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虚荣与背判
一
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所有美好的记忆便如五颜六色的跳跳糖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劈啪弹跳,快乐翻倍。
我留神细看,只有一颗褐色的糖豆与众不同,它安静地呆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黯然神伤。我已经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中年妇女,知道所有的冷落都是让人不好受的。于是我决定剥开这颗糖豆,看看它里面包藏着我的哪一段往事,并且试图解开它不能弹跳的谜。
二
十八岁是一个女人青春最灿烂的年纪,恶俗一点说就是一朵花开得最好看的时候。在我十八岁那年,十里八村还不像现在这样,男人女人,老人少壮……都跑到沿海经济发达的地方打工。
像我们村,出来打工的就只有我姐姐,除了两个考上大学的,最出风头的就到她了。在村子人的眼里,南下广东的姐姐那简直就是麻雀变凤凰,展翅高飞了。
只一两年后,打工之风就开始以十二级台风过境的力度和速度袭卷内地贫穷的乡村。像我这样,没有读多少书,家里只有几亩薄田的女孩子们,更是在亲戚带亲戚,老乡带老乡的传输带下,候鸟一般迁徙南下。
而我的南下,一开始就那么与众不同。当别的女孩子脸色菜青,强忍闷罐子般火车里方便面、臭袜子、辣条、呕吐物等各种混合气味的时候,我正如小鸟一样飞在万米高空,竭力装作优雅地对真正优雅的空姐说:“请给我来一杯果汁,谢谢。”窗外的云朵,白得像棉花。请恕我描述得如此庸俗不堪,十八岁的我,指甲缝里黑色的泥土还没有洗干净,眼睛里的畏畏缩缩毫不客气地出卖着我的卑微,在我眼里,云朵再美,也只能如棉花。
我暗地里观察姐姐的言行举止,迷惑于她的自然大方,和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幽香。只两年时间,我和姐姐之间就拉开了一条如此巨大的鸿沟,也许从此以后,我都只能仰望她了。这感觉让我骄傲又难受。
一天的长途跋涉,我头晕晕乎乎,当再一次提着行李从中巴车上下来时,姐姐对我说:“到了。”要不是带我出来的是亲姐姐,我真怀疑自己是被人拐卖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啊?跟我们老家差不多一样的乡下,房子后面是山,前面是鱼塘,路上走的人,男的女的都是汲一双塑料拖鞋,走在路上,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哎哟,周小姐,又去哪里潇洒啦?”一个……非常丑的女人,黑,胖,五官粗糙,却自以为风情万种的偏着头,阴阳怪气地说:“你就好喽,天天在天上飞来飞去,我们只能闷在车间吃灰尘。这个是谁呀?新来的?”
奇怪的是姐姐并不理会她的尖刻,反而像见了久违的亲人一样上前摸了摸她的裙子,眼带揶揄的笑问,“老实说,是不是他——送的!?”
“周小姐回来啦,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啊?”这时,又过来一个……女孩子,个子矮矮的,T恤和短裤里面包裹着她圆咕噜嘟的身体,脸上的婴儿肥还未消退。她的年纪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不过她的单纯与阳光全写在脸上;而我,更像是一只还未曾进化好的丑小鸭,阴郁和自卑由内而外散发。
姐姐为我们作了介绍,那个丑女人叫阿英,来自海南,女孩子叫叮叮,来自湖南。“都上来吧,我带了湖北特产,上来一起吃!”姐姐说。
“阿英,老板说叫我妹妹跟你住一间。”姐姐一边招呼她们吃东西一边说,“你那间不是有两张席梦思吗?正好,让我妹妹跟你做个伴儿。”
“哪里要老板说,你周小姐说我也不敢不从啊,对不对?”阿英不客气地吃着东西,说话也是那么不客气,“真要找人做伴我也不找你妹妹啊?那个靓仔天天要请我看电影看录相,我都懒得理他,还要你妹妹陪?”
“哈哈哈,阿英,你要是真敢叫他上来陪,我叮叮以后就喊你妈!”叮叮说起话来还真是不经大脑,没心没肺的。我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只按姐姐的吩咐,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隔壁阿英住的单间。
“你真好啊,有一个这么好的姐姐,一来就住二楼,住这么漂亮的单间。”叮叮跟着我过来,站在门口一脸羡慕地说:“我们车间的人都住在楼下,比你们这还小的一间屋,放四张高低床,挤八个人。”
“那个叫阿英的呢?她不也是车间的吗,怎么住二楼?”我记得阿英说她天天在车间吃灰尘,便问。
“阿英是调色的,不属办公室,也不属车间,就是有点技术吧,不过多数时候得跟我们车间的人呆在一起。”看得出来叮叮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子,她凑到我耳边,似乎我们是相识已久的好朋友:“你不知道,她的老公是本地人呢,他们正在搞离婚,她老公把她甩了,她只好住这里。”
“那……”我还没想好怎么问呢,叮叮就懂了,“她跟我们车间一个男的不三不四,以后你就知道了,她这个人……我可看不惯。”
“周小姐,你妹妹明天就上班吗?你能不能跟主任说一声,让他把我们安排在一个班做事,这样我就有好朋友了。”叮叮朝姐姐那边大声地问,我很好奇她的热情怎么可以来得这么快,就因为是同齡人吗?我怎么做不到?
“她明天上班,不过是去仓库帮阿洁。快到旺季了,以后阿洁就只负责成品进出,我妹妹管原材料的发放。”姐姐回答道。
“哦——是这样啊……”我看到叮叮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她很快又说,“好羡慕你啊,不用在车间做事。”
三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叮叮还真的成了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姐妹——要是姐姐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姐姐的工作与我们所有人都不在一个档次,她每天穿得像电视上的职场丽人一样,跟着老板走南闯北。下属三家分公司的活都由姐姐传递下来,每个职位上的人,不管是厂长,经理,主任……见到姐姐,都要非常恭敬地称她一声“周小姐”。
叮叮虽然与我一样大,但见识比我多多了。她老练地和每一个同事开玩笑,大大咧咧的性格让她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笑。有时,那些男孩子咸猪手地拍一下她的屁股,她会非常气愤地说:“我警告你,不准开这种玩笑!”但对方并不醒气,反而笑得更加放肆,她也就不好再黑着脸,也和对方不那么在意形象地打闹起来。
像叮叮这样,我有羡慕也有不屑:要是我的性格中有她一半的开放与乐观的话,凭我的姿色,哪里会一个男孩子都引不来?可是若要我真的像她这样,简直是……滥交,说得也许严重了一点,我情愿一辈子做老姑婆。
叮叮羡慕我的地方就多了,除了工作岗位和住宿条件,更让她忌妒的是吃饭的时候,我是上食堂二楼,与办公室的人员一起,三菜一汤围桌而坐地吃。而她呢,要拿着自己的不锈钢餐盒,晴天顶着太阳,风雨天狼狈不堪地撑着雨伞,排队等分餐。更不公平的是,我是免费的,她要凭一张盖了章的面值两元的饭票打饭,忍受饭堂里本地老太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白眼和谩骂。
那个说话尖酸刻薄的阿英也是排队打饭的。
“哼,人家阿洁都说了,就算是旺季她一个人也做得来,往年还不是她一个人做的?今年效益本来就不好,还多了个吃闲饭的,哎哟,不知道厂长是怎么想的,也不跟老板说一下。”阿英叉着腰,跟一个本地人用白话聊天。我的仓库就在车间旁边,她以为我刚来不久,听不懂白话,但其实我已经能听个七七八八的意思出来了。
“哎,阿英,你也是瞎操心,老板又不会少发你一分钱工资?我看这个阿芝人挺老实的,你也别搞得像欺负人家似的。”
“我哪里敢欺负她呀,她可是周小姐的妹妹哎,比皇亲国戚还厉害!”阿英话里有话,在当时我心里已隐约明白了的,但也许是涉世未深,也许是不敢面对吧,总之我听到了当没听到。
“你们这些人啊?在背后嚼别人舌根也不过来帮我看机,真是小人!也不怕烂舌头!”叮叮的话像一把救命的利剑一样穿破整个车间,我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已经出汗了。我不怕他们说得有多难听,我是不愿意面对将要从他们嘴中吐出来的那个真相。对我而言,他们不说,那一切就是不存在的。
下班后,我特意等了叮叮和她一起回宿舍。
当我们经过总公司大门口时,碰到老板和另外几个得力干将站在那聊天。像我和叮叮这样年轻的工人,是没有什么资格和他们打招呼的。可是这样近距离的过去,特别是当我们同时感觉到老板的目光也朝我们这边盯着时……
“左边那个就是周小姐的妹妹……”我听到有一个人跟老板说。
我能感觉到叮叮的手心在发烫,就像我的脸一样。我挺直腰,身体僵硬,机械地向前走着。是的,只要我们保持这个姿势,坚持……可就在这时,叮叮突然放开我的手,在几个有“身份”的男人的注视下,偏头、甩手、表情扭扭捏捏,动作夸张地扭动着丰满的身体跑开了。我的心底“轰——”地升腾起一股非常强烈的愤怒、厌恶、鄙视,叮叮的形象在我心里一下子变得无比丑陋、低俗。
可是过后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姐妹。我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怀疑中,我只是被能力强大的姐姐空降到这个地方,宽大明亮的宿舍,舒适的工作环境,没有像叮叮那样来自老家的经济压力……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像个怪胎一样地存在,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没有姐姐,此时的我,是不是也像叮叮一样没心没肺地和工人们打闹、嬉笑,那个我会不会过得更开心?
还有,为什么我要想这些问题,这些可是叮叮最羡慕的啊。
除了叮叮,身边的人对我是有保留的。有时候,她们一堆人围着说话,总会有一两个放哨的角色存在,她们不错过同伴们的每一句精彩,眼睛也放着连一只苍蝇也休想靠近的警惕万分的光。我打开身上每一个毛孔,敏锐地捕捉到那精彩里不时提及我和姐姐的名字,又被我刻意迟钝地封固在脑子里,然后,装作自然地与她们打招呼。
四
姐姐又出差了,这次,她留了很多钱给我,叫我自己撑握开支,她可能要半个月后才回来。她知道我喜欢看书,出差前两天还特意叫司机车她到镇上,给我买了两本小说。
那时我心里对姐姐已经有了抵触情绪,只是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小姑娘的虚荣心总是能轻易地点据上风。明明很喜欢姐姐留下的书,却故意不去翻开,跑去和叮叮她们宿舍的人斗地主。偶尔有大胆的男孩子,装作不经意地拍拍我的肩膀,我便立刻把自己变成一块冰,那寒气只针对那个别有用心的男孩子。这也是姐姐对我放心的原因,她不说,我也懂。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真的不可以太随便,不能有半步的行差踏错。
夏天天黑得晚,斗地主都不能打发这漫长的傍晚黄昏。我也有点厌倦了和她们在一起时的无聊,就像姐姐说的,太浪费时间了,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
“你还小,不要那么早就拍拖了。现在找男朋友,只能是车间工人,可是当你提高自己后,能配得起你的,一定是更好的。”姐姐对我,用心良苦。
叮叮和姐姐就像一个天平的两端,向我传递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我既做不到像叮叮那样开心玩乐,姐姐的强大能干,更是让我望尘莫及,一丁点儿追赶的勇气也没有。
可是叮叮是那么热情。
“阿芝,陈志南说车我们去看录相,一起去吧?”叮叮跑上来喊我的时候,我正准备静下心来看书。
“嗯……我不去了吧?”我有些犹豫,怕看了录相回来又觉得看录相也不过如此,又会后悔——我也讨厌自己这该死的性格。
“去吧去吧!”阿英正对着镜子往头发上喷发胶,她喜欢把留海用风筒吹得高高地,走到哪都是一副耻高气昴的样子。“你要不去,你的好朋友叮叮就惨了,一定要去!”阿英有点不讲道理地过来推我,语气也是命令式的,还给了我一个非常有含义的眼神。
我这才注意到叮叮穿着一条非常性感的碎花连衣裙,无领无袖,尖尖的鸡心领恰到好处地在乳心处收笼。收腰,漫开的碎花流畅地向臀部滑落,把最丰满处包裹得春光灿烂,再一路向下,行云流水般泼洒开去,把裙摆的风情演绎到了极致。
我吞了一口口水,突然明白了阿英眼神中的含义。
这个陈志南是本地人,开一辆男式摩托车上下班,那时本地人中拥有摩托车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录相还没开始我就后悔了。简陋黑暗的录相厅里弥漫着一种我至今也说不清楚的气味,也许就是街上免费派发的生理杂志中说的,男人的汗味,荷尔蒙的气味,还混合着女孩子身上地摊香水的气味……我本能地退后两步,等叮叮挨着陈志南坐下后,我才挨叮叮坐下来。
那时,本地人多是瞧不起外地人的,他们称我们“捞妹,捞仔”。可他们除了得天时地利人和的机遇,只不过是一群泥腿都未洗干净,坐井观天愚昧至极的青蛙罢了。他们一边瞧不起外地人,一边阿谀奉承地对待一切从香港过来的泊来品。比如眼前满屏赤膊男女的港产三级片。
我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偷偷地朝叮叮这边瞥了一下,那个丑陋又猥琐的陈志南也正偷偷地观察叮叮的表情,吓得我赶紧目视前方,神情“专注”地观赏起屏幕上男人女人疯狂高潮的戏。关于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我在书上也有看到过,但绝不是像这般恶心。我想起身离开,双脚却不听使唤,一起身,整个大厅的人都会看到我,这无异于让我脱光了衣服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与屏幕上的人有何不同?整场录相看下来,被强奸的不是屏幕上的那个女人,我的眼睛,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心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被强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