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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专栏作家】信


作者:月公子 秀才,1597.0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75发表时间:2017-08-27 11:13:01

第一封
   琬馨表妹:
   你好。
   你收到这封信一定很吃惊,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你一定很奇怪是吧?昨日我们还在一起来着,今天就寄来一封信。
   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可是面对你,我不知怎么了,就没了勇气。或许写信对我而言,是最好的方式。至少我可以不会因为看见你如水的眼眸而语无伦次,也不会因为猜不透你的心思而手足无措。我有太多的话积在心里,它们无时不刻不在我心里翻腾,纠缠。我被这些不能一吐为快的痴话而折磨得无法安睡。在每一个失眠的深夜,我依在床头,望着窗外一抹半月,心里想的全是你。
   昨天你与姑母回家来,父亲还与姑母因姑父挪用工厂钱的事而争吵不休。我当时恨不得拉着你跑出这个家,跑得远远地,最好永远不再回来。看到这,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我是多么担心有那么一天,因为他们关系的恶化,而让我们成为无故的牺牲品。原先曾祖母在的时候,曾希望我们可以成亲,可是自从她老人家走后,再也没有人提起。
   我知道我并不优秀,虽比你大两岁,可不如你有主见,或许在你心里已有一个更好的男孩子。你不用安慰我,对于自己,我还是有一些自知之明。我经常去女校门口等你,可是每每看到你与同学一起走来时,我就胆怯了。我怕贸然冲到你们面前,让她们取笑了。于是总是躲在街角偷偷地看着你与同学嬉闹说笑,不敢上前半步。
   我这般胆小,你失望了吧。其实我自幼如此,不知你可否发现?为了讨你喜欢,我总是强装好汉,其实那很辛苦。今天我便卸下伪装,做回真正的自己。
   记得你十岁那年夏末,你突然说想吃桔子。我跟你说暂时买不到,还没到桔子成熟的时候。可你偏不信,说一定要摘几个尝尝。于是你动起隔壁小院桔树的脑筋。那桔树是周婆子的,她是一个寡妇,又因得了眼疾,瞎了一只眼睛,这使她的原本还算端正的模样彻底毁掉了,她性情古怪,脾气暴躁,小孩子没有不怕她的。她在小院里种了十几棵桔树,棵棵枝叶繁茂,果实累累。每年十至十一月间,她都会摘下,去市场换点钱。
   那是个宁静的中午,趁着大人们都去午睡时,你拉着我翻过围墙,像两个小毛贼,不对,就是两个小毛贼。我们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钻到桔树下。桔树下非常阴凉,地也是湿湿地。你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我以为你会哭,接着便会放弃“图谋不轨”。谁知你一骨碌便爬了起来,连泥都不掸,就往那果实最多的树下钻。你想摘个最大的,便让我托着你爬上树杈。其实我怕极了,一是怕你摔下来,二是怕被周婆子发现了。虽说已是夏末,可我却大汗淋漓。我记得我紧紧抓着你的脚腕,好像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现在想想是自己吓得不敢丢手的成份更多一些。我的手早已汗湿,汗水像油脂一样在我们肌肤之间滑来滑去。
   你终于摘到你心目中那个最大的,你扔给我时,正好砸中我的右眼。我的眼前顿时金光一片,只觉得火辣辣地,接着一阵胀痛袭来,眼泪便哗哗地往下流。当时我以为自己要瞎了,心想今天偷了周婆子的桔子,上天必定要给我们一个惩罚,那就惩罚我一个人好了。我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抓住你的脚腕。我对自己说,就算是我瞎了,也不能让你摔下来。
   你在树上全然不知道我的情形,依旧一个又一个的摘着,拉起小褂的前襟兜着那些“战利品”。
   不知何时周婆子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她一手叉腰,另一手抓着一个铜壶。当她粗壮的身体遮住阳光时,我猛然回头,正好直视着她的瞎眼。直到今天,我还无法忘掉那只眼睛,那是我唯一一次近距离看着它。那是一个眼框塌陷,疤痕重叠的黑洞,已看不出眼眸的模样。只有一个浑浊,非灰非黄的肉球向外突起,总觉得它随时会从里面掉出来。此刻,那周婆子的正鼓着黝黑的腮帮子,脑门胀得通红,厚唇紧紧抿着。如果不是在白天,我定会吓得晕死过去。
   她粗哑的嗓门突然大吼了一声,吓得我双腿直打哆嗦。我想赶紧将你扶下来,可是周婆子手中的铜壶突然朝我们飞来,我怕砸中你,于是急忙用手去挡。不料,那铜壶只奔我的左脸而来,我躲闪不及,只听“哐当”一声,便随着那铜壶应声倒地。那铜壶里的水也淋了我一身。我耳边嗡嗡作响,模模糊糊听见你与周婆子争吵。你说,这地是咱们江家的,那树自然也是咱们江家的,怎么就摘不得。周婆子却说他男人的命远远不止这几棵树。她说着、说着居然哭了,丢下我们,跑进了屋。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个凶神恶煞的独眼婆子痛哭。她那嘶哑的哭声比她的那只瞎眼还要让人感到可怕。那哭声是一种撕心般的哀嚎,它像锯齿摩擦着我的神经。一刹那,只觉得我们摘下不是桔子,那是她的心呀。
   之后,大人们知道了这件事,罚你一周不许出家,而我除此之外,外加二十个大板。这也使我不得不在家待上一个月,来治疗大板子带来的皮肉之伤。所以你为这事一直很气那周婆子,以至后来再也不肯吃桔子。
   不过以后你都不用再气她了,就在昨天,周婆子死了,去找她死了多年的男人去了。听母亲说,她走之前,非常平静,躺在床上,望着空空的房梁,嘴角挂着淡淡地笑。那只瞎掉的眼睛好像又有了神采,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一直睁着。
   母亲告诉我,周婆子夫妇是我们家的老仆,她男人叫周根生。周根生跟着爷爷去外地办货的路上,遇到日本人的突袭。爷爷的腿被乱石砸伤不能行走,他便背着爷爷一面躲避持续不断的空袭,一面往家赶。其实他已受伤,却愣是瞒着爷爷。直到将爷爷送进家门,自己也因伤口感染而不治身亡。周根生死后,她因伤心过度,精神便不太正常。于是爷爷给周婆子隔出一个小院子,让她独住。
   后来她在小院里种下这些桔树,说那桔子是他的男人最爱吃的东西。
   我真是离题万里,原本是想说说自己的,却说起了你讨厌的周婆子,一定让你厌烦了,我还是就此打住为好。
   代问姑母好,请她别在生父亲的气,盼你们常回家里来。
  
   表哥江忆南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八日
  
   第二封
   忆南表哥:
   你好!
   收到你的信确实吓了一跳,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你是如何想到写信的?我们每每在一处说话时,总惹来姐姐们的调笑,好像我们之间就不该有话说似的。这样挺好,我们不想被她们听去的话都可以写在信里。
   说到周婆子,我早就不气了。至于不吃桔子,那是怕把手指染黄了而找的借口。这个小秘密你可别跟别人说去。我都十六了,哪能还像小时候那般不讲道理。周婆子的事,我也听母亲说过一些,其实她是一个可怜的人。她男人周根生死掉的那年,她正怀有身孕,她抱着丈夫的尸体整整哭了三天,不让人掩埋。那三天,她突然老了许多,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也变成了灰白色,圆圆的脸也跟着凹陷下去。后来大伙终于将周根生安葬了,可是没过多久,她怀着的孩子便胎死腹中,当那个死胎滑下来的时候,她又抱着那个死胎哭了两日,才将那孩子葬在丈夫坟旁。丈夫和孩子先后没了,她也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朵凋零的花,一个大家眼中疯婆子。
   如果那时她可以保住孩子,生个一男半女,或许她之后的日子就不会那般孤凄,那般痛苦,更不会精神失常。其实周婆子年纪并不很大,按妈妈的说法,今年也不过三十几岁。她小时候因家里太穷,被卖给一户人家做粗使丫头。在日本人打进来时候,她的东家便跑出去避难了,留下她一人无依无靠。后来周根生一直接济她,次年她便嫁给了周根生。周根生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能娶到这么标致的年轻姑娘,一时间还引来不少人的羡慕呢。她的痛苦,我们可能无法体会,只愿他们一家人在那边不再分离。
   你在信中提到我父亲挪用工厂钱的事情,其实那钱是经外公同意的。你是知道我父亲的为人,别说挪用,就是平常多分他一点,他都会惶恐不安。外公说家里兄弟姊妹太多,少不得相互之间会比较,如果公开地给父亲钱,只怕其它的人找出一些可有可无的理由也向他老人家张口。现在正在打战,各方面都不如过去了,所以只是悄悄地从工厂那边抽出一些钱来。没想到这事还是被舅舅发现,他不找父亲问个清楚,却找自己姐姐来吵,可见他还是有些顾及的。
   至于那笔钱,我父亲也不是为了自己才跟外公要的。自开战以来,父亲一直在资助一家教堂,那里的一名教士与父亲是旧识,教堂收留了许多孤儿,除了照顾他们吃住外,还要买药,治病,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加上打战后,许多款子都收不上来,父亲又是个心软的人,他下不了狠口,那些欠账的,赊账的,赖账一个个都来了,所以家里现在吃穿用度都紧得很。父亲又是一个守信之人,他既许诺于那位教士不断资助,便不会失信于人,父亲也是一时周转不开,才厚着脸皮向外公开的口。这事你现在知道也就罢了,断不可向外说去,父亲资助这事更不能对外声张。
   至于你信中说到我们的事,我早就不去想了。自从去外面上学后,我才明白就算是女孩子也可以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嫌你不好的意思,你永远是我的好哥哥,只是现在说这些事情都太早,等有那么一天,你遇到一个令你心动的女孩子,或许那时,你还会为昨天今日这些貌似爱情的心思觉得可笑呢。你爱我的心多半也是一颗爱妹妹之心,不管以后我们遇到什么样的人,拥有什么样的姻缘,我们的兄妹之情是永远不会断的。
   说起姻缘,我大哥要成亲了。对方是一位书香世家的小姐,姓余名芳蕤,人也长得清秀脱俗。大哥第一次见到芳蕤小姐时,就欢喜得要命,当时便跟父亲说非她不娶。原本两家的长辈说好今年年底成亲的,可是现在这战打得今天不敢说明天的事,所以考虑再三,准备春天就把他们的婚事给办了。
   可是我担心一个人,崔苹嫂子。你应该不太知道她,因为她在家里的身份比较特殊,而且也从不出来见人。她是家里给大哥娶得童养媳,父亲是一个新派的人,按他的思想是不会给大哥娶什么童养媳的。可是大哥八岁那年,突染癔症,除了晕迷,抽搐,还说胡话。外公知道后便请来了一个道士,那道士在家里做了几场法事,大哥才清醒过来。道士临走之前说一定要给大哥娶一妻,这病才可保证不再复发。可是大哥那时的年纪怎么可能娶妻?后来外公找来一佃户家的女儿,她家姓崔,大家叫她崔丫。父亲便给她取了一个“苹”字,叫她崔苹。
   她来我们家已经十三年了,现在也二十多岁。虽然她从未跟大哥圆房,可终究是大哥名义上的妻子。我现在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觉得我们全家都亏欠了她。母亲曾问过她是否想出去重新生活,如果想的话,家里也不会阻拦。可是她说,她不想走,说母亲待她很好,只要余家小姐不讨厌她,她愿意继续待这个家里,继续伺候大哥和他的新夫人。
   真没想到,我也会唠唠叨叨地写上这许多。你下次别在校门口躲着了,我们一起约了同学出去玩吧。汪从悦说,想去梅山玩,现在算上你一个,就这么说定了。
  
   表妹童琬馨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第三封
  
   琬馨妹妹:
   我知道你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如果可以,真希望立即站在你的面前由你痛骂一顿。可是父亲却突然发威,不让我出去。所以只能写信,为我的行为道歉。
   前日,我们与汪从悦,汪从安两兄妹一起去梅山。我并非有意要与那汪从安过不去,至于最后我骂了他,也并非有心。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就是特别不喜欢他。总觉得他处处都在刻意地表现,那看似完美的作态,只让我觉得虚假、做作。他侃侃而谈,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认为只不过是想引起你的注意。他似乎已经成功了。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欣赏这样的男孩子。
   昨日在家中,我细细回想,慢慢地又不觉得他是在刻意地表现,或许那真得是他的真性情,一切都是由我心胸狭隘所至,所以那般看待他。我真是一个小气的人,让你失望了。
   如果那汪从安愿意再与我见一面,我愿向他当面道歉。只是不知道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因为父亲将送我出去读书。他说现在这里太乱,而且见不得我终日无所事事的样子,这让他看着生气。
   我估计是参加不了大表哥的婚礼了,父亲与我三日后就出发。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在外生活,他始终不太放心,所以要亲自送我。另外,他准备与人合伙在那里做一些生意,所以也会多停留一些时日,等一切都安妥了才会回来。
   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等我安顿下就给你写信。
  
   江忆南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三日
  
   第四封
  
   忆南表哥:
   你好!
   不知道这封信你何时才能看到,你走得匆忙,又因舅舅与母亲仍有嫌隙,所以你要走的事,没有人来通知我们。正巧家中忙于准备大哥的事,信落在一处,尽无人知晓。上周大哥大婚,见到你的三位姐妹,才知你已走的消息。我一时以为你因郊游之事,仍在气恼,故有意瞒我。因而伤心之极,喝了些酒伤了胃,于是又病了几日。只到昨天才有人将遗落在一处的信交付与我。阴差阳错使我们终究没能再见上一面,遗憾万分。战火连连,你独自在外,我心甚忧。几日来每每想到,便默然神伤,泫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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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以江忆南与表妹童琬馨的书信往来给我们讲述了抗日战争胜利前后的一段往事。书信中,我们可以看到江忆南和童琬馨两个不同的家庭在战争中的起起伏伏,孩子们的抗争,还有江忆南、汪从安、童琬馨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虽然童琬馨最后和刘成义结合在一起,他们互相之间的理解和恩爱还是令人欣慰的。值得一提的是汪从安和童琬馨两个有情人因战争的残酷无奈从误会到最后的释然,这种出人意料的结局在当时的环境中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是顺理成章的。书信中,江忆南和童琬馨各自讲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心路历程,但通篇看来,却是一篇浑然天成的故事,阅读的过程中,让人欲罢不能,并被深深地感染,随着人物命运一起跌宕起伏。书信的内容,显然是平静中的倾诉衷肠,但却掩盖不住战争的硝烟,历史所带来的沉痛。所以说,作者这样的构思委实巧妙,不急不缓,不愠不怒,却能感觉到暗流汹涌。非常不错的小说,力荐!【编辑:哪里天涯】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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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7-08-27 11:13:58
  问好月公子,恭喜又一篇佳作问世。
哪里天涯
2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7-08-27 11:15:15
  信来信往中,是一份沧桑的回忆,一段美好的记忆,一份沉甸甸的思念与祝福。
哪里天涯
3 楼        文友:专业补漏        2017-08-27 12:31:52
  别具一格的手法,娓娓道来,身入其境,换位阅读,不肯走出。欣赏佳作。
文章从来无中求, 耻踩他人脚印走。 语不惊人死不休, 篇无新意不出手。 文如新柳看新绿, 莫折旧枝送他人。 练意练句他山石, 惜墨惜名自重情。 老树开花最为奇, 旧题贵能翻新声。 文海后浪推前浪, 还看潮头弄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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