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范进别传(小说)
一
赤日似火,官道旁边的池塘干涸得一滴水也没有,塘泥裂开道道口子,麦田赤褐黄萎。
一骑快马向南驰去,马上大汉脸上汗如雨下,马后扬起滚滚黄尘。
一乘四人小轿由北向南绥缓行来。前面仆役举着一面“钦点江西学一道”的牌匾,后面仆役举着一面蓝旗,上面一个斗大的“范”字。轿夫用汗巾擦着脑门上的讦珠,在眼脸上印了印,以免讦水蒙上了眼睛。轿內范老爷戴着官帽,穿着官服,摇着一把纸扇,用丝帕擦着脸上的汗水,卷起两边小窗的帘子。
唐师爷:范老爷,真热,这毒日头把麦田都快要烤焦了。
范进叹息:唉,老天不佑人,这几月未见半星雨点,苦了百姓。
唐师爷:老爷,把轿帘卷上去,凉爽舒服多了。
范进呵斥:不可,成何成统!
路上饿殍遍野,扶老携幼的逃荒人三五成群地向南行去。
唐师爷:离武昌应当不远了。
范逑:不过八十来里路,明夕就可到达。
轿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晕倒在地。
范进喝道:住轿。
范进下轿扶起那少年,见他双眼紧闭,有些惊慌失措的:这如何是好?
唐师爷:老爷,不妨事。说着用手掐着少年的双手。
那少年悠悠舊转,师爷拿着水壶喂水。
范进见这孩子模样招人喜欢,关切地问:看样子你也是逃荒过来的,家里的大人呢?
少年怯生生地:我……我爹娘都死了……说毕呜呜地哭了起来。
范进:可怜的孩子,制哭,你跟着我,从此不会再挨饿了。
唐师爷:还不快谢老爷,能遇上老爷收留你,是你的造化。
少年跪地打躬作掾:多谢老爷收养之恩。
范进:既然你无父母,我也无儿无女,就收你为养子,随了我姓,就叫范文吧。
少年破涕为笑,带着感情,拖长声音,甜甜地喊:爹。
唐爷爷:老爷你的心肠比菩萨还好,这伢也伶俐。
范进用手一指:前面那棵大红枫树旁舍是个酒肆,紧走几步,上那儿吃晌午饭去。
众人都来了精神,抬着轿孑一溜烟似的往前赶。
二
深夜,满天星星,月牙儿钭挂在西边天际。
范进坐在书桌前伏案夜读,脑门上沁出一层汗水。狗蹲在书桌旁吐着舌头喘着气,胡翠花坐在旁边摇着扇子驱赶署热:相公,时候不早了,歇息去罢。
范进,娘子先睡,你在旁边陪着打扇,手臂都酸了。考期临近,只能熬夜苦读,才不辜负母亲、岳丈、娘子的殷切期望。
胡翠花:相公身子要紧,中与不中都不重要,翠花可不是个贪慕虚荣、富贵、享乐之人。安居清贫,只要一家和和睦睦比什么都好。
范进:娘子这般通情达理,我更要发奋拚命,岂可一日懈怠。
胡翠花:相公如此熬夜,眼眶都黑了,憔悴的样子令人心理好生痛楚。
范进:不吃苦中苦,岂为人上人。
胡翠花撒娇:相公,别辜负了良宵。
范进摇头:娘子怕我累着,不行啊,过两天就要赴考了。范进在翠花的脸上吻了一下:乖乖听话,先睡。
清晨,火红的太阳从柳湖东边的山肚里吐出来,冉冉上升。
胡屠户提着一副猪大肠来到范进家。
范进娘迎音:亲家,难得你提脚,翠花,你爹来了,快泡茶。
胡屠户:不要泡,不吃茶了,肉案着叫你弟弟守着不放心这就要走。范进呢?
胡翠花他熬了道宵,刚躺下。
胡屠户:别叫醒他,我是来送二两银子,给他个盘缠,明早好上路赶考,愿他高中,光宗耀祖。
胡翠花接过大肠,收了银子:谢谢爹。
胡屠户嗡声嗡气地:爹图你们个啥?唯一的想头就是范进有出息,金榜提名。
范进、狗儿和坎儿一行三人来到龙门客栈门口。
店小二迎着:客官,住店?正好还有一间客房,今天生意兴旺,都是住的你们这些赶考的书生。
范进他们跟着小二往里面走。
小二谄媚地:不瞒三位客官,我们这龙门客栈可是块风水宝地,鲤鱼跳龙门,但过店的书生,着实中了几个呢,赶考的书生谁不巴望着住这店,你瞧,再晚想住店的书生可没缘了。
客房被打开,里面收拾得挺干净,范近放下袍袱,吩咐:请小二哥给我们送几盆热水洗洗脚。
一会儿,小二的热水送了上来:客官洗完脚,要什么好吃的尽管吩咐,这里有柳湖的鳖、鳜鱼,远近有名。
范进:我们就住在柳湖边上的柳镇,这些水物儿见识的多了,吃些素淡的青菜豆腐就好。
小二:好,就按客官说的整治。说罢就退下。
狗儿:范哥,这一路上的盘缠都是你打理,真的有些过意不去。
坎儿:他为我们赴考当掉了心爱的端砚。
范进:我们都是同窗好友,相互照应是份内的事,何须挂齿。
狗儿:难得你这样看重同窗之谊。
坎儿:从今后,范哥的事,只要帮得上手,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考场静寂肃穆。
范进思考有顷,不停地书写。
狗儿望着卷面发呆,写了几个字,摇摇头,用笔圈去。
坎儿握笔的手支若磨帮子,如坐针毯,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直淌。
有人向主考官交卷了。
范进写完审慎地看了一遍,圈改了几处,吁了一口气,才双手捧着卷子呈给了主考官。
客残内狗儿在房里端着碗愎慢地喝茶,坎儿在盆里泡脚,范进在桌上书写着。
狗儿叹息:这次考砸了。
坎儿同感地:我也考得很糟糕,范哥肯定考得好,平时的文章就做得花团铞蔟,这回还会差到哪里。
范进:我真希望考中,不知道能否遂我所愿,一展我心中的抱负。
坎儿:我不是这块料,下次再也不来应这个景儿了。
狗儿:你都如此说,我就更只配到柳湖打鱼捉鳌了。
范进:将相宁有种乎,你们如此丧气!
狗儿捧着茶碗站到桌前:范哥,你把考卷都录出来了。
范进:录出来好请先生指教。
狗儿:好文章,准能高中榜首。
胡屠户一进门就问:贤婿,可否考中?
范进怅惘地:愧对岳父。
胡屠户摇头晃脑地叹息:哎,白白糟踏了我的银子。下次再考不取,别怪你岳父不认你!
潭洲知府衙内,汪学道在翻阅着考卷,旁边的小仆童为他摇着扇子。
汪学道搡着太阳穴,端起荼杯呷了一口茶。
知府大人怀里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猫踱过来:汪学道,累乏了吧,歌一歇,你明天要回长沙了,我托你捎点东西给妹子。说罢,从袖内拿出一个玉镯,一支金钗。
汪学道眯着眼睛瞅着玉镯:好个翠玉镯子。
夫人:你真会识玉,这镯子值千来两银子呢。
汪学道:受之有愧呀。
夫人:又不是给你的,是送给妹子的,关你屁事,打什么官腔!我侄儿的亊呢,有不有门。
汪学道:夫人尽管放心。
夫人脸上堆着笑,飞过去一个媚眼:金童儿,我带了点人参,我们去煮碗参汤给大人提神。
夫人放下猫儿,同仆童一块离开。
汪学道望着她的背影呑涎水:好个可人儿。
汪学道把一面卷子放在文案中间,看了一眼,自语道:范进,取名进,就能进学了?倒要看看你喝了多少墨水?!他正要看下去,忽然捂着肚子,坐下放出一个响屁,从桌子上拿一张纸,匆匆忙忙地离去。
那只雪白的猫见屋子没有人,竟不安心地跳上文案,用爪和嘴撕咬着卷子,卷子被弄得皱巴破损。
汪学道方便回来,见猫在文案上戏要,大吼一声:该死的畜牲!敢在本大人面前撒野!
猫被吓得从文案上跳下来。
汪学道拿起皱巴巴的卷子,塞在那些已阅的三卷子底层:连猫都不让本大人看你的卷子,还能有什么好文章!
范进起了一个大早,头顶上的天空闪眨着星星,他来到府衙门前靠右的榜贴处翘首盼望早点放榜。
天放亮了,一声炮响,榜贴张挂了出来,许许多多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榜贴,范进在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看了一逼又一遍,他失望地退出了人群。
范进远远地望着那些上榜的举子,雀跃的样子,好生羡慕,触动心事,落下伤感的泪水。
范进走进先生房生,弟子这次名落孙山,有负先生教诲。
先生:这是意料中的事,气数使然。了空禅师算准你四十八岁鸿运,现在正是晦运。毋宁勿燥,静等机运罢。
范进:弟子谨遵教导,就是考到须发皆白也不会颓废。
先生:这才是泰山不移的大志,可嘉可贺,
范进呈上卷子:这是弟子录的考卷,请先生指教。
先生看了一遍叹道:文章无可挑剔,时运不济,无人赏识。
三
桌上一盞豆灯的火苗左右摇晃,放出不太明亮的晕光。范进就着灯看书。
翠花在旁埋怨:你考了这许多次,考不中我不怨你,可你这不要命的读书,弄得面黄肌瘦仍不放过一个考期,把家也弄得穷得叮当响,身子骨也熬得像根枯柴,就是做了官又有什么值得稀罕。
范进怒斥:妇人见识,不苦读怎能考取秀才?不考取秀才又怎能参加乡试?乡试不中举人又怎能做官出人头地?空有一肚子才学若无处使用,不是更可悲吗?你这么聒噪罗唣,三从四德呢?你这贤德被狗吃了!人家心烦,你偏往上面煽火,还不自个儿睡去!
翠花眼界湿润:一片好心,反遭你一顿斥责。相公,你把罩袍脱下来,我给补补。
范进嗫嘴着:你……你……抱着娘子的头哽咽着。
范进浇过菜地,担着空粪桶,穿一身补丁衣服,手托书本,边看边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些小把戏往他的桶里丢土块石头。
柳荫下,乡里的翁妪指截着:真是个书痴,书可当不了饭吃。
一些人交头接耳:书都读呆了,从十几岁起就应试,考过十多次,胡子都快要白了,也还是个落魄的老童生。
另有人叽嘲:看他那股穷酸劲儿,书是挑粪的人读的么?
范进充耳不闻,虾着腰挑着桶自顾自地走着。
狗儿提着鱼篓打橫里迎过来,揪着范进的扁担:范哥。
范进:狗……狗儿。
狗儿:从鱼篓里拿出一尾鱼:今天网了几尾鳜鱼,这只足有两斤重,你拿回去给伯母尝鲜。
范进:难为你想着,这鱼在城里能卖几钱银子。
狗儿:什么钱不钱的,只顾吃。
冬天,屋外下着鹅毛似的雪,屋顶上铺着厚厚的一层。
范进望着阴惨惨的天,愁苦他:过几天又开科丁,盘缠还没有着落,愁煞人也。
范进娘嘀咕着:秦保正搬柳城住了,不然问他借点银子绝不会推辞。你先生也在外地挂馆,你干娘去年又过世了,一个个贴心帮你的人,远的远,死的死,只有一条路,去找你岳丈。
范进:我没脸去求他,上次赶考,他一个子也不肯支助,还是典当了干娘给你的玉镯才应了急。
翠花:相公别急,我这里还有一支金钗,至少可典当十两银子,五两给你做盘缠,五两家回,又可抵当阵子。说毕从脑后抽出金钗,递给范进。
翠花一脑暗湿的头发撒开来,笼罩着苍白的鹅蛋脸。范进直直地望着翠花,鼻子发酸,声音颤抖地:娘子,苦了你,你今生跟我范进没过上好日子,我来世做牛做马地报答你。
翠花安慰:相公是个有福相之人,迟早会发达的。我翠花能做相公的媳妇,是我的福缘,再苦再穷也乐意。
范进眼眶里的泪水泉儿般地桶出。
雪小了,但仍然不紧不慢地飞着。
范进背着包袱站在门口向娘告行:娘,孩儿去了,外面风大,您快进去。
范进娘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想了一会儿叮嘱地:在处面要注意身体。
范进:请娘放心。说罢转身踏雪而去。
翠花跟着送出来,默默地行了一程,范进步步相劝:娘子留步。
翠花依依泣别:相公一挨考完,不要耽搁,早日回家。
范进:好。不待叮嘱,就在这里别过。
雪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脚印。
翠花伫立在那儿,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変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消失。
范进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麻布直裰,冻得瑟缩地随着那些童生进到考场,接过卷子,按号入了座。范进在手上呵了一口气,两手搓了搓,握笔写了一阵,思索一忽儿又疾写。
范进的这副穷酸样引起了学道周进的注意。他走到范进旁边,把一个暖手炉放在范进的桌上。
范进望了一眼周学道,眼里淌下泪水。
当范进上来交卷时,周学道翻了一下名册:你就是范进?
范进忙跪下:童生正是。
周学道:多大年纪?考过多少次?为何总考不取?
范进答:因为各位老爷不喜欢我的文章,所以考了十多次都没有考上。说罢,又磕了一个头。
周学道:本人十分同情你的境遇,对你印象非常深刻。早两个月曾同敞县去柳湖游湖,在船上喝酒下棋吟诗。那晚月色很好,我们一行四人兴致都高,半夜才回府。路过柳庄时,见一个窗户上透出亮光,传来朗朗读书生。想不到一个小小柳庄,竟有如此刻苦的学子,精神可嘉。县令说这读书人叫范进,是个孝子,写的字做的对联在柳城小有名气,是个落拓的老童生,央我予以关照。先看看你的卷子,果然有真才实学,一定提携。
范进又磕了一回头:谢先生裁培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