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舞阳(征文.小说)
一、
舞阳第一次见盖聂,是在太子丹为荆轲准备的晚宴上。那一晚有很多的人参加晚宴,大都是歌姬女奴,邀请的达官贵人不多。太子丹在秦国做人质的那几年里面,受尽秦王羞辱,自从他潜逃回燕国后,就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前的太子丹从来都看不起像舞阳这样的人,而如今的太子丹,一直在拉拢各地的能人异士,仿若在预谋着一场祸事。像秦国败将樊於期,像浪迹江湖的剑客荆轲。
舞阳对于这样的晚宴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看各路人物虚伪的自吹自擂、虚心谦让的丑陋姿态,还不如多饮几杯佳酿来的自在。舞阳自幼生活在达官贵人家庭,他的爷爷秦开是燕国名将,从小他便见惯了这种无聊的晚宴。只不过后来爷爷死后,家道中落,迫使他也成为了混迹江湖的所谓剑客。舞阳本不想参加这种晚宴,但他不能拒绝太子丹,也不敢拒绝。
盖聂是陪同荆轲一起来的。荆轲是闻名江湖的剑客,自然是一身侠肝义胆,戴着黑色的斗篷,穿着一身黑色的素衣,将剑竖放于桌角,剑柄距离右手只有三寸的距离。舞阳知道荆轲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身在江湖,危险随时而来,剑柄对着自己,会节省掉拿剑的动作,从而直接拔剑迎击。高手对决,胜负本就只在瞬息之间。荆轲的剑眉很宽,眼睛深邃,眼珠明亮而尖锐,一副侠者风范。这样的人很多,置身江湖,每个人都想做侠客。舞阳所注意到的,是盘膝坐在荆轲一旁的盖聂。盖聂面目清秀,眼神有些空洞,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舞阳觉得这样的人才可怕,因为隐藏在他空洞的眼神后面一定是杀机,待他露出杀机,便没人能从他手里逃脱。盖聂不像荆轲,他没有佩剑而来。如此不以剑为剑的剑客,全天下也只有盖聂。
晚宴在一阵歌舞之后结束,从来都是如此。荆轲被太子丹留下商量要事,盖聂出门等候,舞阳准备打道回府。
太子殿前,二更,月上屋檐,几只蛐蛐叫了几声便回土里睡觉。舞阳看到盖聂,便双手抱拳弯腰行礼道:“盖先生。”
盖聂回礼道:“秦先生。”
舞阳心中有疑惑,未曾解开,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与盖聂同处,便问道:“不知盖先生可否解答舞阳心中的疑问?”
盖聂道:“秦先生所谓何事?”
“盖先生身为剑圣,为何没有佩剑?”
盖聂微微一笑,那个笑容看起来很自然,但舞阳不知道盖聂的笑容背后隐藏的是友好还是敌对。盖聂抬头看着并不明亮的月亮,淡淡地说:“我既已为剑圣,剑于我又有何用?”
舞阳不懂:“剑乃剑客之根本,剑乃剑术之根本。没有剑,还谈什么剑术?”
盖聂轻蔑地笑了笑,摇摇头说道:“剑客之根本,从来都不是剑。待以后你能弃剑而战,你便会明白了。”
“弃剑?!”
盖聂点了点头道:“剑,不过是兵器,是杀人利器。而杀人,始终都是人杀人,而不是剑杀人。”
舞阳似懂非懂,却又不好揣摩剑圣的心思。盖聂的剑术天下无双,更是纵横家中难得的高手,对于剑的理解,自然不是旁人所能启及的。而舞阳,不过是太子府的一名客卿,与盖聂比起来,他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对于这种差距,舞阳比谁都明白。舞阳想成为像盖聂那样受人追捧闻名江湖的人物,他也一直以此为目标。在他的心中,纵观全天下,也只有盖聂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剑客,而且与世无争的很受待见。
盖聂问他:“你是秦开的孙儿?”
面对盖聂,舞阳恭敬道:“是,我乃秦开之孙秦舞阳。”
“秦开将军一世英明,战功累累,而你作为秦开之孙,理应为燕国效力,而不是整日混迹于鱼井之中。”
舞阳看着盖聂,盖聂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剑客,而像是一个谋士或者诗人,他身上自带一种儒雅的书生气息,言语间不急不躁不高不低,仿若对世间一切都毫不在意。
太子丹送荆轲出门,看到盖聂,双手抱拳弯腰行礼送别盖聂与荆轲。而面对秦舞阳时,只是摆摆手挥挥衣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先下去吧。”
秦舞阳恭敬地行礼至太子丹进入殿内才敢离开,待他回头,盖聂与荆轲早坐进马车,一路朝太子丹为其准备的别院奔去。舞阳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大门,又看看远去的马车,此时月亮隐没在云层里,漆黑的夜晚,徒留一个落魄的名门望族闲走于街头。
二、
舞阳自幼生活在官宦世家,爷爷秦开是燕国大将。秦家有一世交,名为赵无极,在阳城做买卖。阳城本为赵国之城池,后被秦开攻下,从此纳为燕国国土。赵无极走南闯北,南至楚国北至匈奴,当初秦开在东胡做人质,虽得胡王信任但不能回中原,赵无极的商队路过东胡,巧遇秦开潜逃,便助秦开逃往燕国,从此两人结为生死之交,生生世世皆是兄弟。
赵家有女赵晗雅,为赵无极之孙,生得水灵,个性古灵精怪,甚得众人喜爱。
舞阳第一次见赵晗雅,是在年幼的时候。那时候舞阳年芳十三,赵晗雅年芳十四。十四岁的赵晗雅已经犹如邻家小妹,大大的眼睛天真无邪,面容清秀。赵晗雅与舞阳只是一个照面,舞阳觉得如一缕春风拂面般清新,如蔷薇花般绚烂。这一面,赵晗雅的身影便深深地印在了舞阳的心里。
赵晗雅不同于别的大家闺秀,只知深锁闺房绣花弹琴。赵晗雅偏偏最不喜欢的便是绣花弹琴,她认为女子与男子无异,应当识文习武在外闯荡。因此在阳城,赵晗雅绝对是个异类,而且是个很吸引异性的异类。
舞阳与赵晗雅的亲事是秦开与赵无极私下指腹为婚的,舞阳喜欢赵晗雅,但赵晗雅却并不喜欢他。赵晗雅归根结底是个女人,虽然识文习武,但也只是一个能识文习武的女人,她所喜欢的却并不是剑术高明的剑客,也不是三言可断天下的谋士,而是一个精通音律的琴师。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对音律一窍不通,所以当她听到一曲气势磅礴的乐曲时才发现音律是多么的美妙。
舞阳是秦家唯一的后人,做事情向来肆无忌惮。以秦家的势力,在整个阳城,甚至整个燕国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因此,舞阳在阳城的大街上,手刃了作为琴师的那个男人。
对于这件事情,作为燕国大将秦开,自然是不允许的,他不顾家人反对,将舞阳绑至县衙。县令见状,不敢怠慢,一边阿谀奉承一边好言相劝,最终只是给舞阳定了一个扰乱公堂的罪名,罚银三千。
十三岁的舞阳当街杀人,这是完全可以当做传说来流传的,而作为传说,被流传了很多年。
当然,赵晗雅不可能嫁给舞阳,在舞阳十八岁之前,秦开病死,父亲软弱无能,秦家家道败落,赵晗雅趁势胁迫家人退了这门亲事。公元前236年,赵国率军伐燕,攻取阳城,从此赵晗雅杳无音讯。
舞阳并不是很想念赵晗雅,对于女人,舞阳并没有太多的在意,他所在意的是他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他在江湖的名望。他所结交的也都是些江湖上的剑客,逢人便吹嘘自己的传说:“爷爷我小的时候当街杀人,没人敢抬头看我!”
十三岁当街杀人,这是何等胆色?自然,很多人便将他奉为偶像。但是只有舞阳自己清楚,那日手刃琴师,虽面无惧色,但内心却是波涛汹涌。舞阳看着琴师倒在地上没了生气,鲜血从他手中的剑尖流下,滴在青石板上,很快便会被风干。街上所有的人都没人敢上前来阻止他,他就像是一个孤胆英雄立在原地。那一刻,舞阳知道,想要强大,就必须让所有人都怕他。
三、
荆轲取来了樊於期的人头,这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樊於期是秦国大将,后在对阵赵国的时候败下阵来,秦王下令处死樊於期,樊於期逃往燕国。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太子丹一心想要除掉秦王,得知樊於期逃往燕国,便命人找到他,奉为上宾,以礼相待。
舞阳认为太子丹定会为樊於期的死与荆轲争执,甚至放弃刺秦的计划,或者派遣他人,好比剑圣盖聂,他才是最佳人选。当坐在大殿上的太子丹看到樊於期的人头,先是一惊,后即刻平复道:“荆轲先生为何要取樊将军人头?”
荆轲将人头放回木盒中,面无表情地回答道:“秦王生性多疑,怕是此去刺秦无法接近秦王,故以樊将军人头奉上,方可面见秦王。”
舞阳一直注视着太子丹的一举一动,他很想知道此刻太子丹最器重的樊於期死于荆轲之手,太子丹会有怎样的表现。
当太子丹听完荆轲的解释,最先表示的并不是厚葬樊於期的尸首,而是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奸诈的笑脸:“荆轲先生所言极是,虽樊将军投奔于本太子,但刺秦之事樊将军定是心意已定,才将性命交于先生之手,先生莫要辜负将军的在天之灵。”
荆轲双手抱拳,弯腰行礼。
舞阳看到荆轲的眼睛异常敏锐,充满杀意,仿若是一潭被冰封的江水,隐藏在冰层下的是比寒冰更冷漠的心。舞阳顿时明白了太子丹寻访荆轲的理由,明白了刺秦大业只有荆轲才能完成。
这世间的剑客只有三种:第一种是为了扬名而立身于江湖的剑客,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名誉与敛财;第二种是为了生存而立身于江湖的剑客,他们大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以亡命徒居多;第三种是为了自由而浪迹于江湖,犹如闲云野鹤,好比盖聂。最可怕的便是第二种,没有什么比亡命之徒更令人害怕,而荆轲就是一个亡命之徒。
舞阳不清楚自己是哪一种,他与荆轲之间完全不同,与盖聂之间更是相距甚远。为了扬名立万吗?燕国大将秦开,舞阳的爷爷俨然是整个燕国甚至整个北方闻名的人物,舞阳十三岁于闹市杀人,也算是勇士。舞阳不懂,他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多年来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
他欣赏盖聂,崇拜盖聂。盖聂被天下人誉为剑圣,剑术天下第一,却如同闲云野鹤般,在这个纷乱的人世间却能置身事外,这是何等的境界!盖聂与荆轲是至交,一个是散人,一个是亡命徒,舞阳不明白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成为至交,但他不能问,也无从问起。
在荆轲拿来樊於期的人头之后,太子丹便确定了刺秦之事,将之提上了日程。太子丹以荆轲献上燕国督亢地图与樊於期首级为由,命秦舞阳作为随从,陪同荆轲一起完成刺秦大业。当日,燕国使臣便已经出发咸阳,秦舞阳只得与荆轲一同前去别院为刺秦之事做准备。
四、
太子丹不远千里送别荆轲与舞阳,于易水河畔,太阳高照,拉长了一行人的影子,倒影在河水里,与河畔融为一体。
使臣的马车隔岸等候,荆轲与舞阳下车等太子丹与好友盖聂。太子丹从马车上下来,后面跟随着盖聂。盖聂的气势的确不同于常人,能够看透红尘的剑客不是一般的剑客。舞阳再次见到盖聂,心里的崇敬油然而生。盖聂的身后还有两人,一人怀抱离筑,面目俊朗,眉宇间一双坚定不移的眼睛。另一人是位女子,女子眉清目秀,脸色红润,似桃花。
舞阳怎么也没有想到还能见到赵晗雅,竟是在自己一心赴死的时候。赵晗雅与小时候完全不同,那个雷厉风行、那个无所畏惧的奇女子已经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站在眼前的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女人,叫赵晗雅。
怀抱离筑的男人为荆轲的好友,一个击筑的琴师高渐离。高渐离虽不是江湖人物,但他的盛名早已传播整个天下,没有哪个琴师能够有高渐离的技艺。舞阳转念一想,荆轲有剑圣盖聂这样的朋友,自然也会有高渐离这样的朋友。对此,他甚是羡慕荆轲,太子丹当他是座上宾,盖聂当他是至交,高渐离也当他是至交,但他想不通,向荆轲这样的亡命徒,为何总是有这样优秀的朋友?
赵晗雅是同高渐离一起来的,一来是她不愿意离开高渐离,二来是送送舞阳这位故人。
多年不见,舞阳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倒是赵晗雅先开的口:“一别多年,没料到这一见,却是永别。”
舞阳只是笑笑,不知如何作答。他梦想成为像盖聂那样受人尊敬闻名天下的剑圣,再不济也得是一个拯救天下苍生的英雄,但到头来自己依旧是那个混迹于鱼井之中的秦舞阳。
赵晗雅说:“当初你因我杀人,虽然罪不可赦,但很感动。我希望你知道,你是秦舞阳,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士秦舞阳。此次刺秦之行,一切小心行事,我会在此易水河畔等待你们成功的消息。”
赵晗雅声音很轻,却说的很坚定。舞阳看着不远处的荆轲与太子丹众人,高渐离正卸下离筑,放于脚下,屈膝于离筑前,取出一柄竹尺,左手按筑,右手持尺击弦。
琴声悠扬,却充满了苍凉悲壮的肃杀之气。舞阳第一次听到这种悲凉的乐曲,高渐离的琴艺神乎其技。荆轲将剑拔出,直指咸阳方向,仰天长啸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舞阳虽然知道彼此前往咸阳刺秦必死无疑,但听到荆轲如此决绝的言语,心中不免生起一丝恐惧来。人虽总有一死,但真正到要死的时候可还是会害怕,尤其是明知什么时候死,但却改变不了,只能等死。
临别时,盖聂问荆轲:“你可知此次前去所谓何事?”
舞阳不解盖聂为何这样明知故问,荆轲答:“为了大燕帝国繁荣昌盛,所以秦王必须死。”
盖聂道:“秦王死与不死其实并无关紧要。”
“盖先生为何这样讲?”
“秦王死了,还会有另外一个秦王。这天下终究还是这个天下,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这天下终究是纷乱不休,没有人能够停止这些纷争,因为你无法控制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