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彷徨
一
二十一世纪初,基层行政部门腐败盛行,公款吃喝、公费旅游、公车私用等现象相当普遍,靠溜须拍马提拔更是司空见惯。然而,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之下,居然有不随大流者,张实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反感溜须拍马,更反感那些靠溜须拍马升官的人。以致对整个世道都生发出仇恨来。
张实在县农业局工作,虽然已年近天命之年,却仍旧是个干事。他工作了二十多年,和他年龄相当的同事,无论比自己大的,还是比自己小的,都提拔了,唯独自己没有丝毫的进步,这让同事们很瞧不起。他搞不清那些同事们究竟是怎样提拔的?听说是溜须拍马了,但搞不清溜须拍马为什么就能提拔?也不懂怎样去溜须拍马?他决意探个究竟。
张实多次向同事、好友打听,可人家都说这是明摆着的事,不需细说,不说也都能猜得出来。他对这种模模糊糊的回答很不满意,就拐弯抹角地旁敲侧击:“你说这溜须拍马是送钱,还是说说恭维话而已?”
局办公室主任王强说:“我看得来真的,没有实惠,谁会办事!”
“那你认为送多少才能办事?”张实进一步打听。
“提拔一个副科级,起码也得两三万吧。我又不会溜须拍马,只是猜测?”王主任边摇头边用手指比划着二和三。
张实对王主任的回答有些怀疑,心里依旧迷迷糊糊搞不清,就又问土肥站长李明:“你认为溜须拍马就只送钱吗?”
“不会吧,我看除了送钱也得来点恭维的话吧?既要有物质贿赂,又要有精神贿赂,这才叫完美!你知道我是最反对溜须拍马的,这都是理论分析、闭门造车。”李站长似是而非地回答。
张实听后,觉得更加迷糊起来,甚至有些昏昏沉沉。但他仍不死心。心想:他们这些年轻人,都没当过官,这些回答都不太可靠。领导是过来人,肯定懂那些潜规则,不如直接问问领导。于是便向王副局长请教:“王副局长,求你给我指一条能够进步的路,怎样才能提拔?”
“我是几年前提拔的,也没讨好过任何领导,是凭工作能力上去的。现在不同了,需不需要送一点?我也不清楚。”
张实听后很不满意,心里暗骂:王副局长,你个工作能力那个不晓得!纯粹是饭桶一个,全单位没有几个人佩服你。你说不知道,那明摆着就是空口讲废话,谁都清楚你是个溜须拍马的,太没诚信了!张实觉得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索性谁也不问了。他说:“反正问谁也没用,不如不问,还是自己慢慢摸索吧,摸索一点算一点,总比打听来得消息靠谱些。”
张实在行政单位干了二十多年,硬是没搞清提拔的原因,在仕途上,他一直原地踏步,当着个小干事。
二
张实很有个性,刚参加工作就惹出个冲突来,还壮着胆子与领导理论,把领导辩得脸红耳赤。然而,这次理论却使自己的提拔观念发生了逆转。
张实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参加工作的。他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是乡政府,那时,他才十九岁。刚参加工作的他很崇拜那些有风采的领导,领导讲话后,他总是激动万分,然后滔滔不绝地赞扬一番。嗣后,他还学习领导的演讲稿,细致分析、品味讲话艺术,刻意模仿领导的口气练写演讲稿。总之,他对领导都羡慕得不得了。
他不仅羡慕领导讲话的风采,还羡慕领导讲话时的镇定。因此,他经常伺机模仿领导进行演讲,通过“地下操作”训练自己的沉静。他有时在宿舍讲,有时在下乡的路上讲,有时对着镜子讲,有时还一边讲一边观察自己的面部表情,对那些错误的、不合适的表情进行“过滤”。一次,他在宿舍练习演讲,竟被同事给撞见了,羞得张实无地自容。情急之中,他幸好整出个将计就计的话语来:“你看看我这派头,像不像个县长呢?”同事们说:“的确有那么一点像!而且像极了,你有当官的那种特别气质!”
张实不仅在讲话上下工夫,还学习领导处理问题、安排工作时的干练作风和好办法,他只要遇到问题,就深刻、细致地分析,做出最有效、最科学的分析和各种处置。在这方面,他既谨慎又谦虚,常向领导虚心请教,从中细细品味其高明之处。
张实进步很快,经过一年多的学和练,逐渐掌握了一些讲话技巧,也学到了处理问题的许多方法。人们都说:“张实的一举一动都带有官相,是个当官的料。”这些评价令张实激动万分。然而,他对政界的看法实在有点太正面了,他只知道做官就得有能力,不清楚还有许多腐败隐藏其后。在一次推荐人才时,乡领导的决断使他的提拔观念伤筋动骨,这使得他对提拔大失所望。
这天,乡政府要招聘干部,张实本以为会招到德才兼备的高人,但事实上却招了一个平时善于投机钻营的女子,此人生活作风淫乱,工作作风漂浮,为赢取领导的赞赏,经常在语言上贿赂领导,在填写招聘表格时,居然还冒充共青团员,她在日常工作上也经常这样政治造假。他看不惯这个女子,更看不惯领导的招聘决定,于是壮着胆子与乡党委书记进行辩论,没想到书记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还批评他目中无人、不尊重领导。此时,他炽热的心像浇了一盆寒冷的冰水,对领导再也不那么崇拜了,对自己的提拔之事也渐渐失去了信心。
三
张实与乡党委书记辩论之后,在工作上步入了逆境,经常被领导批评、穿小鞋,有时还得被动地接受领导的专意刁难,工作信心越来越不足。无奈之下,只好托人调动了工作,不久就调到了县农业局。
工作调动后,张实的工作环境由农村变成了城市,有了很多闲暇的时间,下班后没事,他便到大街上去溜达。
一天晚上,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圆圆的月亮悬在晴朗的夜空中,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张实在宿舍闷得难受,又有这样惬意的环境,吃过晚饭便高高兴兴地出去散步,当走到一个小区门口时,突然想到这是老同学的住处。于是就想找他闲聊,可在即将进入小区时,从不远处飘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别把毛毯落下,5号门牌就是人大刘主任的家。”
“好的,书记,我记下了,我跟着你走不丢的。”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张实一听,旋即就听出是乡党委书记和乡机关司机在对话,于是警觉了起来,并迅速陷藏到一颗大树的月影下。张实心想:这几天,县里正准备人代会,一个乡党委书记来干什么?莫非是要送礼了?正纳闷间,他看到三个人从小车里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书记在前面走,司机和另一个人抬着一包东西紧随其后。他又定睛看了看那个与司机抬东西的人,原来是乡里招聘的那个女干部。三人进入刘主任的家,片刻就见红光满面的刘主任送了出来:“老战友,谢谢了!咱俩的关系没说的,我一定支持你参加选举,可你也要走好刚才我说的那些关系啊!祝老战友心想事成,早日提拔!”
“老战友,你这次帮忙一定要帮到底,我提前谢谢你了!我还得到几家人大代表团领导的家中走走,明天还想找书记和县长谈谈,我再次谢谢老战友指点。再见!再见!”书记一边说一边走向小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张实看到这一幕后,本已平静的心再次骚动了起来:难怪当官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这个狗官如再升官,得给老百姓增添好多祸害啊!他渐渐地陷入了沉思之中,再也没有心思去同学家串门了。
一个月后,县人代会召开,那个乡党委书记当选为县人大的副主任。
张实得知情况后,思想发生了变化:我很看不惯这种低三下四的行为,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去做的,让我这样做,我宁可死。不过我还得争取个官当当,否则再让另一个狗官欺负,我的苦日子哪有个头啊!
四
张实感觉农业局这个单位好,业务比较单一又是专搞技术,工作人员也大都是技术干部,不像乡政府那样的单位,人员构成很复杂,提拔干部要受杂七杂八因素的影响,难以端平一碗水。于是他一上班就潜心搞起了业务,以便通过努力,合情合理地得到提拔。可他没想到的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这个技术单位并没有他想像的那样清静。
农业局有很多科研项目,那时孙副局长是个地头蛇,就连局长也不敢招惹,有什么科研项目都由孙副局长承揽,一担到项目,不仅有专项拨款可随意花,或者说随意搞腐败,而且完成科研任务后还能评到职称,有了职称就能享受高工资。孙副局长一手遮天,经常凭借这种特权欺负人、勾结人、巴结领导,与他好或者给他好处的,就给个科研项目办,不给他好处的就只能望洋兴叹。
原来,孙副局长的父亲是前任局长,在局工作人员中,有一大部分是其亲信、死党。现任局长明知孙副局长办事不公,却又因其父亲的余威而妥协,孙副局长成了县农业局的一方霸主,在单位横行霸道着。
张实原本想着评个农艺师职称,可他不会溜须拍马那套,自然也就得不到孙副局长的科研项目,他只能自认倒霉。
孙副局长在单位横行霸道,逐渐引起了职工们的不满,也曾因其在工作上的霸气几次击怒了局长,经局长的努力,县里对其职务进行了调整。孙副局长在全局职工的一片骂声中被调离单位。然而,在那个腐败的时代,孙副局长是被提拔到县人大当了工委主任,虽然没有实权了,却长了级别。
孙副局长走后,从别处调来了个王副局长。这个王副局长是个现实版的和珅(和珅是清朝的贪官,以阿谀奉承、擅长拍马屁著名),只会溜须拍马,不会做工作,还经常端着个架子,好像自己是个高级领导似的,有好多工作事务,王副局长都不愿接触,他说:“这等低级的事不配领导做,只适合干事干这种活!”王副局长做工作纯粹是为了平衡各种关系,不过,这一招很有效,只过了一个多月,局长就对王副局长言听计从了。张实看不惯这种做法,经常背着王副局长吐唾沫。
张实很看不惯王副局长,在他的心里根本就容不下这号小人,不过张实对提拔的想法很不稳定,一会儿想争取提拔,一会儿又讨厌靠溜须拍马升官,因此他暂时还不想得罪王副局长,他仍旧幻想着提拔之梦。
五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张实已年近天命之年。那时,公费旅游还是许多单位职工的福利待遇,一到春季,单位总要组织一次职工旅游。
这年的春天,单位决定组织职工到青岛旅游,带队人定为王副局长。
局长已去过青岛多次,因此,这次旅游就由妻子和女儿取代了。
王副局长很重视这次旅游,觉得这是在局长面前表现的绝好机会。王副局长心想:局长不参加旅游,但其妻子和女儿参加了,这和局长参加旅游也差不多。局长虽然不在,但妻子和女儿会向局长汇报的,如自己对她俩照顾得周到点,同样能反馈给局长,而且更能显示在局长不在的时候,自己对局长的忠心。因此,王副局长这次旅游格外关心局长的妻子和女儿。
旅游开始了,第一步就是坐火车。王副局长本想让局长的妻子和女儿靠近一点自己,以便进行特别的照顾,可铺位却不由自己安排,他只好认命。
这次铺位的安排是卧铺,但很不巧,单位职工竟被安排在了两个车厢中,更不巧的是只有局长的妻子和女儿及张实,被安排至相邻的另一车厢中,而且局长的妻子是安排在下铺、女儿安排在上铺、张实是在中铺,这给王副局长溜须拍马带来了许多不便。
火车就要开动了,王副局长本想即刻过来问候一下局长夫人,可相邻车厢的门却反锁着,王副局长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无奈之下,王副局长为表达忠心,竟冒着被乘务员批评以及落下的麻烦,从自己的车厢中下来,旋即又上了局长夫人所在的车厢。
王副局长一看卧铺情况,就对张实说:“张实啊,你与局长的大学生女儿的铺位调换一下,女儿爬那么高不方便,你到上铺吧。”
张实一听心里就有气:我这个快五十岁的人了,年龄与局长夫人不过就差那么一两岁,难道我比局长二十多岁的女儿爬上铺还方便吗?于是哼了声“嗯……嗯……”却未动身。
“不用调了!我年轻,爬上铺很方便的。”局长女儿是个优秀的大学生,她完全清楚这个道理,也清楚王副局长是溜须拍马,因此即刻就作了回答。
“车快开动了,我还得返回我的车厢去,你俩有什么就打我手机。”王副局长说完,即刻就返回了自己的车厢中。
张实亲眼看了王副局长的这一表演,几乎作呕。心想:王副局长真就是个现实版的和珅,溜须拍马竟这样低三下四。
火车开动了,相邻两个车厢的门终于打开了,王副局长又急不可耐地来到了局长夫人的车厢问候:“怎么样?能适应吗?”
“行,我们很好的!”局长夫人回答。
“要不调一下铺位,把你俩调到咱们的车厢,那里可都是咱单位的人,便于闲聊。”王副局长又进一步关心局长夫人。
“不用,不用,我感觉很好的……”局长夫人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好吧,那我就回自己的铺位了。”王副局长边说边走向车厢门。
王副局长刚走,办公室主任王强、土肥站长李明、植保站长、技术站长,以及七八个年轻职工也都过来问候,而且都说着那些令张实作呕的话。张实在中铺装睡,本以为坚持一下就过去了,可他实在有点控制不住了,“哗”的一声竟吐出一口酸水来,还差点吐到局长夫人铺位上。
“老张,你这是怎么了?可别吐到下铺啊!”众人担心弄脏局长夫人的铺位,急忙假意慌慌张张地问张实。
张实急忙分辨说:“没事,没事,我晕车,我会小心的。”
乘车期间,王副局长及这些年轻干部还几次来看望了局长夫人。
旅游结束后,张实彻底打消了提拔的念头,再也未提过升官之事,而且很后悔那次请教提拔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