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乌云深处有条河
一
细想我二十七岁之前的人生,除了一开始的七年外,其余的时光就像乌云底下一只折断了翅膀的灰雀,风吹雨打中、漫无边际里带着孤苦的落离,带着无助的伤感。
七岁的那一年,疼我爱我的母亲因病去世,一下子,我就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之后第二年,父亲又为我娶了一位年轻的后妈。父亲再婚的那一天,我是在爷爷奶奶的老屋里度过的。
那个夜晚,奶奶搂着我的头一边暗自擦泪一边叹息:“唉,你爸爸也是没法呀,才三十六岁的人呐,不娶,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可现在娶了,我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好受,不好受啊。丫丫呀,我是担心你呐。”
那一刻,我的嘴巴里鼓着一块阿尔卑斯奶糖安慰奶奶:“奶奶,奶奶,爸爸娶新妈妈是开心事呀,你咋还流眼泪了呢?”
听了我没心没肺的话,奶奶的泪流得更快也更多了,就像谁在盛满了水的搪瓷杯子底下凿了两个洞。奶奶一边流泪一边又笑了笑说:“是呐是呐,还是我的丫丫乖。今天晚了,你爸爸他们忙乱。明天跟着奶奶去那个楼房里,见到那个阿姨你记着要改口叫妈妈。”
爸爸结婚的第二天早晨,奶奶为我换上了干净的新衣服,替我把两条小辫儿梳得滑溜溜的,就带我去见新妈妈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那个阿姨,也就是现在的新妈妈。记得第一次是在大概半年前,那一天,爸爸脸上带着久违的兴奋蹲下了身子对我说:“丫丫,今天有个阿姨要来我们家。你要礼貌。”
我问:“我认识吗?阿姨来干啥?”
“那个阿姨之前不认识我们家,今天是专门来看丫丫的。阿姨对爸爸说了,要是丫丫乖,她以后就会疼丫丫。”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爸爸要娶那个阿姨做老婆了?”
“小丫丫,你是听谁说的?”
“爸爸,听谁说的不重要哦。你放心吧。我不会叫你失望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真的好乖,好懂事。居然把电视里的话活学活用了。
那一天,那个阿姨给我带来了一盒心型巧克力,还有一条有着好多红花的,还缀了好多金片片的裙子。
阿姨长得很美,就像画里的人,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圆溜溜的酒窝。阿姨的声音也好听,柔柔甜甜的,就像糯米圆子里填满了芝麻糖馅。
那天阿姨双手捧着我的脸蛋说:“我们的丫丫长得真美。真是个叫人心疼的丫丫。”阿姨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妈妈亲着我、宠着我的好多往事。以前我的妈妈就是一直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那天,阿姨还蹲下了身子,亲手剥了巧克力往我的嘴巴里放,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吃完又放。爸爸还在一边让她别这么宠丫丫,说手上弄得黑糊糊的。她却说:“没事,只要丫丫喜欢吃。我还怕丫丫不喜欢我呢。”
“阿姨好。丫丫喜欢。”那一天阿姨走了后,爸爸对爷爷奶奶说我马屁拍得好。我摇晃着两条羊角辫插嘴:“我不是拍马屁,这个阿姨真的好。”
“那以后这个阿姨做你妈妈好吗?”
“这个我得想想。我记得妈妈长得不是这个样子的哟!”记得那天的后来,奶奶压低了声音对爸爸说了:“云翔,你也不要太心急了,俗话说这老婆好娶,这后娘得长着眼睛用心挑。你呀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想到第一次见阿姨的情景,我的小心脏里荡漾着欢欣,我蹦蹦跳跳地跟在奶奶的身后来到了爸爸和新妈妈住的楼房。
爸爸的身上穿着笔挺笔挺的新衣服,他的头发滑滑亮亮的,脸上带着笑,还有隐隐的红晕,看得出,爸爸很开心。那个新妈妈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比起半年前的那一次见面,眼前的新妈妈似乎更好看了,她的头发在脑后盘着,一朵漂亮的花就在头顶上晃呀晃的,就像马上就要飞起来的蝴蝶。她的衣服也好美,只是她脸上的酒窝好像没有原先的那么深,也没有那么真了,虽然我明明看见她的脸也是笑着的。
我的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我在奶奶的指挥下嗫嚅了一声“妈妈”。
新妈妈从喉咙里“哎”了一声,随后进了房间,之后,再次出来的她手里有了一个红包,她说:“丫丫,这是给你的红包。”
这时候,奶奶在边上又小声提示:“还不说谢谢妈妈。”于是,我又鹦鹉学舌地说了句“谢谢妈妈。”
二
自从爸爸和新妈妈结婚的那天起,我就不与爸爸在一个屋子里住了,我的衣服什么的都被爸爸搬进了爷爷奶奶的老屋里,我糊里糊涂地成了爷爷奶奶的孩子。白天,我就由爷爷奶奶交替送我上学,晚上就跟着奶奶睡一个床。而吃饭,自然也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奶奶说,爸爸和那个新妈妈要忙超市的事情。当然,此前,爸爸也忙超市,那是我们家开的超市,早在妈妈活着的时候就有的。我还知道房子是向姑姑租的,那时,妈妈与姑姑的关系很要好,我曾经听姑姑对妈妈说过:“你们的房子就租给别人好了,那里开超市不合算,这里人来来往往的多,就用我们家的门店房开超市好了。”我不知道现在多了新妈妈,房子还是那个房子,超市还是那个超市,为什么爸爸反倒忙得不能和爷爷奶奶还有我一起吃饭了?
大概在爸爸结婚后一个月吧。我的舅舅来了,那是我妈妈的亲哥哥。那天,从外地建筑工地赶回的舅舅看到我的一刹那,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沉重和担心,进了爷爷奶奶的老屋后,他把我喊到跟前,从包包里拿出了好多给我买的东西,吃的,穿的,舅舅还说:“丫丫,以后想舅舅了或者有什么为难事了就打电话,舅舅家的电话记得吗?”之后,舅舅就打电话叫来了爸爸,说有要事谈。
爸爸放下了超市里的一切来了,是带着新妈妈一起来的。见到新妈妈,舅舅明显表露出了不开心,他扭过了头皱着眉头看着爸爸说:“云翔,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今天我们要谈的是我死去的妹子和你还有丫丫的事情,我希望闲杂人等不要参与。”
“大哥,我相信你已经知道现在我与云翔已经结婚。换句话说这里没有闲杂人。”
“停。拜托你停。你与云翔结婚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无权干涉。再说一次,我今天来,要和他谈的是他和你结婚之前的一些事情。直说了吧,之前的事情不谈清楚了,我不放心,以后你们也不太平。你总不会希望你和云翔以后的日子也在不太平里度过吧!”
那天,舅舅和爸爸谈的是啥事我不是很清楚,只是在后来与爷爷奶奶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听爷爷奶奶星星点点说了的。
爷爷说:“丫丫舅舅的担心也是不无道理的,况且这也是丫丫娘在世的时候云翔答应了的,人家白纸黑字留着,我们也不好变卦。再说这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就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就说今天吧,不差一点就跟孩子舅舅吵起来?还直嚷嚷着要云翔立马跟她走。看看这过门才多久。”
“我的心里也一直在嘀咕,你说才多久,就撺掇着让云翔要分开了吃了,这不摆明了是嫌弃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吗?”
“唉,你说的也是,现在我和你眼睛还开着,要是以后一蹬腿去了,这丫丫,还不知道会被那个人怎么不待见呢。”
“是啊,我们的这个儿子呀就是根墙头草,靠不住。”
“再者说,她舅也是为了丫丫,我们也说不得什么。”
三
那次舅舅来后,新妈妈对我的态度就像本就大冬天的又突然来了西伯利亚的寒流。平时里她与我少有见面,即使见面也是少言寡语冷若冰霜的。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虽然天上已有乌云笼罩,已有小雨淅沥,我的天空毕竟还有一把大大的伞。当然,对新妈妈态度的变化、其间的因果我是不知道的,只是听周边的邻居每每见到我总是摇头叹息说:“丫丫这个丫头,唉!”
我十岁的那一年,新妈妈生了弟弟,为此,爸爸整天喜得合不拢嘴,那个满月酒办了整整十五桌,是在小镇最好的酒店里办的。
有了弟弟之后,爸爸更忙了,老屋也来得更少了,为了带弟弟,爸爸他们请来了新妈妈的妈妈和爸爸。
弟弟出生后半年奶奶突然病了,奶奶的病来得毫无征兆,背着奶奶,姑姑哭着告诉爷爷说,发现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来不及了,医院都回绝了。也就三个月的时间,奶奶就死了。我记得奶奶死前拉着我的小手不断地叨叨着:“我可怜的丫丫,以后奶奶不能陪你了。以后你要乖,一定要乖啊。”
奶奶死后的一开始几天里,爸爸也曾经来看望过爷爷几次,那时姑姑因为不放心我们爷孙俩,也常常来为我们煮饭烧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爸爸见到姑姑都要吵吵。大人间的关系真的复杂,吵得最厉害的那次,爸爸赶姑姑走,还说这是老赵家的房子,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姑姑是为了爷爷的退休工资才来的。
那次爸爸把姑姑气哭了,临走,姑姑说:“你变了,彻底变了。我再也不来管了,但是,你听好了,要是爸爸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
一连三天姑姑真的没有来,那三天里,因为爷爷确实已经无能为力为我做什么,除了上学,我被爸爸临时安排在楼房里吃饭,有时干脆给我几块钱让我买了吃,晚上,还回到老屋睡觉。
记得那是第三天吧,好像是星期天,吃完了饭的我正坐在摇篮边摇着弟弟,姑姑气咻咻走进了楼房,进了门的姑姑朝着爸爸大喊:“云翔,来来来,我和你去看看爸爸。”
“不用。我们请了人专门照顾着。爸爸好着呢,不用你操心。”
“哼。请了人吗?你告诉我,是谁?”
“难不成我还骗你不成,是孩子他姨。”
“哦。原来你就是这样照顾爸爸的呀。我告诉你,你请的那个人不在爸爸那里,她是每天送三次饭,每次把饭往床头柜上一放,也不管爸爸吃得上吃不上,就大门一锁了事。你说,把一个生病的老人锁在家里就是好?”
“你胡说。”
“我胡说?今天要不是我砸开了门进去,要不是躺在床上的爸爸对我说‘我饿,饭,饭泼地上了,’打死我都不相信。云翔,你是爸爸妈妈四十多岁才生下的宝贝,爸爸妈妈是怎么对待的你,你摸摸良心问问自己。”
自从那次吵过,姑姑又恢复了每日来老屋的习惯,而我也回到了老屋,用新妈妈对我说的话是:“丫丫,既然你姑姑说了会煮饭你们吃,那你还是回去吃好了,丫丫也知道你爸爸忙,我这里呢还有弟弟要照顾。”
有一次,爸爸又与姑姑劈面相撞了,那一次,姑姑当面对爸爸说了她的许多不满。姑姑说:“云翔,不是我挑拨你们夫妻关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一直在你的耳朵边吹的风,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看重钱了?整天钱眼里钻进钻出的,不嫌难为情吗?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稀罕爸爸的那点退休工资,把借你们的门店转借给别人,一年起码多出双倍的租金吧?唉,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会变得这个样子的。”
说到门店的事情,爸爸明显沉默了,之后又嘟哝了一声:“一码归一码。”
“你还认死理。我要不是担心爸爸和丫丫,我也不会来吃这冤枉气。说到丫丫,她也是你亲生的女儿吧。你想想,自从结婚,你和你的那个老婆,为孩子做了多少事,别说现在生了儿子,就没有生之前,你说吧,做了多少?我和爸爸妈妈原指望你结婚之后丫丫又有妈了,这没妈的苦楚就没有了,却不料……”
那次吵过,爸爸好像来的更少了,每次来就像走马看花一样,在爷爷的床前站一会,有时喊一句“爸爸”,有时干脆默不作声看一眼就走,那着急慌张的样子好像他的屁股后面有豺狼虎豹在追赶着他。
一个多月后,一直帮着照料爷爷的姑姑也走了。那是因为姑姑的女儿橘子姐姐在S城生病了,是肝炎,加上姑父的身体又不好,姑姑是不得不走。
姑姑走后,八十岁的爷爷变得糊里糊涂的,他会时不时对着桌子上奶奶的遗像絮絮叨叨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后来不知怎么的连人也认不得了,见到人,口里总是叨叨着奶奶的名字,怪奶奶不说话,不理人。
不久,爷爷也走了,姑姑流着眼泪告诉我说:“爷爷是过好日子去了,他不用再四处找奶奶了。”
爷爷走后,姑姑和爸爸大吵了几场,之后大概半年,姑姑一气之下收回了借给我们家的门店房,又以高出原租金的双倍多转租给了别人。这一来,爸爸和姑姑家的矛盾上升成了敌我矛盾,这矛盾越来越深,以至于橘子姐姐结婚,姑姑姑父几次上门来邀请,最后爸爸他们也没有去。当然,这是后话了。
爷爷死后,为了我的去向问题,我的舅舅又来了,是趁着送爷爷的最后一程来的。那一天,舅舅当着我的面对爸爸说了:“丫丫,有一些事情我们本来想等你再大一点告诉你的。可现在,你的爷爷奶奶都不在了,我怕再不说,你会……唉。”
那一天,舅舅告诉了我,关于爸爸、新妈妈和弟弟住的那套三层楼的房子的事情,说,早在我妈在世的时候就已经说定了的,那套房子以后属于丫丫。
舅舅还说,上次我来就是和你爸爸去办手续的,我们已经办完了公证手续,那套房子一楼的租金是你的,二楼、三楼你爸爸他们现在可以住,但以后,等到你爸爸他们不住了也是属于你的。
那天,对舅舅说的话,我不是很明白,看我懵懂的样子,舅舅深深叹息一声又道:“云翔,不是我多管闲事,我是怕丫丫吃苦,之前还有疼她爱她的爷爷奶奶罩着,唉丫丫是个没妈的孩子,说到底我还是怕你这个做爹的没有担当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