,早于你说的那篇2013年11月的时间。如果真的是有人抄袭我的作品,虽然只是我的习作,必要时候,我也会维权的,感谢您的关注!http://t.cn/zTy8oB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