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焦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工作，还租了单人房。
　　 老焦半年去看儿子一次，一方面是想儿子，另一方面是去溜达溜达，见识见识城里的生活，回来可以向山沟沟里的老人们添油加醋地说叨说叨，美美地显摆一番山外世界的精彩。每次去都会带好多儿子喜欢吃的东西，明知道吃不完会烂掉也要大包小包地扛上火车。有时也带不能吃的东西，比如带一方小凳，红椿做的，说能辟邪驱灾，儿子小时候老害病，需要这玩意保佑。晚上和儿子挤在一张小床上，父子俩和二十年前一样的亲热。老焦回时，儿子恋恋不舍地送出老远，像父亲的尾巴，叽叽哇哇地跟在屁股后。分手时儿子总塞两包中华给父亲，劝父亲少抽毒性大的土烟，两包烟之间会夹着一张火车票和200块钱。这烟老焦是克制住不吸的，他总是在人场上一根根散给那些老哥们，让他们尝尝鲜。
　　 儿子结婚后，买了一室一厅，当然是在老焦竭尽全力地支助下，欠的债是老焦坦然地扛着，他觉得自己还年轻，挣钱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能让娃儿们负重。儿子明白父亲的苦心，儿媳体会公公的不易。老焦改成三月去看儿子儿媳一次，天天掐着手指算，只要一到时候，再忙也阻挡不了他去城里的步伐，迫切地想看一看儿子这一段时间工作和生活的咋样，再感受一下城里有个家的幸福和荣耀，回来好真真切切地炫耀城乡住房的差距，让那些老哥们馋出口水来。尽管老焦每次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可觉得绵柔憨甜，常做飘飘欲仙的美梦。老焦回时，儿子还是会送出老远，“老三样”不会少，儿媳还给捎上城里的新鲜货——可作为他显摆的新资本。
　　 后来有了孙子，老焦跑城里更勤了，一月一趟，风雨无阻，老婆子也跟着他屁颠屁颠地来来回回，带去许多山珍，捎回很多海味，每次回来都满面春风，还捧着孙子胖嘟嘟的照片在左邻右舍面前晃来晃去，惹得邻人啧啧称赞，艳羡得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十年后，儿子住进别墅，小院植满奇花，车库停着宝马，卧室精致，客厅富丽，书房古香……
　　 老焦听说儿子有了大房子，忙准备去城里，要常住，年纪越来越大手脚多有不便的老两口日思夜想儿孙们，这下可盼到团聚了，真应了养儿防老的古话。他把地转给了别人，把老房子托邻居看管，把猪狗鸡羊卖的卖送人的送人—。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租车把细软拉了过去，还怀揣仅有的2万元存折——给孙子上大学备的贺礼。
　　 邻居们知道老焦两口子再也不回来住了，欢送的人挤挤挨挨地站满了小院，祝福声彼伏此起……
　　 儿子回来一看父亲坐在真皮沙发上抽土烟，邹起眉头，拉父亲到旁边责备，我还没给你们安排呢，怎么这样急呢？
　　 老焦不明就里，说，自家有的是房子咋还安排呢？我自己收拾房间，不用你们操心。想到今后再也不要睡沙发了，老焦高兴得居然步履生风了，走路欢快得像个孩子。
　　 儿媳一看婆婆大包小包的往客厅里拖东西，拉下脸，拽婆婆到旁边嘟囔，我还没给你们安排呢，怎么这样急呢？
　　 婆婆不明就里，说，自家有的是房子咋还安排呢？我自己拾掇，不用你们操心，以后家务活我和你爸包了。老婆子麻利得像个喜鹊。
　　 孙子一看撅起小嘴，拉爸妈到房间里说，爷爷奶奶满身泥土，浑身烟臭汗酸味，走路“啪嗒啪嗒”震天响，和这儒雅的环境太杠劲了吧？再说了，外婆外公都是国家干部，来我们家见到爷爷奶奶掉渣样……
　　 老两口一如既往，没在意，心安理得地住下了，准备享用生命最后的快乐时光。
　　 每天，老两口要干家务，儿子不让，要去买菜，儿媳不让，要送孙子上学，这小崽子也不让……老两口睡过的、坐过的、站过的地方，保洁员上午下午都各打扫了一遍，用过的碗筷单独洗刷，换掉的衣物单独洗涤。
　　 老两口以前来儿子家是大忙人，现在变成了座上客，好不自在。不过，他们觉得是儿子儿媳让自己享清福，过一段时间就会适应的。
　　 可，过了几个月还是适应不了，老焦最不习惯的是用智能便池解大便，坐在上面不自在，使不上劲，没有农村茅厕的配套氛围。每用一次，保洁员都会收拾好几遍，脸拉得老长，孙子也会掩住口鼻，赶紧关上卧室门，老半天都不出来。老焦不得不去找公厕，要东摸西撞地寻好几条街才得以“卸货”。
　　 老焦心里渐生焦虑。
　　 临近春节，老两口回了山沟沟，又拉回了那车细软，而怀揣的2万块钱没带回来，提前支付给了孙子。当老焦看到土气的老屋、笨拙的家具、葱郁的树木、厚重的土地，还有屋后那泛着淡雅臭味的茅坑时，紧锁的眉头舒展了。送给邻居的小黑狗摇着尾巴跑来，用头拱他的腿，用舌舔他的手，亲热得让老焦眼睛都润湿了。
　　 邻居们都来帮忙，问咋这当口回来了。老焦笑哈哈地说，住不惯那啥别墅，干净得一粒灰尘都不容，我这土坷垃哪受得了？不如这老屋住着顺性畅快，吐唾沫拧鼻涕也随意，多自在啊，没事了还可以和老哥们聊天扯蛋，多舒坦！
　　 他说的是心里话，可心里话没说完。
　　 老婆子问他今后还去不？
　　 老焦说不去了，那狗屁别墅恁脏！
　　 老婆子惊讶地问，咦，咋脏了？
　　 老焦仰脸望着青天说，那大便池干净得跟面盆似的，其实比咱茅坑肮脏着呢；那房子装饰得跟宫殿似的，其实比咱老屋肮脏着呢——凭儿子儿媳那点工资能住别墅吗？那一砖一瓦都来历不明呃！瞅到没，咱娃的孝心也烂了，被那肮脏的大别墅给腐了！
　　 老婆子硬硬地点点头，说儿子白养了，对家对国没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