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做个贩夫走卒(征文 散文)
(一)2009·编辑部
这一段时间,办公室里很清静。清静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想写点什么。随手拿起一张用过的八开的大样纸,在光洁的背面,随心所欲地涂写。有记者走进来,远远地见我写了半页的大样纸,笑了,说:“我还第一次看见,现在还有用笔在纸上写稿子的。”顿了一下,接着说:“明白了,只有‘大家’才这么做呢,原来是在‘留手稿’啊。”
我一笑,并不辩驳——那就留手稿吧。
一直以来,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拿起笔来,顺手取来一张什么纸,不管大小长短,规整于否,只要空白就可以了,随手写来,圈圈点点,任意涂改。然后,有时间的时候,再把它们干干净净地誊写在我的日记本上,这样积累起来的文字,现在已经有了很多。那是真实的我自己的生活。
一直以来,喜欢用文字来表达。简简单单的一个个汉字,组合起来,却可以写出无限心胸。
梦想中的生活就是这样了:有固定的经济来源,不必以稿费来维持生计,不必考虑什么样的稿件编辑可以录用,只是随意写来,可长可短,可繁可简,写我,写他,写我眼中的大千世界……
不经意间,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做报纸编辑已经九年了。今天忽然想起“过往”这个词。那么,我的过往在哪里?九年之前,我在哪里?九年之前的那些年,我又在哪里?
(二)1993·小街市场
早晨走在去市场的路上,秋风一阵一阵吹来。路边稀疏的几棵白杨树,枝叶依旧繁茂,只是随着风儿的吹掠,几片成熟的叶子已经开始悠然地飘零了。我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那么清明,那么蔚蓝,而我所处的这一片小区,仿佛与秋的美丽并不相融。污水遍地,垃圾满街,小贩们高高低低的叫卖声,以及门市房里震天响的音乐,所有这一切,汇聚成了小街永远的风景。
去车场将装货的三轮车推过来,默默地爬上爬下摆着自己的摊床。挂围布,挂衣服链,挂衣服,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摆完。这是一处露天市场,路的正中间,背靠背摆着长长的两排铁架子摊床,有卖服装的,有卖小百货的,每家摊床都是固定的位置。摊位对面就是临街的门市房,饭店、金店、钟表店、维修店、发廊等等不一而足。每天,小街居民就这样,在摊位与门店之间的街路上往来徜徉……
摆完了摊床,风渐渐大起来。坐在摊床里,风一遍遍掀起围帘,大大小小的衣服也随着风舞蹈,没多久,台布上就积满了灰尘,风儿裹挟着沙尘,同时挂满每一个路人的眼角眉梢。我坐在摊位里,望着街上三三两两走过的行人,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二十三岁以前的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预感:将来有一天,我会去做一个小小的商贩儿。“商贩儿”对于我来说,一点也不可亲。虽然我不常去买东西,但每次买完,总或多或少地会有一点儿被骗的感觉。而且“商贩儿”这个概念与图书馆、阅览室、一本一本美丽的书也相去甚远。然而,真实的生活中却有多少出人意料的变化!
大学毕业后,学过商业企业管理的我被分配到一家国营百货公司。这是我与商业最初的接触。我做的是物价兼统计员的工作,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感觉极轻松,有时也替收银员收收款,或者替营业员看一会儿柜台。然而让我吃惊的是,大学毕业后微薄的工资却几乎养活不了我自己!
两年后,我结婚了。先生是我的同校同学,也和我一样,每月工资不足百元。结婚后才更加体会到钱的重要。我们因为彼此都没有钱,因为彼此都不看重钱,才走到一起,可走到一起才发现,钱对于两手空空的我们来说是多么重要!尽管我们节衣缩食,可一项一项必不可少的费用却让我们应接不暇。我们将自己的窘况瞒着双方在乡下的父母,因为我们一致认为,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已经牵连着父母受了那么多的累,现在再去累及父母,于心何忍?可是面对着微薄的收入,高额的房租,同事之间越来越高的随礼金额,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
我和先生思来想去,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停薪留职。于是结婚两年以后,我和江源双双离开了自己的工作岗位。房子本是租来的,简单的一点儿家具,搬到了乡下母亲那,聚集了兜中所有的钱币,还不足100元,真可谓一贫如洗,两袖清风,倒也无牵无挂!
一个月以后,在母亲的大力支持下,我和江源揣着从兄弟姐妹手中借来的2000元钱,踏上了开往A市的火车。从此,在A市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开始了我们新的生活……
初到A市,在亲友的帮助下,很快租了一所简单的住处,稍适休整,就开始去西柳服装市场上回了第一批货——价值500多元的各式服装。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摆起了地摊。起初收效还可以,每天都能赚个二十三十,一个月下来,去掉各项税费,净剩了六百多!不觉心花怒放,这几乎相当于我半年的工资!可好景不长,第二个月刚开始,市里就开始频繁地检查卫生,取缔占道经营——今天不让出摊,明天不让出摊,弄得我们心烦意乱。江源说:“那就办个正式许可吧。”于是,几天以后,我们有了自己合法的摊床。直到这时我才忽然明白,习惯做学生和坐办公室的我,已经真正成了一个小商贩,一个地地道道的“摆摊的”。
半年以后,我们的儿子降生了。我留在家里带孩子,江源一个人去卖货。江源的书读得很好,货却卖得一塌糊涂,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开张。有许多次,江源闷声不响地从外面回来,我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涌到嘴边的话不得不咽回去,我几乎不敢去问他卖货的情况,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冬天。那日,我哄睡了儿子,一个人坐在包缝机前做活儿,时间久了,背有些酸,我一边伸展着后背一边起身走到窗前。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雪,不是雪花,而是细细的沙粒一般的小雪粒,在北风的吹扬中,在空中一涌一涌地打着旋儿,想必外面是极冷的一个天。渐渐地,玻璃窗蒙上了一层寒霜,我站在那儿默默地发呆:这么冷的天,江源的货不知会卖得怎样?
下午四点多钟,外面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我开了门,江源一身寒凉走进来,神色一片落寞。半晌,才说出一句:“咱二月份停业得了。”我怔了怔,没有立即回答,二月份正是春节,一年中卖货最好的日子就在二月份,怎么竟要停业?
江源的手暖和了些,就走到床边,斜躺在床上,我也无声地坐在床边。江源缓缓说:“也是命不好,今天北风烟雪的,偏摊上一个漏床子,挡也挡不住,刚挡上,就被风掀下来,四面往里漏雪。收床子的时候,一边扫雪一边往箱子里装衣服,带着手套不得劲儿,摘了手套,雪在手上化成水,一去收裤子,手立马粘在铁夹子上,拿不下来,冻上了。好不容易才卸下来。咳,想想这半辈子,年轻时起五更爬半夜读书,现在毕业了,又来遭这个罪!”江源说着,眼圈已经红了,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我的泪已经夺眶而出。是啊,生活那么艰难,我们辛辛苦苦地走着,竟不知等待我们的到底是什么?
(三)1996·偶遇推包的年轻人
一晃,孩子已经十八个月了,我送他上了幼儿园,我又和江源一起卖货了。早晨匆匆起床,做饭、吃饭,送孩子,然后去摆摊,整整呆上一天,或忙或闲。接着夕阳西下收摊回家,买菜,做饭,匆匆忙忙吃上一口饭,又得洗洗刷刷,然后在困乏疲倦中沉沉睡去。从来没有节假日,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和言语,每天吃着差不多同样的饭菜,周而复始。
而且,除了辛苦和劳累,我们比别人更多了一份精神上的压力。很多人在知道了我们的学生身份之后都说:“大学生也来卖服装?真是啊。”言外之意,也是不怎么样的大学生。更有许多人想起来就说:“你看看你看看,大学生都来干这个,念书还有什么用?白搭钱!”面对这所有的议论,我无话可说,我只有微笑着去听。
然而,在他们的叹息声中,我又拿起了书。我知道,我的这些同行们其实毫无恶意,他们只是替我想不通。而我深知,知识必须处在其恰当的位置,才能显示出其大大的用处,有很多人,处在一个人人羡慕的岗位上,他不能胜任,才从心底慨叹当初学的太少,而这优越的位置,却不是所有有知识的人都能谋得到的。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努力地学习,从没浪费过时间,所以回望过去,我无怨无悔,假若还有机会,我很愿意继续深造。但却必须有足够的经济来源。我知道我和江源都不是一块经商的好材料,我们没有如簧的巧舌与种种经商者必备的手段与心机。所以像我们这样的搞服装经营赚不了什么大钱,但是我却可以一边经营一边读我的书。在一日一日不间断的守摊的日子里,可以说,读书是我唯一的一个娱乐项目。在一个个优美的故事中,在作者充满哲理的语句中,我感觉到一般人所不能感觉到的轻松和愉悦。于是,我又提起了笔,清静的时候,就写一点儿文字,真实地写出我心中的悲欢律动,记下守摊岁月中平凡的我的心路历程。同时,江源也开始做起了兼职家教。不善经营的他,面对着他的学生,却是如鱼得水……
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我也逐渐习惯了生活舞台上我所扮演的这个小小的角色。而且,在默默撑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之后,我们的经济状况也逐渐好转。那日,我如往常一样去西柳上货,从批发服装的十二区一直走到一区,肩上背着的货袋子已经装得满满,手中还提着厚厚的一捆针织女衬衣。本打算自己走向车站,可肩上的货袋子越来越沉,我只好将袋子卸下来,站在路边小休。这时,一个推包的小伙子将他的三轮车停在我的身边,说:“姐,推包不?看你热的,我送你去车站吧,才两块钱。”我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汗水的小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了他的三轮车。
于是我们攀谈起来。只讲了几句话,我就惊异地发现,他内在的文化修养与他所处的职业极不相称,我小心地探问,这才知道,他是某财经学院的毕业生,在西柳推包已经半年了……
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很想安慰他几句,可看着他那深沉的目光,回味着他那句“为了生存……”,我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在西柳这个商贾云集的地方,像他这样怀揣着一纸证书却不得不做着简单的体力劳动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是的,我们都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走自己极不愿走的路,然后,一点一点地,我们适应了我们所处的那一个阶层,我们像这个阶层中的每一个人一样,实实在在地出力、流汗,那颗曾经悬浮着的躁动的心,一日一日被沉重的生活制服着,终于可以微笑着,以一颗平和的心品味着生活所给予我们的酸甜苦辣。于是,我们仿佛一下子就成熟了许多,在那么短短的几年里,学会了宠辱不惊,学会了宽和隐忍,但是,却绝不沮丧!我们努力做着眼前该做的一切,因为我们深知,我们必须先养活自己,然后才能做我们喜欢做的事。
(四)1998·双双改行
那次从西柳回来以后,我心更加平复。我确信许多如我一样的年轻人,也正在微笑着走着不平坦的路,于是自己也一天一天坚持下来……
1998年4月,我来A市整五年,这五年给了我极好的锻炼。在这五年里,我实实在在体验了什么叫平民的生活方式,也更了解了什么叫大众的疾苦,和大众那永远也消不灭的忍耐与抗争!
1998年的秋天,我和江源双双丢下“商贩儿”这个职业,开始做更适合我们俩的工作。离开相守了五年的喧嚣的小街,忽然间就有了万般的不舍。这不同寻常的、充满艰辛的五年,让我们结识了一些好朋友,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了自己,也让我们有了太多的感触。小街五年,真的让我们受益一生。
两年后,我报名参加A市某报的招聘考试,顺利入职,开始了我更加难忘的一段编辑生涯。
记不清是在哪里读到的这几句话,一直还记着,现在把它分享给你们——“历经坎坷,要好好忍耐。寻每一个恰当的时机,建树自己,提拔自己。意志可以创造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