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高老头的拐杖(散文)
高正仁手里的那根拐杖,似乎是专门打人,其次也打狗。
拐杖不知为何木所做,据说是他的孙儿,在山上岩石的罅隙,扒出的一段树根。手把的一端,自然弯曲,流线地扭作几扭,整个看来,几似一条乌蛇。这拐杖出奇得坚实,铜铁一般,通体被高老头把磨得光溜溜的,着地的下端,却并没磨销什么。
高老头的身子又高又直,快90岁的人,还可以翻山越岭去邻村看戏。提着这柄拐杖,有时下端并不着地,乍一望去,仿佛他是提溜着一条蛇。这拐杖,有时看来,对他倒确是摆设。其实,没有拐杖,他照常走得安稳。记不清何时起,高老头儿,杖不离手了。
高老头生活的庄子,无一例外,全部姓高。他年岁最长,辈份最高,向他叫老太爷的有多少,他自己可说不清了。他耳根少有点背,眼睛却还好,所以,没有事做,便总在庄子上踱来踅去,东张西瞧。
他曾经念过一点旧学,能说出“里仁之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类——庄上人不大能听懂的话;也有说,他还当过兵,可能不是在共产党的部队,他也就避而不谈;也有人说,解放后,他做过乡、村干部,是个在籍的共产党员,但毕竟没享受国发的补贴,干部的经历,实可怀疑;又说他做过民办教师,后来不干了,这事也无从论起。他当过队长,用石块敲过生产队房檐下的大钟,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他还有一道本事:能背“老三篇”,至今不落一字。毛主席语录上的段落,他也能滔滔不绝很多。他最佩服的人物,就是常挂在口边的“毛主席老人家”了。谁敢让他听到一句“老人家”的不是,不管是谁,他的拐杖,立时打去。他自己居住的老屋,墙上仍有一张伟大领袖的挂像,拭得一丝不染。床头那件老旧的黑桌抽屉里,还保存着几枚像章。
高正仁当生产队长的年月,高家寨族里三百来人,无一不怕他。分田到户,他年岁大了,不再干村民组长这个新角色。从此,他的手里,常握着那拐杖,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又畏惧这拐杖了。
不仅是畏惧,也增了讨厌了。过去,大家都叫他叔伯、大爷、老爷、太爷的,不一而足。现在,当面还这样叫,私下里,有人开始称他“老头儿”、“老头子”,加之他自己说着什么“耄耋之年……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话,也有人叫他“老不死的”了。
80年代,年轻人先就嫌恶他了。最初是流行烫发的时候,很多女人都将头发烫了。高老头马上看不惯了,坐在族人闲暇聚会的古树下,抱着拐杖,向每一个烫了头发路过的女人,白眼翻飞,鼻腔里,还不住地哼哼。有时抬起拐杖,指着树上的老鸹窝自语道:“成何体统?简直不成体统!”
但他还是看惯起来,以为头发的长短曲直,不影响国格人格吧。后来,女人们的头发又染了色彩,高老头子又颇看不惯了一阵,说了一阵“成何体统”的话,但是最终,还是看惯下来。
又有人的裤管张大开来,成了大喇叭的形状,他就又看不惯了。一日,他就用拐杖挑开一个一尺多宽的裤管道:“这成什么体统呢?像个烂面袋,又费布又难看!”
好在这喇叭裤的张扬,并没有流行很久,高老头子也没有哼哼出病来。
再后来,女人们的衣服越穿越少了,竟至连大腿也裸了出来,白亮扎眼。更不像话的是,姑娘们的肚脐也盖不住了。这还了得!有一阵子,高老头不便外出,他的眼神太好,却没个地方落窠,随处都是掩不住皮肉的女人,他总不能一眼朝天,一眼朝地吧。花枝招展的时髦女孩儿们回来,纵使亲热地唤他“爷爷”、“太爷”,孝敬他好吃的礼物,他还是气鼓鼓的,干脆不理她们。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从此,他“成何体统”的口头禅,转升作这一句了。然而,渐渐地,他居然看惯了。对着女人,鼻孔里不再“咻咻”作声,眼神也如太阳一样普照万物了。
他最鄙视男女的鬼混苟合。河边的小树林里,打谷场的草垛间,乃至几处废弃的窑洞薯窖,他都要装作漫不经心游荡的样子,一一巡查到位。他那蛇般的拐杖,还要在里面深深地游移,咳唾两声,警告着不守本分的族人。
然而,少男少女们的恋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至于和电视里的镜头一模一样了。他的重孙儿,带回在外打工的女友,手挽着手,勾肩搭背,兴致使然,也不避人,这张嘴儿就粘在另一个的脸上了。高老头攥着的拐杖,只落得簌簌地抖了。然而,他渐渐竟然看惯了。
高长恩外出打工,他的老婆,竟同一个光棍族叔混上了。一天,高老头探准那光棍族叔又去了女人的家里,门也插上了,就端了一把椅,坐在大门外。他用拐杖戳那头拴在树上的猪,猪尖叫,他也大声嚷:“畜生!天作孽,可违也;自作孽,不可逃!——畜生啊!”
他竟直在院前坐了半天,嚷了半天,吵得庄上的人都来看,喳喳谈论了。自此,那光棍儿再也不敢登门。长恩的老婆,一看到高老头,远远就逃开了。
小孩子也有怕他的。冬天,有孩子去坡上砸那栎树的疙瘩烤火,被他发现,先就用他的拐杖,照臀背上打去。他必要一直追到家里,和他们的父母十二分地过不去,大叫大嚷:“祖宗千辛万苦种下的栎坡,就是不养蚕,却要毁在我们手下么?”拐杖的尖稍,要触在那糊涂家长的鼻尖了。于是,必引来合村的人看热闹,大家怕气坏了高老头,数落着那家长的教子无方,纷纷表态,从此决不毁树。
高老头的一个重孙,因为吃馍时偷偷将皮剥下,抛在地上了。正被他看到,恼极,一顿斥责:“这不是造孽么?白生生的馍皮,也要扔掉啦!”余怒难息,孩子的屁股,还是挨了一杖,哇哇地哭去了。高老头老眼里盘旋着泪,自捡了地上的馍皮,放口边吁一吁,全塞入自家的嘴里了。
高姓的祖坟,就在庄南的山坡下,郁郁地长着一些老柏。一片坟头的尽处,立着一块大碑。每年春节上坟,高老头子总是第一个来到,持着那柄拐杖,凛凛地立在碑前。他要看着在家的族人,老老小小都到齐了,这才起了笑意。哪一门倘使短少,他必要用拐杖指着那门的长辈,不客气地数落一顿。
“慎终追远!难道要连老祖宗也忘掉吗?祖宗逃难到这里落根,繁衍我们这么多子孙,难道不是祖宗的积德么?”言毕,呜咽一声,老泪纵横。
离开人世的最后几年,高老头在族人的眼里,越来越不受欢迎了。他动辄发怒,拐杖飞舞;凡他看不惯的,不管是谁,弄不好都要挨棍。好在他的力气已经不济,打在身上,如不碰到头脸,倒也无妨。他年岁最老,是族里的寿星,“老活宝”。就算他不讲道理,打错了人,谁又能揭得下来?
一天,高三茂从外地开车回来,村口遇着瞎眼的马婆婆,一个劲儿地按着喇叭。马婆婆原本是看不清路的,左右去躲,横竖不对,结果,跌进路边的坑塘里了。
正好高老头路过,二话不说,拦在车前,举起拐杖,向车上一个劲儿啪啪狠打。高三茂跳下车来,抱住了高老头,慌不迭地求饶:“不能打,这是宝马车啊,老祖宗!”那车盖,早翻起几道血痕。
“你挣几个糟钱?不是你啦!”高老头怒火万丈,“马婆子,你该叫老奶的,居然这样对她!连你也更得打!”说着,竟赏了三茂一棍。
遇到酗酒惹事的族人,他更是挥杖就打。那酒醉的,一逢到他,立时半醒,先就跳开跑了。
高老头在世的时代,庄子上没有赌博。无论是麻将,抑或是纸牌,但凡赌事,几近绝迹。高老头的瞌睡极少,白天休说,就是晚间,他的拐杖,也是无孔不入。哪一家亮着灯,聚玩着赌钱的勾当,那是逃不过他的。他闯进去,不由分说,依旧是举杖就打,乱打一气,打得人来不及将钞票收起,抱头求饶。
“老不死的!”几个在外染上赌瘾的族人,回来不能支场开赌,恨起他来。但也无法;他是族里的老太爷,白挨他的拐杖,谁能揭下?
高老头的拐杖乱打,渐闹的有人义愤了,这主要起因于婚丧嫁娶。30年前,高老头还是队长的时候,给本族立了规矩:婚丧嫁娶,礼金最多5元,抽一般的烟,喝一般的酒;除外来的亲戚和帮忙者外,一律不能吃桌。及他老迈,这规矩渐渐要坏掉了。礼金直涨到三五百元,一家有事,全族参与,家家停炊,统统吃桌。家家都在抱怨这风气的颓坏,可户户都在跟风。
高老头从不去吃桌的。这次是轮到高中强母亲的丧事了,筵席摆了上百桌,还雇来了哭丧队,歇斯底里,日夜嚎叫,鸡犬不宁。
高老头枯干的病体,突然在席上出现了。先是不由分说,打跑了一群哭丧队员,打碎了一桌盘盏。但很快被人抱住了,拐杖被夺下。人们搀扶他回家,还专派了人陪他。
末年,高老头得了厉害的气喘病。不分冬夏,胸腔里像压着一头怪兽,呼哧呼哧吼叫不停。他看大多数人的眼神,仿佛都不如意。老眼浑浊,但在那瞳仁里,却聚焦着两星冰冷的火,让人悚懔。因为喘个不停,他很少愿意说话了。但腿脚还好,照看的人稍不留意,他就会拄着拐杖出外了。
高老头猝死在一个晚上。
高慎玺用原先生产队闲置的旧屋,翻建成楼房,办起了教会,吸引了远近很多信徒。那天晚上,请来了远地的人物讲道。一片低垂的头颅,正自做着嗡嗡的祈祷的时候,门口的几颗,突然吃了几记硬拐。
高老头靠在门板上,喘息地挺着,左手里举着一张伟大领袖的挂像,右手握着拐杖,砍瓜切菜一般,照着一片木瓜般的脑勺,狠打,狠打。
突然,一片惊叫里,中弹一般,高老头的身体,慢慢从门板上滑落,终于栽倒地下。
高正仁活了95岁。他的葬礼,十分隆重,举族的人都参加了。没有哭声,一丝唏嘘也没有。几百人谈笑着,愉快地为他送行。
那根杖,不知是谁,插在了他的坟头,冷冷地指着苍天,如一把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