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写自己的父亲，一位怀才不遇、乐少苦多、劳碌一生的老知青、庄稼人——这简单的叙事竟变得如此复杂，无从下笔……世上最大的幸福，就是人人都拥有父爱。父爱是一把大伞，总在有雨的天空里撑着；父爱是一座大山，挺拔，伟岸，刚直不阿；父爱是一片汪洋的大海，浩瀚，深远，容纳百川；父爱是人生旅途中的一盏明灯，总在儿女迷路时，指引方向。
　　 ——笔者
　　
　　 （一）50年后的匆匆回首
　　 2017年6月18日，父亲节。
　　 一大早，父亲就背了一旅行包土特产，带上一把二胡，乘公交车去了市里，参加一次意义非凡的同学聚会。
　　 参会的许多老同学，父亲己经足足有半个世纪没见面了。
　　 “日子过得真快，老得真快啊，转眼就是70出头的人了。”
　　 在9路公交车（湘潭江南镇——湘潭雨湖区）上，父亲顿生感慨，简略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一生：
　　 1946年正月，大雪纷飞中，他降生在民国一个保长家庭，幸运地过着吃饱、穿暖、有书读的日子。
　　 1949年8月，湘潭和平解放。10月，新中国成立。担任国民党保长的爷爷得到地方政府任用并入党，他继续生活在父亲的光环和阳光下……
　　 1961年，大跃进运动以及人民公社化运动继续在中华大地如火如荼开展。3年的左倾冒进以及连年天灾，他们一家近10口人无米下炊（1959—1961年，因父亲担任了湘潭一大桥会计师，经常半年才回家一趟，根本不知道家乡闹饥荒如此严重），15岁的他只差一点就饿死，幸亏大姐不知哪弄来的半碗稀粥救回一命……
　　 1964年，他赶上了最好的时代——品学兼优的他被乡镇保送到韶山二中读高中，前途一片灿烂。在64届（1）班，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甚至拿过6科全满分……
　　 命运何其无常。1966年，他又遭遇上最坏的年代，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他和当年千千万万的高中生一样，失去了高考的机会（直至1977年才恢复全国高考），与梦想中的大学和锦绣前程，失之交臂！
　　 1969年秋，他心目中的大山和太阳，一夜之间轰然坍塌——父亲被“造反派”打成“反革命”，关牛棚、浸猪笼、游街揪斗、严刑拷打，差一点就被活活打死。他和七个姊妹，从此成了被人唾弃的“反革命的后代”。
　　 之后的7年，因为他是“反革命”的儿子（爷爷在国民党执政时期其实只抗过日、剿过匪），一直没能获得推荐，在政府机关任职或保送上大学。
　　 1977年8月，国务院总理邓小平邀请了周培源、苏步青等40多位教育界人士与官员，在人民大会堂畅谈教育改革，当即拍板恢复高考。他偶然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振奋人心的消息，不禁喜极而泣。——那是1978年2月。之后，他翻出多年一直珍藏着的高中课本，在劳作之余挑灯夜读……
　　 1978年，时隔12年之后，雄心勃勃的他第一次参加高考。虽超出录取分数线，却因为“政审”不过关，与梦中的大学再次擦肩而过。
　　 历经这次打击，他再也没有参加高考，而是勤勤恳恳做了30多年的农民。这期间，他曾在一所学校教了4年书。——总算没有辜负恩师们的殷殷期望，为祖国培养了许多花朵……
　　 为了一个年轻的五口之家、为了3个孩子和2位老人，他只能起早贪黑，劳碌奔波，终日不得歇息……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1982年春，他分得了3亩8分田，1亩5分地。
　　 从此把全部心思和精力，放在精心耕耘这几亩田地上……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1983年夏，在镇政府的礼堂，他的父亲摘掉了己戴了14年之久的“反革命”帽子，他也终被委任到一所小学任教……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1992年夏天，16岁的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中专，成为一名令人羡慕的“吃国家粮”的人，他兴奋得一晚没睡着……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2015年春节，儿女为他风风光光操办了70岁寿辰，64届（1）班的好几个老同学也来了。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就过了51年！——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岁月的烟云，曾经伤痕累累的祖国，昂首步入了一个日新月异、繁荣昌盛的伟大时代。
　　 “做一个中国农民，也没什么不好的，现在的农村生活多美好啊”，父亲喃喃自语着。
　　 51年了，真是“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五十一年前”啊，母校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了？——他之后再也没有回过韶山二中——他的母校，那个曾经带给他荣耀和伤痕的地方。
　　 自1966年夏天开始，学校就“永久”地停课了，名存而实亡……
　　 今天，他终于要去母校看看了！心情，真的好激动、好迫切！
　　
　　 （二）激情燃烧的青葱岁月
　　 51年后的今天，他即将与许多半个世纪没见过面的老同学重逢了，他还认得出他们吗？
　　 他也曾深感欣慰：当年的几位同窗学友，后来成为了儿女们初中、高中、大学的老师。而自己的3个儿女，有2个大学生、2个资深党员、2个作家……
　　 他最爱听乡邻们夸他的儿女：从小到大没让大人操心，学习优秀，顺顺当当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工作和事业顺风顺水，平日里最孝顺父母。2016年，孙儿孙女还一起考上了大学……
　　 他这一生，可说是怀才不遇、含辛茹苦的一生。人间的甘甜有十分，自己却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自己却吃了十分。可看到儿女长大成才、儿孙满堂，他又觉得一生的辛苦并没有白费。
　　 2017年5月，父亲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于是与己51年没谋面的64届（1）班班长取得了联系。老班长己退休10年，现居岳塘区。他花了近两年的时间，努力寻找昔日的同窗和恩师，想在有生之年与昔日的同窗学友们再见见面、聊聊天，于是举办了这次“6.18”同学聚会。
　　 往事不堪回首呵。在那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文革”一搞就是10年的艰苦年代，他昔日的同窗大多天各一方、终年劳累、命运多舛、彼此失去联系。有几位甚至在“十年浩劫”中遭遇灭顶之灾，让他不免扼腕长叹。
　　 听老班长说，64届（1）班的40名同学，将近一半己无法联系上;能联系上的，这次除了3人因要事无法参加之外，其余的都会来——许多同学甚至是从江西、河南、陕西、辽宁等地赶来的。
　　 那时的同学情，是多么纯洁、真挚、透明啊。
　　 回忆是温暖而甜蜜的，他常常怀念那个充满热情和斗志、充满抱负与理想的求学时代，怀念他的恩师和同学们……
　　 他曾是韶山二中那个人人认识的“学霸”，尽管只是“学霸”之一。可他毕竟拿过两次六科全满分，这又是某些“学霸”可望而不可及的。正因为此，他曾是学校的传奇人物之一，他大大的相片，张贴在光荣榜的第一位。
　　 当年，他还有一门无人可比的专长，那就是绘画。从素描到速写，从工笔到水粉，他可是样样精通。他笔下的人物肖像、花鸟虫鱼，可以用维妙维肖、栩栩如生来形容。
　　 父亲的同班同学、我初中的地理老师——夏老师告诉我：你爸当年画画可厉害啦，有次他偷偷画了一张女同学的素描，那女同学从此就对你爸“穷追不舍”，害得你爸老躲在宿舍不敢出来……
　　 夏老师所言不虚。父亲也曾提过有位女同学本来是学声乐的，因为他而改学画画了，后来在美术界还挺有名气，在湖南某所大学教美术。我在学校有幸听过她的美术课，还跟她提过父亲的一些事情。父亲70岁寿辰，她也前来祝寿了……
　　 他常听人们为他深感惋惜：“老黄你是命不好，生不逢时哩。换在今天，你说不定是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哪有那么容易成大人物啊？”他心中暗笑，却也惆怅不己。
　　 “可话也说回来，知足者常乐。毛主席不也说过：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而无高低贵贱之分。干什么不都是工作？不都是为国家和社会作贡献、养活一家子人？我即使上了机关、去了大学，还不是一样的要起早贪黑、全力以赴啊。”
　　 想到这，他又坦然了。
　　 “所幸的是，这‘不好的年代’，在社会主义中国不断探索前行的历史中，只占非常短暂的一部分，只是己成为过去的一段小插曲。我的后半生，不是非常自在和幸福么？”
　　 因此，他虽一辈子怀才不遇，却总是不失时机地为儿女讲历史。
　　 他讲旧社会是如何的贫穷落后、百业萧条、政治腐败、民不聊生。
　　 他讲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为什么不能在两万五千里长征中，将共产党的革命火种扑灭，最终让星火燎原。
　　 他讲共产党和八路军如何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干革命、打日寇。
　　 他讲三年人民解放战争是如何埋葬了蒋家王朝、湘潭的和平解放……
　　 他要告诉儿女们：得人心者得天下，谁真正为天下的百姓着想、奋斗，人民就拥护谁、忠于谁，江山就是谁的！
　　 他还告诉自己的儿女们：那时的领导干部，可是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深入群众、吃苦在前的。1961年10月1日，湘江一大桥顺利竣工时，时任湖南省委书记、湘潭地委书记的华国锋亲来剪彩，还慰问了数百名建桥有功人员，与你爷爷亲切握过手。咱家前面的云湖天河（韶山灌区工程一部分），如一道雄伟的天桥悬在半空，将天上之水引到四面八方，让十万顷农田得到灌溉，年年丰收。可这样浩大、艰巨的工程，却几乎完全是靠十万民工镢挖肩挑，在1965年7月到1966年6月这不到1年的时间里完成的。湘潭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工程的指挥长兼政委——华国锋同志。如今，这个被誉为“湘中大地血脉”的韶山灌区，仍旧灌溉着韶山、湘潭、湘乡等7个县市区，泽被后世。
　　 他总是教导儿女们：饮水不忘挖井人。要记得党和国家的好，要坚信党和国家会越来越好。
　　 他虽然也是一位深受“文革”之害的人。但是，他还算幸运的——十年动乱里，一家人毕竟好好活着。他用自己一双勤劳的双手，养活了自己、养活了一家人。
　　 他想：他的那些老同学，在那场长达十年的浩劫里，境遇也好不了多少，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头……
　　 放在今天，在世界大多数国家，温饱即是福、平安即是福啊。更何况几十年前的中国呢？在那个世界风云变幻、国家面临重重封锁、腹背受敌的艰苦环境下，党和国家仍能捍卫人民民主政权，仍能维持政局稳定，仍能让绝大多数人民吃饱穿暖，己经非常不容易了。
　　 所以，他和他的父亲，对国家和政府从没有半句怨言，始终满腔赤诚。
　　
　　 （三）老知青的世纪聚会
　　 父亲在9路公交终点站下了车，转乘115路公交过了湘江，再拦了一辆的士去老班长家。
　　 心情，却早己迫不及待。他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尽快飞到同学们的身边。
　　 下了出租车，父亲远远就看到：在老班长的别墅小院门前，老班长站在最前面，先到的老同学不约而同在后列成一排，正迎接着每一位远到而来的同窗学友。
　　 看到那一张张陌生而又写满沧桑的脸孔，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与亲切……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数十年后的老知青会面，除了两眼深情的凝视、双手紧紧的相握、彼此心潮的澎湃，一切尽在不言中。
　　 50年的思念，半个世纪的期盼，老同学今天终于会面。联系得上的、全国各地的同学都来了——24位年己七旬的老人，男的女的，很多乍看有点儿陌生，毕竟分别了这么多年！可再看又是那么熟悉与亲切，毕竟在那个燃烧青春的年代，朝夕相处了3年。
　　 哦，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还是当年熟悉的同窗和同桌，还是当年同甘共苦的兄弟与姐妹，还是当年才华横溢、壮志凌云的高材生，还是当年能唱会跳、苦中作乐的文艺青年……50多年前刻骨铭心、令人回味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
　　 50年前的相识相知，以及50年后的相逢相见，感觉好象是一场梦，又好像是一首歌：“没有一点点防备，没有一丝丝顾虑，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带给我惊喜，情不自已；可是你偏又这样，在我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消失，从我的世界里，没有音讯，剩下的只是回忆。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
　　 紧握的手是那样有力，拥抱的情是那样亲切，激动的泪在眼里打转，颤抖的的唇无法言语。
　　 历经50年的磨练与风吹雨打的洗礼，他和他的同窗，从莘莘学子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家庭的擎天一柱，然后心有不甘地纷纷步入红若夕阳的晚年。
　　 一张张发黄、破损的毕业照，引发了他声声唏嘘与感叹：当年的毛头小子、黄毛丫头，咋一晃眼就成为爷爷奶奶啦？如今，咱们能为国家、子孙后代发光发热的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少了。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啊。
　　 然而，同学聚会毕竟是美好而又令人兴奋的。
　　 老同学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同窗苦读的岁月，还历历在目；相互帮助、相互激励的情谊，温暖而珍贵，毕生难忘；男女同学之间朦胧的情愫与相互爱慕，纯洁无瑕的交往，总是那么甜蜜、让人怀念；分别后走南闯北、成家立业、照看孙子、寄情琴瑟的几十年，又该有多少苦乐悲欢可以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